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沐元瑜到乾清宮的時候,被攔在宮外等了一刻,因為錦衣衛指揮使先於她一步進去,正在向皇帝稟報自己手上的一攤子事。


    “……賊子口風極緊,臣等費半月之功,僅查問出他來自前朝餘孽舊部,究竟是哪一支舊部,又還有哪些同夥,那日朝中給他警示的是誰,他熬遍酷刑不吐,今日寅初時分,看守他的番子不慎睡著片刻,他把塞的口嚼硬往喉下咽,生堵住了自己的氣管,噎死了。”


    皇帝聽得默然不語。


    汪懷忠都悚然:“這是個狠人。”


    口嚼多是木塊一類,防的是犯人咬舌自盡,以其分量大小,根本也咽不下去,此人卻是另辟蹊徑,咽不下去,就使其堵塞喉頭,死誌之堅,令人膽寒。


    郝連英跪下道:“臣手下失察,是臣管束不嚴之過,請皇爺責罰。”


    皇帝搖了搖頭:“罷了,便沒有這一出,熬了半個月下來,活的時候也不長了。”


    雖這麽說,他到底心情不太好,知道正旦宴上試圖搞事的是這麽個狠角色,暗地裏還不知隱藏了多少他的同黨,總不是件愉快的事。


    郝連英繼續稟道:“他雖然招的不多,但臣想,應當是當年逃入南疆的那一支,若是北漠那邊的,不該與暹羅扯上關係才對。南疆那一支原是分支,勢力不茂,皇爺不必多加憂心。”


    這一點皇帝早已有所預料,並不意外,眉目間卻不見輕鬆之色,拍了拍案上的一封奏折,道:“這可好,事都趕一起去了。”


    郝連英微有不解,但皇帝不說,他也不便追問,仍舊說自己的道:“請皇爺允準臣派人往南疆去追查,臣一定給皇爺一個交代。”


    “暫且不急。”皇帝沉吟著道,“朕再想想,若真涉及那一塊地方,有人的行事比你便宜些。”


    “皇爺可是指沐王爺?恕臣直言,論行軍打仗,臣不及沐王爺,論查案追索,臣以為還是錦衣衛更勝一籌,能為皇爺效力。”


    底下人願意爭先做事,不是件壞事,皇帝麵色緩和了些:“你先去罷,朕這裏還有急事,回頭再說。”


    郝連英方退了出去。


    他出殿時見到沐元瑜,因才提到他父親,不免多看了一眼,不過終究沒什麽交集,很快下階去了。


    沐元瑜更沒留意他,內侍出來傳話,她終於能進去了。


    “朕也才收到了顯道的信,倒是比刀家的都早了些。”


    進到大殿裏,沐元瑜稟報過,就聽到皇帝這一句出來,她的心不由一沉又一落。


    沉的是滇寧王的喪信報得這麽急,乃至勝過了喪主本家,顯然是在跟滇寧王妃搶時間,她外祖父刀家循正常程序上奏報信,反倒不會這麽快。


    落的是,不論如何,她第一步是走對了,這一局逼到眼前,她總算沒亂陣腳,給自己雪上加霜。


    皇帝歎息道:“朕以為刀老將精神健旺,老當益壯,能為朕再守十年邊疆,不想天有不測風雲,竟去得這樣突然。”


    沐元瑜兩行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現在的模樣實在憔悴,皇帝見此,止住了話頭,道:“罷了,你外祖這個年紀,膝下已經成群,又是這樣去的,不曾狠受病痛折磨,雖走得突然,也算得是喜喪了,你們做晚輩的,不要太難過了。”


    沐元瑜聲音沙啞地應道:“是,多謝皇爺撫慰。”


    “顯道奏報裏說,刀老將生前很疼愛你這個外孫,希望朕能準你回去送他最後一程,你意下如何呢?”


    沐元瑜拂袍跪下:“臣來求見皇爺,也為此事,求皇爺恩準。”


    皇帝點頭:“既如此,奔喪要緊,朕也不耽擱你了,你這就去罷。”


    沐元瑜磕了個頭:“臣謝皇爺隆恩。”


    她就退出去,算起來陛見的時間比等候的時間還短些,因外祖喪事當前,多的話,她都不適合說。


    她走之後,寶座上,皇帝望著麵前的奏章重新開了腔。


    “沐顯道倒是個好女婿。”


    不涉及皇子的事務,汪懷忠作為司禮監掌印是可以也願意說兩句話供皇帝參考的:“老奴也納罕。出了這事,刀家的喪信沒來,沐王爺先行動起來了,可是對嶽父情切。”


    他們沒有討論刀土司突然去世後,是否會對南疆形勢造成影響,因為那片地方上父死子繼,土司政權的穩固性並不下於皇權,刀土司長子正是壯年,有能力把控住父親留下的偌大權勢,隻要他自己不起心亂來,他手下就亂不了。


    與此相比,倒是滇寧王的情況更值得注意。


    汪懷忠一邊說著,一邊揣測著皇帝的心意:“皇爺可是覺得,就這樣放沐世子回去有些可惜?”


