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淩晨的時候,沐元瑜醒了過來。


    她是驟然被自己的夢驚醒的,一手曲在枕邊,下意識拍打了一下,發出了動靜。


    天地萬籟俱靜,簾子外透著一點微光,輪值守夜的鳴琴聽到了,忙持著燭台走了進來:“世子。”


    沐元瑜一時沒有說話,她睜著眼望著天青色的帳頂,還沉浸在那種疲累和驚悸之中,過好一會,才揉了揉眼,慢慢起身坐起來。


    鳴琴見她脖子裏膩著一層薄汗,伸手去摸摸她後背,見也透著層濕意,暖熱地滲了出來,便溫柔道:“世子做噩夢了?廚房還備著水,我叫人抬了來,世子先洗一洗,換身幹爽衣裳?——對了,世子一回來就睡了,晚飯也沒有用,還是先用飯?”


    沐元瑜覺得身上黏黏的不舒服,肚子裏倒是沒什麽感覺,她攤上了事,這時候便有山珍海味也生不出胃口來,遂道:“我不餓。先弄水來吧。”


    鳴琴答應一聲,放下燭台便去了。


    一時備好了浴桶,沐元瑜浸在溫熱的水中,整理了一下思緒,把自己露餡的事跟服侍她沐浴的鳴琴和觀棋說了。


    觀棋呆了片刻:“——世子別怕,我這就收拾東西去,天下之大,得條活命還是不難!”


    沐元瑜苦笑搖頭:“唉,我走容易,我母妃呢?我舅家呢?還有三堂哥,他就在京裏,還是被我拐了來的,他什麽也不知道,我這一跑,他可怎麽辦?”


    她背後的牽掛太多了,絕不是一逃了之能解決的。


    朱謹深便不說那句話,她也不會在這種情形下跑路。


    觀棋就無法了:“那怎麽辦?那個二殿下說出去就糟了。”


    鳴琴深深皺起了眉:“是誰要刺殺世子?我們在京裏惹不下這麽大的仇怨,難道王爺——?”


    “不,是誰也不會是父王。”沐元瑜搖了頭,“他真要動手,絕不會選擇圍場,我今番雖然倒黴,算來其實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發現我的是二殿下,我跟他現在雖然鬧翻了,從前總是還有交情,若換了別的任何人,此刻我該在北鎮撫司的詔獄裏了,哪還能多拖這一點時間。”


    觀棋眨巴了下眼:“他怪世子騙他,生世子的氣了?”


    沐元瑜無奈道:“氣死了。”


    話都不要聽她說了。


    “不至於吧?”觀棋不大懂,“就算世子在女兒身的事情上騙了他,但從始至終又沒有傷害過他,他生氣一下罷了,哪至於這麽大氣性。對了,世子知道他平日裏喜歡什麽?金銀珠寶?我們多多的備上,買他封口。”


    “買不了。哎,你不懂他那個人——”沐元瑜有點不知該如何解釋,但她心裏清明,道,“我要敢拿錢去收買他,他更加要氣死。”


    “這也太難伺候了。”觀棋不由嘀咕,“世子從前跟他一起,還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


    “沒有,我們本來是很好的。”沐元瑜說著有些失落,“不過以後大概是難了,他看我,可能跟看國舅爺一樣了。”


    朱謹深的心裏,估計一直以為她清純不做作,沒想到她藏了這麽大秘密,說不定她連李飛章的地位都比不上了。


    “唉。”


    她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既為自己命運的叵測,也為來自朱謹深的冷漠。


    鳴琴往浴桶裏輕輕添了一勺熱水,抓回了重點:“那有任何辦法可以讓他替世子隱瞞下去嗎?”


    沐元瑜想了一會,頭痛:“不知道。天亮以後我去跟他道歉罷,順便問問他再說。”


    “世子才受了傷,不如歇兩天再去?”鳴琴很心疼她,“橫豎已經這樣了,二殿下今日未說,應該不會這麽快又改變主意。再說,依世子的說法,他現在正在氣頭上,世子去了不免受氣。”


    “這事哪裏拖得。”沐元瑜抬手摸了摸臉,她臉上這道被刮出來的傷痕很淺,隻淺淺塗了一層藥膏,不需包紮,也不影響說話,隻是因已經開始收口結疤,有微微的刺癢。


    觀棋忙把她的手拿開:“世子別抓,留下疤痕就麻煩了。”


