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沐元瑜趕到的時候,官員們已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時辰,三三兩兩地從大門裏出來。


    有林安引著,沒人攔她,馬車停在門旁道上,她一路順利地走到了後院那一排存放案檔的屋舍。


    冬日天色暗得早,申末時分,屋裏已燃起了燈來。


    與外麵閑散下衙的景況不同,屋裏仍是十分忙碌,五六個人或坐或立,各有職司,還有人走來走去地搬運著文卷。


    朱謹深坐在裏間書案後,書案兩側皆堆著高聳的案卷,連他的臉麵都遮擋住了,沐元瑜一眼沒尋得見他,還是林安從她身邊直竄出去,才為她指引了目標。


    “哎呦,我的殿下,這個時辰了,人都走光了,您還不歇歇!”


    朱謹深頭也不抬:“閉嘴,別吵。”


    一隻素白手掌按在了他攤開在麵前正看著的案卷上。


    朱謹深眼神閃了下,抬頭。


    “殿下,”沐元瑜站在書案後,笑眯眯地和他道,“張弛有度。”


    朱謹深的嘴角不由就勾了起來,卻先刮了林安一眼:“你出息了。”


    自己拖他的後腿煩他還不夠,發現煩不動,居然還去搬救兵了。


    林安隻是嘿嘿賠笑。


    “我沒怎麽樣,不要聽他胡說。”


    沐元瑜打量著他,唇色都有些發白了,還說沒有怎麽樣?她哪裏肯相信,道:“我知道殿下勤勉向公,可殿下熬得臉色都不對了,莫非真要等倒下了才罷?那時才真的耽誤工夫呢。”


    屋裏還有別人在,朱謹深不能做什麽,隻是敲了下她按在案卷上的手背,示意她:“你看一下你的掌心。”


    沐元瑜略帶疑惑地把手翻過來——隻見掌心已然一片灰撲撲。


    她瞠目地望一眼她才摸過的案卷,這什麽玩意,也太髒了吧?


    朱謹深皺著眉:“你說,我能有什麽臉色。”


    沐元瑜噗一聲笑了。


    潔癖其實不是個可樂的毛病,換個人她也許會覺得很麻煩,但這個毛病體現在朱謹深身上,她一直就隻覺得很有意思。


    可能是他從頭到尾就是個雅致的人,跟這個毛病很相配,也可能是,她濾鏡太厚,以致把他的毛病都看成萌點。


    沐元瑜轉頭問林安:“你們殿下天天摸這些東西,你怎麽不知道給先擦一下?”


    林安委屈地道:“開始擦的,但是後來殿下嫌我礙事,不要我在旁邊了。”


    朱謹深不是單純地在一份份閱讀案卷,他需要前後比照對應,聚精會神地分析,林安一直在旁邊悉悉率率的,多少會對他造成幹擾,幾次之後,他就把人攆開了。


    沐元瑜想了想,毛遂自薦道:“那我給殿下來擦?我手腳放得輕些,保證不礙殿下的事。”


    朱謹深微有心動,但旋即道:“不要了,你隻有更礙事。”


    沐元瑜一怔,然後意會了過來。她把手背到身後,若無其事地望了望屋頂。


    林安略心塞——他感覺到了森森地差別待遇,一樣是“礙事”,他家殿下說話的口氣怎麽可以差這麽多?


