第136章


    李百草是要找朱謹深算賬的。


    “二殿下, 你說年底就放老頭子走的話, 還作數不作數?”


    朱謹深才進門就叫他堵著, 一邊由林安服侍著脫下大氅, 一邊道:“作數。”


    他用字十分簡潔, 吐音低沉, 可見心情不佳。


    但李百草敢給皇帝看臭臉, 更無懼於看皇帝的兒子臉色,仍舊照直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可是今天宮裏來人,拉老頭子去給皇帝看病——”


    朱謹深脫了大氅, 正理衣袖的手一頓,幽深的目光望向他:“皇爺怎麽了?”


    “沒大事。這個年紀了,又操勞多了, 難免有點小毛病。”李百草見慣百病, 不以為頭疼症發生在皇帝身上就需要如臨大敵地對待,口氣尋常地道, “我下了兩針, 現在已經好了。但是, 恐怕宮裏的貴人不這麽想, 不是老頭子往自己臉上貼金,這要從此就扣住老頭子不許走了, 殿下可違背了當初的承諾。”


    朱謹深皺了眉, 先沒理他的話, 跟他確認了一句:“皇爺真的沒事?”


    李百草瞪了眼:“殿下在想什麽,難道天下就剩了老頭子一個大夫嗎?若真有大礙, 豈是老頭子瞞得住的!”


    李百草這個人有再多不遜的毛病,他從來對得起自己大夫的身份,朱謹深與他在府裏關過兩年,十分親近地接觸過,對這點,還是並不懷疑的。


    便道:“離年底還有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到時候了我會放先生走,先生不需擔憂。”


    李百草這才點了點頭:“殿下有這話,老頭子就放心了。”


    他說完了事,幹脆利落地就走了。


    候他腳步聲遠去了,林安叨咕道:“這老爺子,都七十好幾了,還不在這裏養養老算了,殿下怎麽也不能虧待了他。還要滿天下去跑,萬一倒在哪過去了都沒人知道——”


    “人各有誌。”


    朱謹深打斷了他。


    他自己的性情就與世人不同,多年飽受異樣眼光,雖然他並不在乎,但他因此而能理解那些同樣不為世俗讚同的奇人異士。


    “你讓人,去把沐元瑜叫來。”


    林安微愣:“這個時辰?”


    朱謹深加重了一點語氣:“去叫。”


    林安就不敢多說什麽了,抓著頭出去,心裏有一點唏噓地想著,他家殿下女色見得少,真是素慘了,逮著個清秀少年當了寶,這幾日沒見,天都黑了還要讓把人叫過來——這算怎麽一回事嘛。


    想是這麽想,他還是不敢耽誤地傳話去了。


    小半個時辰後,沐元瑜來了。


    她進了屋,歪著頭取下兜帽,露出被風吹得微紅的臉龐來,呼出口白氣,笑道:“殿下找我有事?”


    朱謹深先向林安:“你出去,把周圍的人也全遣走,一個不許停留。”


    林安的心肝頓時就顫悠了——哎呦,這這是打算幹什麽?!


    “殿、殿下,”他結巴了,“時辰還早呢,您還沒用飯呢,世子爺應該也沒呢,您要不緩緩——”


    有這麽急嘛!


    他家殿下不是這樣的人啊!


    他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忍不住又去瞄沐元瑜,真不像個狐狸精啊,怎麽就把殿下迷昏了頭?


    朱謹深知道他誤會了,但沒心情跟他解釋,冷道:“你需要我重複一遍?”


    “——不,不。”


    林安慫慫地收了嗓門,出去安排去了。


    周圍的人都要遣走,裏麵那二位爺這可是要——天哪,遣走,必須遠遠地遣走,不然這聽到點動靜要怎麽給人解釋!


    外麵各處一陣腳步聲響過,重新安靜下來。


    隻聽得見隱隱的風聲。


    沐元瑜很不見外地落了座,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捂手,然後等待朱謹深發話。


    她感覺出來了,朱謹深的情緒有點壓抑。


    難道是都察院那邊的查檔很不順利?她胡亂猜想了一下。


    “你回雲南去吧。”


    沐元瑜:“……”


    她手一抖,茶水濺出來一兩滴,潑在她手上,她一邊被燙得甩手不迭,一邊忙道:“我才不回去!我陪著殿下。”


    幾天前才懷疑她想跑,這會就主動要她回去?哪有這種好事,她才不會上當,一定是想考驗她,她要禁住組織的考驗。


    輪到朱謹深:“……”


    他無語片刻,感覺心裏灼燒了一下,又想——想不知道拿她怎麽辦好,隻能道:“我說真的。”


    沐元瑜的態度可堅決:“真的我也不回去,殿下攆不走我。”


    她雖然挺向往做滇寧王,不過這會兒半截當央的,形勢都還沒明朗,她回去做什麽呀。


    朱謹深凝視著她,低低地道:“留在京裏有性命之憂,也不回去嗎?”


