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打臉別人最怕遇見的是什麽?


    遇見狠角色被反打臉。


    那痛楚不但一點折扣不打,還雙倍返還。


    韋啟峰要不擺出那麽一副他就是找茬的架勢,出個簡單一點的花樣,這一巴掌扇回來,還不至於扇得他這麽顏麵無光。


    哦,錯了,不隻一巴掌,是連環掌才對,沐元瑜投壺成功以後,少年們的歡呼聲每一聲都似一記耳光,刮在他臉上,生疼。


    他在外麵玩得凶多了,這點小賭賽對他來說如小兒過家家酒般,他肯夾在裏麵,大半就是自覺自己如今不同往常了,可以尋機報複沐元瑜一把。


    沒想到失敗得這麽慘。


    韋啟峰僵在座椅上片刻,霍地站起來,粗聲說要去更衣,就遁走無影。


    他不想走,這一走全盤皆輸,可再留,也實在留不下去。


    少年們原就和他不熟,他在不在都無所謂,見他走了,沒人有興趣去攔一下,隻管繼續玩鬧下去。


    韋啟峰出了門,一路沿著小徑疾走,快到宴女客的花廳時,拿眼一掃,見外麵守著的有個認得的女官,上前對著她問道:“公主呢?”


    女官見他神色不善,有點猶豫地答道:“公主還在裏麵待客。”


    “我要見公主,你去通傳一聲。”


    女官道:“這恐怕不太方便,公主今日待客不同往常。”


    “有什麽不方便的,”韋啟峰粗暴地打斷了她,“都定了的事,不過外麵裝個樣子。你去不去通傳,你不去,我自己進去了。”


    女官心下暗暗叫苦,這可真是個混世魔王,裏麵都是官家女眷們,讓他闖進去還得了。


    這樣粗俗沒有禮儀的男人,不知公主怎麽偏跟他混在了一處——


    無奈之下,她隻有轉身進去屋裏了。


    過一會後出來,低聲道:“韋公子跟我到西軒去,稍後片刻,公主就來。”


    韋啟峰便跟著她,七繞八繞,走了一段進了一間軒室裏。


    這軒室臨水,四壁貼著名人字畫,案上擺著一盆水仙花,布置得十分雅致。


    韋啟峰毫無心情欣賞,焦躁地在裏麵走來走去,直到聽到門前傳來了輕巧的腳步聲,方眼睛一亮,走過去相迎。


    “快進去。”新樂長公主見到他要出來,忙把他推到室內,“今日來的人多,帶的下人也多,別被誰不留神看到了。”


    韋啟峰不以為然:“公主這裏,還有誰敢亂走不成。”


    一邊說,一邊就勢握住了新樂長公主的手。


    新樂長公主讓他寬闊暖熱的手掌一握,心頭一酥,聲氣就軟了:“你不是和那些孩子在那邊玩?這麽急吼吼地叫我過來做什麽。”


    韋啟峰將她拉到懷裏,在她鬢邊一吻,道:“公主,我和姓沐的那小子不對付,你替我想個法子,治一治他,叫我把這口氣出了。”


    青年雄壯的男子氣息包裹過來,新樂長公主整個身子都酥了,聲音懶懶地道:“還為那事?都多久之前了,依我說,過去了便罷了,總記掛著做什麽。”


    韋啟峰咬牙道:“不行,他不丟一回人,我出去就不好見人,人都笑話我,我怎麽跟人交際?公主,這是你府上,你隨便吩咐個誰,要作弄他容易得很。”


    說著又向她麵龐吻去,口裏不斷說些親熱的話。


    新樂長公主不由伸手環住他,不多時衣裳就有些淩亂起來,但在韋啟峰再一次催促之後,她還是喘息著道:“韋郎,這事不成——他同二郎一道來的,二郎且對他十分另眼相看,我作弄他,一個不好,豈不連二郎的臉麵一起掃了?二郎這孩子獨得很,難得肯到我這裏一回,我給他找不痛快,下回再想親近就難了。”


    韋啟峰手往下探,狠狠一揉:“那又怎麽樣?又不是去找二殿下的麻煩,做得幹淨些,別留下把柄就是了。”


    “不成……”新樂長公主軟在他懷裏,整個人已快化作一灘水,但她仍是沒有鬆口,“你沒見過二郎,他外頭不管事不理人,心裏最明白不過,我未必瞞得過他,不能冒這個風險。嗯……你快鬆手,這會不是鬧的時候,我還要去見客呢。”


    韋啟峰這種混混看著放蕩粗俗,其實很懂察言觀色,見這樣都不能如願,知道是不能哄得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幾位婦人之一鬆口了,失望之極。以他的身份,新樂長公主不應,根本也不能硬逼到她答應。


    隻得讓開了一點,轉而道:“算了,我不為難公主了,不過我妹妹的事,是公主答應了我的,必會作數罷?”