    那個餘韻悠長的,他一個沒了根不通情事的小內侍都被迫懂了。


    “那殿下也該歇歇了,都快晚飯時辰了,再怎麽說,也得先去吃個飯,填一填肚子吧?”沐元瑜轉而道。


    她不提這茬朱謹深還沒有覺得,一提,他就覺得確是有些餓了,低頭看看手裏的案卷,道:“等我這卷看完。”


    沐元瑜點頭:“好,我到外麵等殿下。”


    她就出去,她倒是想幫忙朱謹深一起看案卷,但不奉皇命,以她的身份不適合插手朝廷部院的公文,瓜田李下,還是避出去這個嫌疑比較好。


    “叫林安給你找點水,把手洗了。”


    朱謹深的聲音追出來。


    “——好。”


    世子爺說話就是管用,一來就勸得殿下提前去用飯了,擱前兩日,怎麽也得再耗一個時辰才去。


    林安又開心起來,很殷勤地把沐元瑜帶到西側的一間廂房裏,這裏搬了個小爐子來,臨時被辟成了茶水房。


    沐元瑜洗了手,找了張椅子安穩坐著等候。


    過一會,察覺到林安在悄悄打量她。


    她一轉頭,逮到林安回避不及的視線,笑道:“看什麽,忽然不認得我了?”


    林安吞了吞口水:“沒、沒。”


    他堵了滿肚子話,也憋了好一段時間,過來的路上時擔憂著朱謹深的身體,還沒有空想那些,此時就又全部回籠了。


    世子爺這——怎麽就會跟他家殿下那樣了啊?


    他看上去好正常好自然的。


    就算是現在也一樣。


    連同他家殿下也是,都坦然得不行,倒好像被撞破窺見的人是他了一般。


    沐元瑜當然知道他為什麽會這個形容,笑著點了他一句:“你家殿下有數。”


    林安嗆了一下:“我我知道。”


    這看上去起碼世子爺不像被強迫的,他的心虛總算好了點,他家殿下那個模樣,京裏數一數二的,也、也不算怎麽虧待世子爺罷——


    就是不知道這兩個人怎麽算的,他家殿下是肯定不可能屈居人下,那就是——空等著反正無聊,林安就很費心思地琢磨著,可世子爺這看上去也不像啊。


    他家殿下打小就弱,這小半年來才開始練練騎射,也不過是練著玩兒,不是正經習學,相比之下,世子爺可是打小的童子功,若論武力,又難說得很了。


    但假如是殿下在下麵——


    林安臉色猛然發白,差點自己把自己嚇出一身白毛汗。


    好在主屋那邊起了一陣動靜,打斷了他可怕的臆想。


    朱謹深的公務暫告一段落,領著丁禦史並幾個司務走出來。


    朱謹深一個皇子這幾日都吃住在都察院裏,底下跟他辦事的人自然更不好回去,跟著一並煎熬。


    但眾人心裏並無怨言,一個人是花架子還是實心做事,處幾天就顯出來了。同朱謹深的冷麵與他過往的風評不太一樣,真做起事來,他出乎眾人意料地並不太訓人,也沒有架子,隻是埋首專注他自己的那一塊,除了吃睡之類基本的需求之外,不見他休息,話都不見他多說,不知疲倦般沒有止歇。


    頂頭上司的作風很能影響到底下人的士氣,眾人欽服之餘,也都跟著一並認真起來。


    此時提前出來,沐元瑜跟林安從廂房出來了會齊一起往外走,丁禦史漸漸發現見走的方向不一樣,笑道:“難道今日殿下要做東嗎?”


    都察院這樣光有品級的官員就有百十號人的大衙門,內裏是備有廚房的,一應供給果蔬從光祿寺走賬,他們這幾天在裏麵吃的就都是小廚房的飯菜。


    朱謹深“嗯”了一聲,道:“我聽你昨日念叨,說離此不遠的鴻宴樓名菜匯萃,大家辛苦到現在,也累了,去嚐個鮮罷。”


    “我不過隨口一說,不想殿下記下了。”丁禦史樂得合不攏嘴,“這可要殿下破費了。”


    自家衙門廚房的飯菜,填個肚子還行,別的就休提了。那鴻宴樓名氣大,價錢便也不菲,丁禦史入職沒幾年,禦史職位清貴,俸祿也很清,等閑不會往那裏去,幾個司務職位更低,更別說了,當下人人都笑逐顏開起來。


    鴻宴樓就在都察院斜對麵,車都不必坐,走路過去半柱香的功夫。


    進到寬敞明亮的大堂裏,便有搭著白布巾的小二忙迎上來,見這一撥人大多都著官服,態度間更添了兩分小心。


    朱謹深要了兩個雅間,把丁禦史跟司務們安排過去,然後領著沐元瑜進了另外一間。


    沒了外人,坐下來後,才有空說起話來。


    林安很沒眼看地守到門邊去了——別以為手放在桌子底下他就不知道,殿下把人拉著進來就沒放開好嘛!


