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朱謹深喝了藥後漸漸有些困倦起來,沐元瑜見他烏黑的眼睫有點往下掩垂,輕聲道:“殿下,那我告辭啦,改天我再來看殿下。”


    朱謹深點點頭,囑咐了她一句:“書還是好好念,你和別人說不到一起去,少說就是了,不要因此耽誤了正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沐元瑜披上鬥篷出去,回家半途上想起受了李飛章的托付,便又轉了道,往承恩公府去。


    說了代為送信的事,她很快見到了承恩公。


    與沐元瑜想象的不同,這位正牌子國丈今年六十有九,須發皆白,但於分明的老態之中,又別有一種疏朗清臒的氣度,與李飛章那個典型的紈絝小國舅比,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由此可以想見當日從無數道采選裏脫穎而出的元後是何等端莊風采了。


    承恩公對她的到來很熱情,在她的再三推辭下仍舊堅持把她邀進去坐了坐,拿她當小孩子待,不但讓人給她上了茶,還上了點心。


    沐元瑜心裏有點犯嘀咕,不知李飛章在家怎麽說的,她可是揍過參過李飛章的人,承恩公還對她這樣,一點看不出芥蒂,可他要真這樣明辨是非,又怎麽會把小兒子寵成那副德性?


    稍微管管,李飛章也不至於那麽不著四六罷。


    她規矩地在圈椅裏坐著,禮貌地嚐了塊點心,承恩公站在當地,當著她麵拆了兒子捎來的信。


    “……”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捏著信箋的手指顫抖著,好似受了什麽絕大刺激,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起來。


    沐元瑜嚇一跳,忙丟下咬到一半的點心跳起來過去扶住他:“國公爺?”


    門口守著的小廝見勢不好,忙也衝進來幫忙,兩人一起把承恩公扶著坐進了主位的太師椅裏。


    “好了,你出去。”


    承恩公深深地呼出口氣,有氣無力地擺了手,先把小廝攆出去。


    而後把信箋交給沐元瑜,“你看看,這小子真是、真是要氣死我——”


    沐元瑜以為李飛章是在慶壽寺裏呆得不耐煩,跟他爹提出了什麽非分要求,她沒有接信,不管提什麽,也不關她的事。但承恩公已經把信放到了她眼皮底下,她還是下意識低頭一看——


    她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


    “真有此事是不是?”


    承恩公的手忽然不抖了,氣息也不急促了,他盯著沐元瑜的表情,向她問出了一句。


    這老頭兒不是好人,頭回見麵,居然就誆她。


    沐元瑜鎮定下來:“國公爺說什麽?晚輩聽不懂。”


    李飛章的信上很簡單,隻兩行字一句話:二殿下有意就藩,擇定湖廣,爹你大誤大誤!


    望見這句話的一瞬間,沐元瑜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想下注的不隻有她,承恩公府早有此意,李飛章此前一切看似顛三倒四沒有道理的行為,此時都有了答案。


    要說承恩公府這決心,下得可比她狠多了,李飛章根本是不計代價地要跟隨朱謹深,甚至連她的主意都打上了。


    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個人。


    不過承恩公府有一個最大的失策,大概是因為始終未能靠近朱謹深的緣故——居然不知道他無意帝位這麽要命的事。


    這樣看來,承恩公先前的表現倒也並非全然作態了。


    承恩公親切地稱呼她:“賢侄——”


    沐元瑜一呆,忙擺手:“國公爺,使不得,這可錯了輩了,晚輩當不起。”


    她跟李飛章說話時看著像是平輩論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譜的調調,其實兩個人並不是一輩的,朱謹深管李飛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飛章平了輩,那跟朱謹深又怎麽算?明擺著占皇子們便宜。


    承恩公也反應過來近乎套過頭了,幹咳了一聲,換了稱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頭子打馬虎眼?你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罷。”


    沐元瑜才叫他詐了一道,肯跟他坦誠就見鬼了,笑一笑道:“國公爺,殿下們的事,別說晚輩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裏好多嘴呢?我隻是受國舅爺之托,來送個信,現在信送到了,晚輩也該告辭了。”


    想了想,她還倒打了一耙,“國公爺是殿下們的外家,您知道的事,當然遠比晚輩為多,不知為何倒要來問晚輩,可算問道於盲了。”


    承恩公歎了口氣:“老頭子若真知道,自然不來問你了——沐世子,有些舊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會這麽說。這樣罷,我都告訴了你,隻與你換一句準話,如何?”