    新樂長公主閉著眼,直到平複了心頭的騷動,方睜開來道:“我答應你的事,又幾時不作數了?你那妹妹我見過了,果然端莊賢淑,秀麗可人,配得上皇子妃的位子。我會將她上報給皇上的,不過我不能隻上報一個,總得再尋兩三個陪襯,最終結果如何,還需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都將這事交在了公主手裏,皇上的意思,不就是公主的意思了?”韋啟峰又伸出手去,摩挲著新樂長公主嬌豔的麵頰,“我們兄妹的前程,就在公主的手上了,倘若如願,我韋家與公主成了親戚,以後來往,自然也便利了,不用總這麽偷偷摸摸的。”


    新樂長公主忍不住笑了:“什麽親戚,你的妹妹做了我侄兒的媳婦,你也打算給我做個大侄子不成?”


    “有何不可?公主願意,我給公主當兒子都行——”韋啟峰的聲音曖昧起來。


    新樂長公主讓他撩得心頭又火熱起來,顧慮著外麵還有一花廳的客人等著,勉強又遺憾地按捺下了,拍開他的手道:“好了,別再亂來了。你跟那些孩子玩不到一處去,就別去了,在這裏坐坐,或是回梅林裏去走走,別的地方可別亂去,今兒人多,叫人撞上了說不清。”


    韋啟峰應了,道:“等散了,我送我妹妹回去,再回這裏來,公主給我留個門,別叫我被關在外麵吹冷風。”


    新樂長公主滿麵抑不住的笑意:“好了,知道了。”


    她叫進門外守著的女官來,把周身扯亂的衣裳重新整理了一遍,又把鬢釵都理好,重新變回高貴的長公主殿下,開門去了。


    韋啟峰獨自呆在軒室裏,過一會,抬手捂住臉,猛然幹嘔了一聲。


    這樣曲意逢迎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


    她比他娘都小不了幾歲!


    粉塗得再好,也塗不出少女自內煥發而出的光潔神采。


    夜晚衣裳脫下來,那一身雪白然而鬆弛的皮肉,更加讓他滿心厭惡。


    但他要往上走,沒有別的選擇。


    大丈夫,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這個女人已經這把年紀,糾纏不了他幾年。他借著這個機會改換掉門庭,重新回到勳貴的序列裏,以後的日子,才舒心暢意。


    韋啟峰想著,手掌狠狠在自己麵上抹了一把,把翻騰的嘔意壓了回去。


    ……


    倚芳軒裏,鮮豔的紅梅花終於停在了朱謹深手中。


    他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氣氛已經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少年們個個偷偷樂著望向他。


    還從沒聽說二殿下說過笑話呢。


    不知他要說個什麽。


    沐元瑜也極有興趣地歪頭望他。


    眾所矚目中,朱謹深表情高冷,目光從眾人麵上淡漠掃過,啟唇:“笑話。”


    ……


    眾人長久地:“……”


    總算沐元瑜了解他些,怔愣過來,一下反應過來,哈哈拍桌:“殿下,你真是說了個笑話啊?!”


    這種腦筋急轉彎一樣的機智換到別人身上可能會讓氣氛結冰冷場,但從朱謹深嘴裏抖出這個機靈來,不但好笑,簡直可愛。


    少年們反應過來,相繼哄堂大笑,有人叫嚷道:“殿下,才兩個字,這可不算,哪有這樣糊弄人的!”


    朱謹深本人很撐得住,並沒有笑,淡定道:“笑話不在長短,笑了就算。”


    他要這樣解釋,旁人也無話可說,笑了一陣,此時時間快至午時,是吃飯時辰了,內侍進來收拾了投壺器具,將案椅重新擺布,少年們各自起來,活動活動腿腳,或是更衣如廁。


    沐元瑜向朱謹深道:“殿下,我有個丫頭特別喜歡梅花,長公主這裏梅花開得好,我想選一枝給她帶回去,我出去走一走,你同去嗎?”


    朱謹深聽了半日吵鬧,現在少年們都出去了,他正好靜靜,就不大想動:“你去罷,時候別太長了。”


    “好,我替殿下也選一枝。”


    沐元瑜說著,出了倚芳軒,往梅林裏去。


    梅花依品種不同,開花的時限稍微有一點差別,長公主府上的這片梅林為了盡量延長賞花的時間,有些梅樹是錯開了品種種的,正月末,有的梢頭仍在怒放,有的則已半零枝上,半凋在地上,繽紛落英,人踏其上,如行在花毯之上。


    也因如此,想找一枝半開的適宜回家插瓶的梅花不那麽容易,沐元瑜不知不覺就走得深入了些。


    梅林的另一邊是女眷的宴客地方,也可能有女眷入梅林賞花,她一時醒覺過來,要退,晚了一點,側前方已繞出了一個少女來。


    巧了,她認得。


    韋瑤。


    但也僅止於認得,她禮貌性地笑了一笑,轉身要走。


    “沐世子,請留步。”


    韋瑤卻出聲叫住了她,聲音軟柔,隱含著一點鬱悒。


    “沐世子,能聽我說兩句話嗎?”韋瑤追上來兩步,懇求道,“我隻說兩句,耽誤不了世子多少時間。”