    “你這幾日在學裏還好?我不在,老三沒尋你事罷?”


    沐元瑜捏著他的手指玩:“沒有,三殿下也有了差事,到通州去了,學裏隻剩了我和四殿下,無聊得很。”


    朱謹深有些意外,他進了都察院後,朱謹淵才得了差事,他晝夜不出,並不知道這件事。


    但也不去多想,點頭道:“這就對了。皇爺這件事倒是安排得極好。”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感覺跟朱謹深在一塊,多無聊的事經他一弄都變得有意思了,雖然他本意絕不是如此。


    “四殿下不太開心,我聽許兄偷偷說,有人上書叫他從宮裏搬出來,說當年殿下就是這個年紀出來的,他應該效仿兄長。”


    朱謹深對這個消息挺無所謂:“哦。”


    他對朱謹淵的事還有意外,對這一件卻這樣淡定,沐元瑜心中忽然一動,低聲道:“殿下的手筆?”


    會上書羅嗦這種事的十有八九是禦史,朱謹深這陣又一直在都察院裏——


    “不算。”朱謹深否認,跟著悠悠道,“不過我日日在這裏,有人看見我,聯想到了別的什麽,那不是我管得了的。”


    沐元瑜眨著眼:“殿下就沒提醒過人?”


    看,宮裏還有個好參奏的題材什麽的——不怕惹事的禦史可多著,隻愁找不到新鮮的素材參。


    朱謹深但笑不語,過片刻才道:“我如今忙著正事,不想要人給我拖後腿,尋點事給那邊忙一忙,省得閑了,再動歪腦筋來煩我。”


    沐元瑜不得不服,朱謹深這是順手也是料敵先機,他一直被派差,朱謹淵坐不住,沈皇後看到眼裏又如何安心?趕在她出手之前,朱謹深先戳中了她的七寸,這一招從前還不好使,隻有如今才行,趕在朱謹洵恰恰也是這個年紀,他是一點沒有浪費功夫了。


    “殿下——”


    “世子爺,”是刀三的聲音,忽然從門外響起來,“您在裏麵嗎?家裏來信了。”


    沐元瑜一怔,忙站起來轉身應道:“在,刀三哥,你進來罷。”


    刀三說的信是老宅裏的人送來的,他送沐元瑜上學,沐元瑜來都察院又到這裏,他一路都跟著,不過沒進雅間,坐在樓下大堂裏叫了愛吃的菜自己吃著,老宅裏的人一路找了來,見著他就交給他了。


    “世子前陣寫了信回去問事,如今來了回信,怕是不是裏麵有什麽要緊的話,耽擱了不好,所以家裏找到這裏來了。”刀三解釋著,把信遞出去。


    沐元瑜接到手裏,坐回了桌邊,挨在燭燈旁拆開了火漆印,抽出箋紙看著。


    片刻後。


    她手一抖,箋紙差點落到燭燈上去。


    朱謹深看過來:“怎麽了?”


    “我——”沐元瑜喉嚨幹澀,其實信裏還寫了別的,但她一時之間隻說得出這一句重點,“我庶弟,沒了。”


    “還有他生母,柳夫人也一起病亡了。”


    怎麽個頭緒?


    她好暈啊,簡直好像看了一篇黑色幽默。


    她父王的心肝寶貝蛋,還在娘胎裏的時候就把她逼到了京城來,現在就忽然這樣——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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