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朱謹深辦前一樁國子監李司業的案子時,那是寫意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攤上了一根線頭上被扯出來的梅祭酒,因為當事人已經無法開口,他縱然分析出了從何處入手,也沒有捷徑可走,隻能老老實實地去翻那些塵封的如山舊檔。


    有點湊巧的是,梅祭酒的上一份官職正在朱謹深才打過交道的一個衙門裏——都察院。


    十一到十七年前的這段期間,梅祭酒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


    這個職位與國子監祭酒一般是正四品。


    看上去似乎是平級調遷,其實不然。


    國子監祭酒是一方主官,而僉都禦史頭上還壓著副都禦使和都禦史,不太熟悉國朝官製的人,又可能以為這樣的調任是升遷,其實也不然。


    國子監是教育機構,哪怕是官辦的最高等級,也仍然是個學校。而都察院是法司三巨頭之一,在三法司裏,它論辦案權重比不上刑部,論最終定案權比不上大理寺,但它卻起到一個極重要的監督作用。


    就是說,不論是刑部立案,還是大理寺複核,都察院有疑問,都可以去插一嘴,刑部與大理寺必須予以解釋。


    不止於此,都察院本身一樣擁有辦案權,一般電視劇裏演的常會被百姓攔轎告狀口呼“青天大老爺”的欽差巡按,實際上就多是由都察院裏派出去各地巡視的監察禦史。


    所以,這樣一個實權部門裏的四品官職,當然要比一個學校的校長來的值錢——祭酒的前程更多的是在將來,能轉內閣大學士這份前程才算遠大,不能,那當下的權柄是比較邊緣的。


    那麽答案出來了,梅祭酒由僉都禦史轉遷祭酒,實際上是暗降。


    這個狀況推翻了朱謹深原有的猜測,他以為梅祭酒四十來歲能任四品已算前程不錯,不想梅祭酒能力更強,他的上一份官職居然是更好的。


    但這不是壞事,因為某種程度上,這為他指出了更明確的查探方向。


    梅祭酒從都察院被擠去了國子監,可能是得罪了主官,可能是任滿了而後台關係不到位,可能是犯了點小錯。


    ——而也可能是,如同他“被”李司業從祭酒位子上搞到丟官一樣,他因為某些原因,把自己降到了國子監這個邊緣部門去。


    想升官難,想遭貶,那辦法多得是了。


    其中原因,則不妨推算一下小妾亡故的時間,梅小公子的確切年紀朱謹深是已經知道了,他今年和沐元瑜同歲,也是十六,而他生母亡於他四歲時,也就是說,妾亡於十二年前。


    梅祭酒降遷入國子監的準確年份在十一年前。


    時間隔得如今之近,幾乎就是前後腳的事。


    結合朱謹深先前推測的梅祭酒為餘孽做事應該發生在他納妾與殺妾之間,這個情況的出現是讓方向變得更明確了。


    想象一下,梅祭酒殺妾之後,以為解除了隱患,結果忽然發現危險遠超乎自己的想象,而非常糟糕的是,他如果不殺妾,也許還能把妾作為證據交給朝廷,但他殺了,他沒法洗清自己了,他惹不起妾背後的人,但又不想為他們賣命,他隻能躲——


    朱謹深至此鬆了口氣,他之前所有都是靠猜,如今一步步出現的事實佐證了,他在大方向上是應當沒有猜錯。


    而問題出在都察院裏的可能,比國子監更大。


    朱謹深由沈首輔親自陪著去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大佬宋總憲迎接了他們,知道朱謹深的來意後,很配合地將他帶去了都察院的後院,其中有一排房屋,是專門封存案檔的地方。


    然後派了丁禦史全程陪同他,另還撥了四個司務跟他一起翻閱案檔。


    再然後,宋總憲就領著沈首輔去喝茶去了。


    “閣老一向辛苦了,您嚐嚐我這茶。”


    沈首輔端起茶盅來,熱氣繚繞,茶香悠然,他喝了一小口點頭:“好茶。這時節了,難為你還弄得到這樣的好貨色。”


    宋總憲哈哈笑了:“哪是我弄來的,前陣皇上賞的。就辦國子監李某人那事,我這裏出了兩個人去協辦,出了點彩,皇上心情不錯,就賞了兩包下來。”


    沈首輔點頭不語,專心品茶。


    宋總憲閑不住嘴,又道:“皇上這一陣挺看重二殿下,一件差才完,又給派上第二件了,幸虧二殿下如今身子骨好了,若是從前,恐怕還禁不住這麽連番用。”


    外頭北風漸起,旋起一地落葉,宋總憲邀著沈首輔進來的是他官署旁邊隔出來的一小間暖閣,角落裏火盆熏籠俱有,十分暖和。


    這樣的溫暖裏品著茶,看著窗外亂擺的枝葉,沈首輔很為閑適,道:“這算是一條線上扯出來的,來來回回都是二殿下跟總同他在一起的沐世子發現,交給他去查,是情理之中。皇子們漸漸大了,也該曆練一二了。”


    “二殿下從前不大理事,但是如今做起來,我瞧著倒是一點都不含糊。”


    沈首輔笑了笑:“有些人,聰明出於天成,不用教。有些人,愚鈍出於天成,教也教不出來。”


    宋總憲湊近了點:“閣老,您輔奉皇上左右,可知皇上如今這心裏,到底是怎麽想呢?”