    沐元瑜有點猶豫,她不大想聽,也不覺得跟韋瑤有什麽好說的,但人已經追上來,她拔腳繼續走,跟落荒而逃似的,也很奇怪。


    韋瑤見她腳步慢下,忙轉到她麵前來,道:“我在府門外就看見世子了,隻是看的不真切,還以為看錯了,花廳裏聽長公主說起,才知世子真的也來了。”


    沐元瑜道:“韋二姑娘,你有什麽話,就快說罷,你我孤男寡女耽擱在這裏,叫人看見了,隻怕對你的閨譽不好。”


    韋瑤麵色微紅:“世子說的是。那我就直說了,世子別見怪,我知道我很冒昧,可我實在也是找不到別人問了——不知世子知不知道今日這梅花宴是為何而開?”


    她這麽問,估計自己是知道的。沐元瑜不知她何出此問,先反問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心下其實有點訝異,皇帝將這件事托付給新樂長公主,為的就是不要鬧出大動靜,瞞著臣子們先把人選圈定了。按這個邏輯來說,今日來的官眷們都不會知道這花宴的真實含義才對。


    不過也難說,也許有人從客人們的來路猜出結果來也說不定。


    “不、不如何——”


    沐元瑜等了片刻,不見她的下文,不太有耐心了:“韋二姑娘,你如果話說完了,那我就走了。”


    韋瑤急了,顧不得琢磨措辭了,脫口道:“我隻是想問一問,世子與皇子殿下們一道讀書,可知道大殿下是個怎樣的人嗎?”


    沐元瑜一怔——她不是發怔韋瑤為何問朱謹治,而是,她難道不知道朱謹治不與皇弟們一道讀書嗎?


    “韋二姑娘,你這可問錯了人,我並不與大殿下一處讀書,大殿下自有先生專門教授。大殿下是個怎樣的人,我無法回答你。”


    韋瑤失落又意外:“是這樣嗎?我不知道。”她呆了片刻,“——打攪世子了,我隻是太惶恐了,世子看見我出現在這裏大概很意外,其實我自己都沒想到。”


    她說到這裏,苦笑了一下,“我並不敢想我有這麽大的福氣,可是……”


    她好像有許多話憋著說不出來,就沐元瑜之前的記憶,她不是這樣說話總打磕巴的人,她那個二哥才有點莽撞,不太會處事。


    這個姑娘要是為了如何在皇子妃選拔中拔得頭籌來問她朱謹深的事,沐元瑜此刻已經離開,但看她模樣,卻好似並不怎麽情願,或者說,是覺出了其中有些她不能說出口的不對之處,因而怯步不前。


    她不知走了什麽門路能出現在這個宴席上,但她本人對朱謹治顯然一無所知,因為她連朱謹治不在學堂進學這樣官麵上人人都知道的事都未有聽聞。


    這不矛盾,一個深閨少女的耳目,是可以閉塞到隻有四麵牆的地步,她的人生步伐,也往往不由她自己掌控。她被動地被推到了這個她沒有想過的局麵上,然而她本身又算聰明,知道天上不該掉這個餡餅,所以她惶恐無措。


    沐元瑜在這當中最為關注的點是,由以上可知,韋瑤一定不知道朱謹治腦有疾的事。


    假使萬一,她中了選,這對兩個人都不是件好事。


    當然皇帝從前瞞得緊,別的人家姑娘也未必知道,可那些姑娘也沒有問到她麵前來,她管不到那麽多。


    韋瑤與她不過一麵之緣,兩家還發生過很不愉快的交集,就這樣,韋瑤還是找上她問了,她對自己的命運,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把控。


    “韋二姑娘,我確實不能回答你的問題,”沐元瑜想著,慢慢道,“你想知道大殿下的事,何不去問令姨母呢?”


    文國公府世代在京,對朱謹治的情況一定多少知道一些。


    她這句話已經相當於提示。


    韋瑤先喃喃道:“世子不知,為著先前那些事,姨母和我家已經疏遠了——”然後她反應過來,輕輕“啊”了一聲。


    這裏麵若沒有事,沐元瑜何必叫她去問別人,一個“不知道”打發她不就完了?


    姨母因大失臉麵而對她家生了怨言,可終究有打不斷的血脈相連,她厚顏上門求懇,姨母未必不會心軟。


    韋瑤感激地盈盈下拜:“多謝世子。”


    “不必謝我,我也沒有說什麽。”


    沐元瑜擺擺手,轉身離開。


    韋瑤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念起伏。


    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有勇氣攔下他。這對她這樣的未嫁姑娘來說,幾乎是死皮賴臉的舉動。


    但她還是做了,他明顯在躲避她,態度也不算十分和善,但她就是沒來由覺得,他和別的人不一樣,他年紀不大,處事果決可靠,同時身上又有種奇異的寬容,她以前沒有見過這兩種品質能在一個人身上共存,剛才的對話則加深了她這種印象。


    可惜——她家世寒微,這份福氣,她更加沒有。


    韋瑤低了頭,踩著一地落花,慢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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