    沐元瑜“嗯”了一聲,繼續道:“他肯定生氣,但我去了,他有氣衝我發出來,此事還有救,我要拖著不去,他全自己悶著,那越悶越糟,等我再去時,恐怕就真的再也不會搭理我了。”


    觀棋道:“我跟世子一起去吧,他要發怒打人,就打我好了。”


    “不會的。”沐元瑜有些感動又有些好笑,“這也不是你替得了的,他要真能敲我幾板子就消氣,那倒好了。”


    跟兩個丫頭說了一通,靠譜的主意是沒想出來,但心情總歸是放鬆了一點,沐元瑜沐浴過後,在丫頭們的勸哄下,吃了大半碗雞湯下的麵,倒回床上繼續歇息,養精蓄銳,預備著明日去迎接跟朱謹深的一場硬仗。


    ……


    翌日,十王府。


    “世子爺,您怎麽這會兒來了?我們殿下去學堂了啊。”


    聽了林安的話,沐元瑜站在府門前愣住了。


    她想起來了,她受了傷,皇帝特許她這陣子不用上學,等完全養好了再去,朱謹深並沒這個優待,他自然照例去了。


    林安慰問她:“世子爺,聽說您遇到刺客了?這不長眼的刺客,怎麽偏偏就衝您去了呢,看您這傷的——唉,您該在家歇著才是。”


    沐元瑜猶豫片刻,朱謹深不在,與她來說也算件好事,他要是在,說不定連門都不叫她進,直接把她攆走了。


    就道:“我找二殿下有件急事想說,忘了他要去學堂了。”


    林安如今跟她挺熟,就熱情地邀請道:“世子爺要沒別的事,不如就進來等等?”


    沐元瑜從善如流地進去了。


    二皇子府原來對她幾乎全然不設防,她想去哪都沒人攔她,但她現在自己心虛,不敢亂走,林安把她引進了正院的西次間裏,她就老老實實地呆著。


    等到午後,朱謹深回來了。


    他今日回來的算早,因為講官們知道昨日行獵,皇子們都受了累,所以下午的課停了半天,沒上。


    他一回府就知道沐元瑜來了,腳步一頓,周身氣息一冷。


    他沒有跟林安說過什麽,但林安作為貼身侍從,一見他這樣,再聯想他昨日回來時身上那冷凝成冰的氣勢,頓時就猜出了點什麽。


    看來居然是沐世子惹出來的,這倒是罕見。


    不過也沒什麽,那位世子爺那麽能哄人,都這麽殷勤地主動來了,想來他家殿下消氣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他抱著朱謹深的書一路跟著,還假裝不知地代說了句好話:“世子爺一早上就來了,不知是有什麽急事。”


    朱謹深冷笑了一聲。


    林安:“……”


    這氣性可大,他多這句嘴對沐世子沒幫助不說,好像還坑了他一把。


    他就不敢再說什麽了,恐怕自己不明情況,再把朱謹深的火氣越撩越旺。


    沐世子惹出來的事,他總知道為什麽,他闖的禍,還是自己收拾罷。


    林安跟著進到屋裏,將書放到桌上,就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沐元瑜昨晚睡的時間多,但睡眠質量並不好,等到這會,已快等睡著了,但朱謹深一進來,她立刻醒了神,滿心的睡意都不翼而飛,束著手站了起來。


    “殿下——”


    朱謹深雖然冷,總算沒把她當成透明,掃她一眼:“你來幹什麽?”


    沐元瑜小聲道:“我來跟殿下道歉。”


    她還沒有這麽愧對過誰,也沒處於這麽弱勢的地位上過,這道歉說來容易,其實真麵臨到這個局麵,心內尷尬得不行,臉上發熱,肯定是都紅了。


    “不需要。”


    “我需要的。”沐元瑜低著頭道,“道不道歉在我,原不原諒我在殿下。”


    朱謹深沒說話,在炕邊坐下,理了一下衣擺,才道:“你抬起頭來。”


    沐元瑜慢慢抬頭。


    她額上包著一圈布條,左側臉上一道劃痕,朱謹深的眼神很好,仔細了看,還能看到她臉上別的一些細小傷痕。


    這個模樣當然是很狼狽的。


    但這狼狽未曾絲毫消減她的清秀,反而因她神色上的頹然憔悴,而別添了一份楚楚之意。


    朱謹深想,他真是沒有見識,別人跟她不親近,不那麽清楚她的各種麵貌,所以看不出來這是個西貝貨,他居然也被蒙在鼓裏至今。


    他不止一次覺得她生得不像男人,但居然從來沒朝那個方向起心懷疑過。


    該說他蠢,還是她偽裝的功力太高了。


    這個——騙子。


    沐元瑜挨不住這長久的沉默,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現在說多的話,殿下隻怕也聽不進去。總之,我任憑殿下處置,隻要殿下能略微消一點氣,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她當然有許多理由可以辯解,她的人生多麽多麽艱難,可這不關朱謹深的事,他不需要為此負責,而隱瞞欺騙對他舉刀相向則是她確實做出的事。


