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晚飯後。


    瑩黃微曳的燈光下,沐元瑜盤腿坐在炕上,麵前是一副棋盤。


    她不善棋,也不好棋,會擺出這個架勢來,隻是因為她在洗浴過後,預備思索來路的時候發現自己並不能真正靜下心來。


    那一個“瑱”字如附骨之疽藏在她心底深處,時不時閃動一下,將她想到半截的思路打斷。


    她試過了踱步,靜坐,閉目養神,皆不能奏效,最終莫名想起了朱謹深坐在窗下打棋譜的畫麵,那是中二皇子氣息最寧和的時候,棋子捏到手裏,他的呼吸好像都幽靜了下來。


    她姑妄試之地讓鳴琴去翻找了一副雲子來,發現——嗯,有效。


    雲子就是棋子,是她家鄉雲南的特產,雲南下轄有個永昌府,盛產此物,以瑪瑙、琥珀等玉石鍛造熔煉而成,是棋子裏的最上品,打問世以來非常受天下文人雅士的歡迎,還年年作為貢品進上。


    ——也所以雖然知道女兒不好棋,滇寧王妃給她收拾行裝的時候還是塞了兩副,隻要是好東西,以滇寧王妃的慈母心,不管她需不需要,總是不能漏下。


    沐元瑜一顆顆拈著,隨手亂放,隨著純粹的黑白二色在楸枰上延展,她的心也漸漸專注在了這方棋盤上。


    棋盤漸滿,她張開手掌,將無序的棋子們向後推開,重新在麵前數出一顆黑子,四顆白子,擺好。


    然後她的指尖在黑子上停留不過片刻,推開,讓它出局。


    要抱大腿,不但講究自身的姿勢與方法,還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


    大腿裏最粗最閃耀的那條是皇帝,而皇帝三者皆不滿足。


    論天時,他已將不惑,是一個意誌已定的成熟男人,這樣的天下至尊不會再將情感放置於理智之上,打動他的難度非常大;論地利,她有敕封,但無職無級,就算隻隔一道宮門也很難有機會總是接觸到皇帝;再論人和,那是不必論了——見都難見,還有什麽可說的。


    再來就是四位皇子,不出意外的話,下一任帝王就將在這四隻潛龍裏顯現。


    沐元瑜沒有怎麽猶豫,以和推開黑子差不多的速度,很快挪走了第一顆白子。


    朱謹治是個好人,但腦有疾是個致命的弱項,他做親王一點問題沒有,為帝則是一場災難。


    然後她在第二顆白子上沉吟住了,過了好一會,終於還是動指挪開。


    這抉擇不是出自於她,而是朱謹深自己。


    她麵前隻剩下了兩個子。


    三和四。


    ……


    她禁不住又往前看了看被挪開的第二顆白子。


    雖然朱謹深誌不在此,還是覺得抱他的大腿更順手怎麽辦?


    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是典型的兩個皇子模板,她想一想就覺得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啊。


    這樣的就算抱到了,感覺彼此間也就是個利益交換,而這對她來說並不夠。


    利益是最牢固的結合,也是最脆弱的結合。


    真正長久而堅實的情誼,需要利益,但絕不能隻有利益。如果有朝一日她需要求助,一定是情況已經到了最壞的時候,屆時她能提供的利益,滇寧王多半也能,隻拚這項她毫無勝算。


    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是件很奇怪的事,朱謹深的脾氣跟兩個弟弟比起來要古怪得多,但他莫名地因為這古怪而比兩個弟弟多了一樣東西:人味兒。