    “啊?”沐元瑜睜大了眼,“這——”


    這她就得考慮考慮了。


    不過,為什麽這麽說?


    她的表情謹慎起來:“殿下,出什麽事了?”


    她第一時刻想到是不是她的女兒身露餡了,但看朱謹深的表現,似乎又不像。


    朱謹深沒有說話,隻是轉身,從靠著炕尾牆邊放著的紫檀立櫃最底下一格裏取出一份文卷來。


    這文卷放得應該是很小心,因為沐元瑜留意到他拿出來前還有個開鎖的動作。


    發黃的文卷放到了她麵前。


    沐元瑜打開來,發現其實是一份案檔。


    她起先納悶地往下看著,但很快,她的表情變作了驚懼。


    怎麽——會!


    巨大的惶然如屋外呼呼作響的北風從她心裏席卷而過,讓她才被茶盞捂熱的手變得冰涼。


    這涼意幾乎徹骨。


    兩年多前無意間聽見的一句話,絲絲縷縷地牽拖了這麽久,最終的落劍點,居然到了她自己身上。


    哪怕是她第二次聽到梅小公子口裏冒出來的暹羅語,都絕沒想到能和她有多大關係。


    不需要朱謹深注解,她已經知道他為何這麽說。


    柳夫人與沐元瑱突如其來的病亡,忽然就有了最充足的理由。


    滇寧王的手腳不可謂不快,動作不可謂不狠,但這不夠。沐氏居然被餘孽滲透到了這個地步,她這個世子,又可靠不可靠?


    朱謹深這份案檔一交上去,下一刻她就要迎來錦衣衛毫不留情的訊問。


    而她都不用審,她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漏洞。


    性命之憂?——嗬嗬,能給她一個痛快一點的死法,已算皇帝的仁慈。


    “餘孽埋線之深,已危及社稷,你明白嗎?”


    沐元瑜摸著案檔,怔怔點頭。


    明白,她怎麽不明白?埋在滇寧王府的這步棋,都能生下她父王的獨子了,不論其間有多少陰錯陽差,這一點已成事實,若不是滇寧王下手快,下一步,餘孽就該透過滇寧王府掌控南疆,連縱暹羅了。


    朝廷對南疆的控製本來就隻是勉強,南疆一旦落入敵手,或者隻是被亂政弄到糜爛,都足夠將朝廷拖入泥潭。


    朝廷去管,那就要砸兵砸糧,花費不可計數,那地方地勢人文都特殊,當年立國收複時就有過很大犧牲;


    朝廷不管,那就等於將南疆拱手讓與餘孽發展勢力,做大威脅中央是指日可待的事。


    “所以,我不能不稟報皇爺。”朱謹深的聲音聽上去冷靜得沒有什麽感情。


    沐元瑜的眼圈忽然紅了。


    以天下之大,似乎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雲南,呆不住,京城,還是不行。


    然而這冷漠不仁的世情中,卻終究還有人始終在向她伸出一隻護佑的手。


    能瞞的事,他都替她瞞了,不能瞞的事,他叫她先走。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在保護她。


    朱謹深看見她通紅的眼圈了,微微別過了眼,道:“你要罵我幾句就罵吧,但這件事,我真的不能瞞。我隻能提前告訴你一聲,梅少誠的供詞已經出來,他沒供出什麽來,皇爺暫時不知道有你家的事。你乘著安全,明日就去跟皇爺辭行,這案檔,我會過幾日再去跟皇爺稟報。你路上務必要快,不要拖延,也不要亂走,你就回去雲南——”


    他停住了,因為沐元瑜忽然擠過來衝到了他懷裏,緊緊地抱著他,還把腦袋一個勁往他懷裏蹭。


    因為被衝得太急,他往後踉蹌了一下,靠到了身後的立櫃上。


    “殿下,你不用說,我都懂的。”


    這種事情怎麽可以瞞,瞞下來,皇帝不知道餘孽暗地裏已經做大到了什麽地步,錯誤估計形勢,可能禍延的是天下蒼生。


    朱謹深再喜歡她,她不敢要他做出這種決定,一著不慎,他們都將成為罪人。


    “嗚——”她哭抽了一聲,不管不顧地把眼淚全抹到他整潔的衣襟上去,“殿下對我很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朱謹深不說話了,他低垂著的眼睛中,忽然也出現了一點血絲。


    這是個超出他人生曆練的姑娘,他怕她跑,再情熱的時候,也總有點覺得抓不住她的心,所以時不時忍不住要敲打一下她。比如幾日之前的那次,他當時已經預感留不下她,正為如此,格外地要她許諾不許走。


    但是現在,他要親手送她走。


    他沒有足夠的力量,不能在京中護住她。


    隻能放手。


    就算是暫時,他也是痛不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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