    朱謹深的眼神變深了。


    他一夜不曾安枕,至今心內沸如滾湯,要說報複,他當然想到過,他想做很多傷害她的事,叫她也體會一下他的痛恨,但具體怎麽實施,他沒有主意。


    或者——他不是沒有主意,隻是刻意壓抑了自己不向那個方向去想。


    但此時聽到她這句話,他忽然不想再壓抑,既然過去那麽長久的自控忍耐都是笑話,他又何必繼續犯傻。


    “把衣裳脫了。”


    沐元瑜:“……!”


    她十分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她之前一直不太敢看朱謹深,即便抬起了頭,目光也是遊移著的,此時卻顧不得了,不可思議地直視了他。


    朱謹深的眼神如一口深潭,幽不見底,什麽也看不出來。


    沐元瑜隻有震驚著糊塗著,這——什麽意思啊?


    朱謹深氣瘋了想羞辱她?


    還是他原來就——她原來可一直是個男人,他從沒有懷疑過!


    他要原來就有這心思,可不是好男風?


    這更不可能了啊。


    沐元瑜來之前想好了各種可能,可能直接被攆走,可能挨頓板子,可能被冷嘲熱諷得生無可戀,獨獨沒有料想到這一種。


    她腳下生了根般動彈不了,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朱謹深冷冷吐出了第二句話:“不願意,就走。”


    沐元瑜:“……”


    她還是無法緩過神來,朱謹深要是露出一點急色的表情來她還能理解——不,她不理解,一整個還是很荒謬啊!


    他這樣高潔孤傲的人,根本無法想象他會像個普通男人那樣。


    這個形勢下,不容許她再繼續分析下去,事實上朱謹深就不催她,再給她半個時辰她也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的腦子裏就是一團漿糊。


    她隻能確定,朱謹深提出這個要求來,如果是想要羞辱她,那大概是辦不到的——因為她並沒有這個感覺,她現在隻是覺得十分羞恥。


    這兩者看似相同,但其實是有細微區別的。


    羞辱是感受到了來自別人的侮辱,羞恥則更多是個人的感受。


    沐元瑜埋了頭,往裏間的臥房走。


    朱謹深道:“——你幹什麽?”


    沐元瑜含糊地回道:“殿下給我留點顏麵罷。”


    朱謹深心下劇烈一跳,他失態地站起來,眼瞧著沐元瑜掀簾子進去,愣在原地好一會,終於抬步跟了進去。


    裏間就是臥房,他進去,沒見到人,隻見床帳晃動,腳踏上一東一西倒著兩隻鞋。


    朱謹深感覺自己心跳得快出來,雖然他什麽都沒看見。


    他分辨不出心裏是什麽情緒,跳得真的太亂了,他說出那句話,大半還是為了出氣,根本沒想過她會答應——還是這麽痛快!


    她就這麽——


    朱謹深想說她“隨便”,終究說不出來。


    他在自己的床前呆站了半晌,心中幾度天人交戰,最終咬牙擠出了一句話。


    “你出來,出去。”


    帳子抖了兩下,沐元瑜一張傷臉鑽了出來。


    “殿下,你消氣啦?”


    她就覺得朱謹深不像是會幹出這種事的人。


    她身上的衣著仍然完好,朱謹深看在眼裏,鬆了口氣,壓製住自心底瞬間蔓延開來的遺憾,冷道:“你走吧。我若真以此相脅於你,對不起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他無所謂世人眼中的麵子,但他內心有對自己的一套操守,倘若連這也毀掉,他才是真的可悲。


    沐元瑜望著站在床前的高冷青年,感覺自己的腦子又不太夠用了。


    什麽叫相脅於她?他——難道還真的想?


    不夠用歸不夠用,她現在是不可能走的,該澄清的就還是要澄清一下:“我沒有覺得受殿下脅迫,如果我不願意,我剛才就走了。”


    朱謹深:“……”


    他說不出話來了,心中又開了滾湯,這騙子,還不收手,想騙他到幾時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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