    起碼沐元瑜是這麽覺得。


    而她還有優勢,不但她傾向於朱謹深,朱謹深好像對她也挺投緣,先一步向她伸出了友善的手,在這一點上,與其說是她選擇了大腿,不如說是大腿選擇了她。


    然後,在真正確立下抱大腿這個目標後,沐元瑜忽然發現,她的第一個問題居然不是怎麽抱,能不能抱上,而是,她想抱的大腿並沒有成為大腿的誌向。


    ……


    這可真是件憂傷的事。


    ……


    再說李飛章那邊。


    時日一日日滑過,很快過去了五六日,李飛章驚訝地發現,沐元瑜居然沒有誆他。


    他拉了老爹承恩公進宮替他求情,當時就被罰了一道,但一年俸祿實在不是多重的懲罰,按照言官們的秉性,應當繼續群情激奮,再接再厲地參他才對。


    參他的確實有。


    但力度遠比他想象的要小。


    因為他打了言官不錯,那也——就是打了嘛,明擺著的事,還有什麽可深挖的?以他素日的德行,幹出這種事實在並不出奇。


    但沐元瑜下場就不一樣了,她跟當事雙方都有糾葛,華敏偏偏沒沉住氣,還反擊了她,爆出了更多的料,直指她是有意讓隨從裝好人,實則下黑手,延長擴寬了那邊的戲份,給了吃瓜群眾更多的研究素材,以至於轉移了事件的本來重心,有意無意地減輕了李飛章所承受的壓力。


    李飛章並不覺得高興。


    因為他是真的沒有預料到這個進展,而沐元瑜想到了。


    不明真相的言官們猜測沐元瑜背後有幕僚高人,但他知道,不管沐元瑜有沒有打雲南帶什麽高人來,起碼她在當時下令刀三去戲弄華敏的時候是完全出於她個人的決策,旁邊並沒有什麽人給她遞錦囊。


    由此推斷,其後的手段也沒有什麽人教她。


    他有點發愁地去找了承恩公:“爹,那小子好像太厲害了點,他吃什麽長大的,怎麽我想不到的,他都知道。跟他一處混,好像不比接近二殿下容易。”


    承恩公想得開些:“人家厲害還不好?厲害了對二殿下才有幫助,他厲害他的,我們又不跟他爭他的王位,沒有利益衝突,怕什麽。”


    李飛章想想也是,他其實隻是有點發酸不服——他覺得自己韜光養晦這麽成功,應該是個很聰明能幹的人設才對,結果叫人一比,跟個真紈絝似的,這不對頭麽。


    “對了,爹,你說二殿下現在應該是有所打算了,可我看好一陣過去了,他什麽也沒幹,慶壽寺的門都沒出過,難道真要在裏麵呆滿兩個月不成?那可連年都在裏麵過了,宮宴都不能出席,多跌份啊?”


    承恩公道:“不出門才是對的,二殿下身子骨弱,皇上麵上因他的脾性不大喜歡他,其實心裏還是憐惜的,兩個月恐怕是氣急了才隨口說的期限,沒考慮到年節包括在內了。二殿下在寺裏本分呆著,不惹事,等到年底時,或是我們去求個情,或是皇上自己先想起來,自然就把二殿下放出來了。大節下到處熱熱鬧鬧闔家團圓,皇上還能真舍得二殿下一個人在寺裏孤冷不成。”


    李飛章訝道:“皇爺還憐惜二殿下?我瞧皇爺罰他可不手軟,當年那樁事也不怨他,就為著他性子拗硬是把他罰出了宮,這回雖不知為什麽,可一點動靜都沒聽見,可見也不是什麽大事,結果又把二殿下罰去了寺裏,這眼瞧著父子倆就越走越遠了,三殿下和四殿下什麽時候遭過這樣的待遇?”


    “三殿下和四殿下也從來沒頂著皇上來過。”承恩公說著,歎了口氣,“這二位殿下有娘教著,就要少走不少彎路,二殿下和我們大哥兒一樣,娘去得早,凡事隻有自己摸索著來,大哥兒傻,不擔心事,人算計他也不知道,反而過得鬆快些;二殿下是個聰明人,那就不免要琢磨事,深宮裏,有幾樁事經得起細想的?他一想就難免要受熬煎,又沒個人排解。心裏壓不住,麵上要帶些出來,又有什麽法子。隻盼著他再大些,能看開些罷。”


    話鋒轉回來囑咐李飛章道,“二殿下這個人心地怎樣,咱們家還是清楚的,他登大寶,對咱們家,對大哥兒都好,比——”


    一個小廝連滾帶爬地衝過來:“國公爺,有中官老爺來宣旨意!”