    沈首輔瞥他一眼:“聖心莫測,我一般是做臣子的,怎麽知道。”


    “閣老,您這話就見外了。”宋總憲笑嘻嘻地道,“您知道下官問的是什麽。為著立儲鬧了這麽多年,多多少少,總該見點分曉了吧?皇上若想不起來,閣老也該提醒提醒了。”


    “你以為本官不著急嗎?”沈首輔也換了自稱,道,“如你這樣的探問,本官哪一日不曾聽聞,隻是皇上不吐口,本官有什麽法子。”


    “唉,下官這裏也是,底下這些禦史大爺們盯著來問,”宋總憲大倒苦水,“不是下官要追問閣老,這哪一日下官不壓下兩封請立儲的奏章,這還是聽下官話的,不聽的,下官也沒有辦法,隻能由著他去上書,上了皇上又多是留中不理,這些大爺們得不到答複,又要來煩下官。”


    “這一陣上了當然沒用,朝廷多事起來,皇上煩得很,哪裏有空理會。”


    “閣老的意思是——”宋總憲的眼神炯炯亮起來。


    “也還早著。”沈首輔幹脆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就是這事完了,二殿下還有個五年不能有子嗣的限製在,且有的等。”


    宋總憲眼中的亮光沒有熄滅:“閣老的意思是——”


    他又重複了一遍。


    沈首輔氣笑了擱下茶盅:“老夫喝你一杯茶,可真是不容易,變著花樣地叫你套話來了!”


    宋總憲笑道:“閣老言重了,下官不敢,不敢。不過閣老有個話音出來,下官等總是有點底嘛,這一日日往後拖,大家的心也定不下來。”


    “皇上都沒有給老夫交底,老夫又能跟你們說什麽?”


    宋總憲不死心地道:“就一點都沒有說?”


    沈首輔沒好氣道:“原說了,等幾位殿下辦過幾樣差事,差不多能定就定下來——這話老夫不是都傳給你們了?可不想二殿下身上還有岔子,這往後如何,還得走著看罷。”


    宋總憲想起之前的事,扼腕:“這二殿下也太實在了,他就不能瞞一瞞,那樣的話都往外倒,他都不要麵子的。”


    “瞞倒容易,選了妃來,生出的孩子若有問題,那時怎麽收拾?才有的大笑話給人看。”沈首輔公允地道,“老夫當時也覺訝異,不過過後回想,二殿下此舉倒是穩妥,他實話說出來,也就如此罷了,不能再怎樣了。”


    而且這種話都能明說,還有什麽不可對人言的,潛意識裏,其實是能牽引人對他多一層信任——事實怎樣另說,起碼看上去,這位殿下實在是個傲骨錚錚光風霽月的人。


    宋總憲明白他的意思,他們這樣身份的人,看問題的高度本來就不一樣。


    “聽閣老的意思,似乎對二殿下較為看好?”


    “哦?難道不是你嗎?”沈首輔撩了下深皺的眼皮,反問。


    宋總憲訝異地道:“下官說什麽了嗎?下官可什麽也沒說。”


    兩個人對視片刻,沈首輔扶著桌子站起來:“老夫可沒有功夫再跟你閑扯,事還多著,走了。”


    宋總憲笑著送他出去。


    ……


    忙的不隻是沈首輔一個人。


    這個秋冬,確實多事。


    朱謹深坐在都察院的浩蕩陳年舊檔中,一份份翻看其中涉及到梅祭酒的案卷。


    這些案卷裏,有梅祭酒主辦的,有他協辦的,也有他隻是掛名的,所有有他印章簽名的案檔都要找出來,逐份分析琢磨。


    幸存的梅小公子入了刑部,被壓著巨細靡遺地回顧他有限的十六年生平。


    從國子監裏抓出來的刺客關在詔獄裏,由錦衣衛細心看守著,等候著南疆的回信。


    錦衣衛的主官郝連英去往通州,上了碼頭,站在凜冽寒風中,守著打撈隊。


    他旁邊,除了韋啟峰之外,還有朱謹淵,裹著厚厚的皮裘,一陣風吹來,他凍得發著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嗯,朱謹淵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他向皇帝討了差事。


    知道朱謹深入都察院之後,他再也坐不住了,都不要賢妃出麵,自己主動去找著皇帝,說不能見父兄都這樣忙碌,而他悠閑自得,他強烈要求為君分憂。


    皇帝見他才新婚,就這樣有心,大方地答應了他,給他派了差事。


    叫他到運河上一起看撈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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