    這準話自然是朱謹深到底是不是決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動,聽承恩公的話音,好似作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經與朱謹深發生過什麽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謹治與朱謹深之間,這導致承恩公雖然選了邊站,但朱謹深卻不接受,而且拒他於千裏之外,以至於承恩公這樣的老謀之人,連最基本的脈都摸錯了,搞了個南轅北轍。


    ——他要是一股腦把注全部壓死在朱謹深那邊,等過兩年朱謹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這錯隊站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是能把自己嘔出血來。


    坦白講,承恩公這個提議還是挺有誘惑力的,能多了解一點朱謹深,對她往後要走的路也有好處,但猶豫了好一會,她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國公爺見諒,這應當涉及殿下的私事罷?如果殿下想讓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讓我知道,那麽我也不想背地裏拿條件交換去打聽什麽。假使殿下有一日聽聞,晚輩將無顏以對。”


    她並不著急,隻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說好了習學幾年,滇寧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稱病,他敢這麽幹,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員太醫什麽的同行——滇寧王已經領教過她偽奏的膽量,短時間內不會糊塗到再來刺激她。


    朱謹深的身體是另一重拉長戰線的因素,不管怎麽樣,總得他先看到康複起色的希望,才會有餘力想下一步,否則他不急,他們這些——咳,急又有什麽用?


    承恩公在心裏皺了皺眉,這樣沉得住氣,怪道兒子回來說這小孩子厲害。


    按說李飛章已經傳了信回來,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經錯判了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了。他的想法又與沐元瑜不同,皇子們一日日長大,爭鬥必將日趨尖銳,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犯錯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輩不知國公爺想做什麽,但不論要做什麽,我們總都盼著二殿下早日痊愈,這一點上的敬望之心,晚輩想應該都是一樣的罷。”


    在下注這件事上,就算他們下的是同一個人,但路線並不一樣,承恩公府明顯是投資,而她的話,打個不那麽恰當的比方,其實近於養成,這是年齡帶給她的獨有優勢,所謂三大鐵之一,一起同過窗嘛。


    所以短時間內他們很難有什麽交集合作的機會,歸根結底,核心點在朱謹深身上,他無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熱也是沒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辭,承恩公再倚老賣老也沒法強留她下來,無奈隻好送客。


    ……


    不管沐元瑜與承恩公府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在保密朱謹深有意就藩這一點上,雙方是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說,不可說,說了大家隻有散夥。


    但兩方都不知道的是,這個主意已經有人打上了。


    沈皇後會動這個念頭,其實跟兩方還都有點關係。


    華敏知道沐元瑜參李飛章的真實用意是什麽,沈皇後作為幕後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還在華敏臉上的同時,掌風也是帶在了她臉上。


    雖然並沒有人知道,但她確實感覺到了痛,以及由此而來的焦躁。


    事情總是脫離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後拖一日,對她就不利一日,因為那意味著朱謹深又多活了一日。


    國朝立儲的程序其實是不複雜的,從嫡從長,儲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幾位皇子的情況下還空懸,最大的原因是朱謹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這方麵的缺陷就減弱一點,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就加重一點。


    沈皇後現在隻能慶幸自己下手夠早,早早見機給朱謹深蓋了個脾性惡劣的黑章,才算從他身上給己方找補了些優勢回來。


    但這不夠,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絕對法理。


    如果哪日議儲,哪怕他還剩一口氣,都絕繞不過他。


    沈皇後想等朱謹深下一次犯錯,但她沒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寧王世子“言笑無忌”的信息——朱瑾洵回來告訴她的。


    她若繼續這麽幹等下去,到底是朱謹深再次犯錯來的快,還是他和雲南那股軍權勢力徹底勾連在一起來的快?


    不乘著朱謹深這回惹怒皇帝一氣將他按下,她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


    沈皇後轉動著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鐲,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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