    “可惜又有何用。”皇帝歎息了一聲,“刀老將去得太急,倉促之間,沒個防備,朕還能硬攔住人不許奔喪不成。”


    “沐王爺這行事也有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當初是他主動將人送了來,如今又急吼吼召了回去。照理說,沐世子一個外孫,就在京裏遙祭,旁人也挑不出什麽理來。”


    汪懷忠說著,又安慰皇帝:“皇爺不必過於操心,想來沐世子奔喪過後,應該會回來的。她到京不過三個來月,就這樣一去不返,也太兒戲了,習的什麽學呢。”


    “你說‘應該’,實則就未必。世上的事,可不是應該發生,就一定會發生。”皇帝想了想,再問他:“褚有生那裏呢,可有新信過來?”


    汪懷忠躬身搖頭:“沒有。他接到的命令隻是盯著滇寧王府,刀家的事不與他相幹,他們夷族,本又排外,他不好往裏插手。據他上回所報,滇寧王府一切正常,除了沐王爺十分寵愛小妾生的那個庶子,恐怕沐世子都不能及。”


    “你倒小心,何必還說什麽‘恐怕’?”皇帝搖了搖頭,“都說小兒子是命根子,放在沐顯道身上真是一點不錯。沐元瑜小時,據說外人都舍不得叫他見,怕他人小驚散了魂。如今小兒子一來,舊日的心頭寶就成地上草了,你聽聽他給小兒子取的那個名字,偏心也沒有那樣偏的,沐元瑜但凡有一分氣性,以後跟這個弟弟都處不來。”


    汪懷忠道:“說起來,沐世子弟弟的消息,他必是知道的,麵上倒看不出什麽,天天還是一樣進學。”


    “是個沉得住氣的。”皇帝點評道,“沐顯道沒白寵他那些年,隻是把兒子養得這樣,如今卻想叫他靠邊,哪有這麽容易?隻怕要砸了自己的腳。”


    汪懷忠並不一味順從皇帝:“老奴覺得難說,做老子的想整治兒子,法子可多了去了,一個孝字壓下去,就足夠兒子翻不了身了。”


    “是嗎?”皇帝哼了一聲,“朕也是做爹的,怎麽就沒法整治兒子,還成天叫兒子氣得不輕?都不知是不是上輩子做了什麽錯事,這輩子才得了這麽幾個討債的。”


    汪懷忠賠笑道:“皇爺是仁慈寬宏,沐王爺哪裏比得上皇爺萬一,他那樣行事,終有一日要生出亂子來的。”


    皇帝卻搖頭:“你也不必安慰朕,朕這一攤子,沒比沐顯道好到哪裏去。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一點不錯,朕是天子,一般束手無策。”


    汪懷忠勸道:“從前是殿下們小,難免有些由著性子,往後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人就穩重起來了。才過去的元宵宴上,二殿下不是才給皇爺掙了回臉?”


    “這個正是最叫朕頭痛的。”皇帝把急報合起放去了一邊,“二郎那個性子,朕可不敢信他,誰知哪天又犯起毛病來。起碼得再看兩年,這麽早就高興起來,隻怕也是白高興。”


    他隨口說了兩句閑話,又想起來正事,“叫褚有生盯緊點,現在不是鬧事的時候,沐氏自家鬧一鬧還罷了,別把南疆牽扯進去了,沐顯道偏心太過,刀家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坐視他把那妾生子扶上了馬。他兩家一旦鬧起來,南疆那塊地方勢力太過蕪雜,再有什麽人往裏伸手裹亂就難說了——比如前朝那些餘孽,朕以為當年叫太祖殺的殺,趕的趕,早已留不下幾個,不想竟還有死灰複燃的。這幾年風調雨順,戶部報上來的數字剛剛好看點,刀兵一起,再要調兵鎮壓,又全扔進去了,鬧來鬧去,敗的都是朕的家當。”


    汪懷忠應著:“皇爺深謀遠慮,說的極是。依老奴的一點見識,沐世子在京正是最好的安排。待刀土司的喪儀過後,還該想個法子將沐世子召回京來。”


    皇帝頜首:“去內閣值房請沈卿來。”


    正經國事,還該找大臣商議。


    內閣值房就在午門之內,離此很近,但沈首輔還沒來,朱謹深先來了。


    內侍進來報:“二殿下求見。”


    皇帝轉頭往角落裏的金鍾看了一眼:“這個時辰,二郎下學了?叫他進來罷。”


    朱謹深進來行了禮,道:“皇爺,兒臣聽說刀土司去世了。”


    皇帝“嗯”了一聲:“你要說什麽?”


    朱謹深道:“刀土司多年來與沐王爺,雲南都指揮使互為守望,平衡鎮守南疆局勢,與朝廷有大功,如今驟然離世,兒臣以為,此時若派使臣前去吊唁,一可彰皇爺仁德,二可安繼任土司之心,三來,也可借機一觀刀家是否穩固忠心,能繼續為皇爺守鎮地方。”


    皇帝壓下心頭的訝異,玩味地望著他:“你在向朕諫言?”


    這種正經事,可不像這個兒子會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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