    李飛章麵上一垮:“唉,一定是來罰我的。”


    承恩公忙拉扯他:“還不快走,羅嗦什麽。”


    父子倆匆匆出了書房,趕到前院,中官來傳的是口諭,候到承恩公在李飛章的攙扶下顫巍巍跪好了,李飛章自己也跪下,就宣道:“聖諭,李飛章因瑣事毆打禦史,肆意妄為,有傷體麵,著往慶壽寺,禁閉反省一月,接旨起即刻啟程!”


    承恩公並李飛章都愣住了。


    中官催促道:“老公爺,國舅爺,還不領旨?”


    “是是是!”


    李飛章反應過來,滿麵笑容地連聲道,砰砰砰磕了頭領旨謝恩,又去扶他老爹起來。


    又請了中官喝茶塞紅包,中官笑嗬嗬地都笑納了,但對於李飛章的探問,卻是大半避而不答,隻是笑道:“國舅爺安心,隻要您好好遵旨,這事就算了了,忍耐一個月,到時候了自然放您出來,什麽也耽誤不了。”


    李飛章還要再問,承恩公拉了他一把,使眼色叫他閉嘴,待送走傳旨中官後,才道:“人都告訴你了,你還緊著追問。”


    李飛章莫名道:“告訴我什麽了?”


    承恩公道:“傻小子,什麽叫到時候了放你出來——難道就放你一個,皇上的親兒子還在裏麵關著不成?”


    “嘿!”李飛章恍然大悟,一拍巴掌道,“皇爺這心思真是夠繞的,隻有爹你才有本事一眼看出來了。”


    承恩公先前就跟兒子閑話皇帝會想轍把朱謹深提前放出來,此時恰恰應驗,他心中也很有幾分得意,捋了捋胡子道:“好了,不要耽擱了,快讓你媳婦給你收拾東西去,皇上說了即日就要前往,你可不要拖得違了旨,那可是自找罪受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飛章陰錯陽差地得到了接近選定目標的機會,不用承恩公多說,麻溜地自己竄回後院去找人收拾行裝去了。


    他一點沒有被關禁閉的鬱悶,趕在當日太陽落山之前,就來到了慶壽寺。


    “踏破鐵鞋呀,無覓處,得來呀,全不費功夫……”


    李飛章哼著自創的荒腔走調的小曲,也顧不得安置行李,立馬往朱謹深所在的淨室院落走去,隔著一點距離望見門口站著的侍衛的時候,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終於朝到聖般的激動感。


    更讓他高興的是,朱謹深這回居然沒有令人為難他,通傳過後,直接放他進去了。


    繞過銀杏樹,隻見外間當地擺著的一張大案上,朱謹深麵前鋪著一張宣紙,他正執筆低頭勾畫著什麽。


    “這個時辰了,殿下還用功呢?”


    李飛章幹咳一聲,清了清喉嚨,上前出聲道。


    他順帶著瞄了一眼書案,卻見朱謹深並非在寫字,那張宣紙上是一副略微潦草的疆域輿圖。


    “這是殿下畫的?”李飛章抑製著鼓舞的心情問。


    太好了,二殿下果然誌在天下!


    朱謹深“嗯”了一聲,又說了一句:“舅舅來了。”算作招呼。


    李飛章忙把自己也被罰來的事說了,又有點奇怪地望著那信筆勾勒出的輿圖道:“殿下,您這上麵打的叉是什麽意思?”


    隻見輿圖之上,南北直隸連同江南那一大片地區上都已被粗濃的墨筆塗去,其他行省裏則零散著打了幾個細叉,觀其分布,並沒有什麽規律可尋,如頑童胡鬧。


    但朱謹深當然不是頑童,所以他才有此問。


    “沒什麽,”朱謹深語意淡淡,“我看一看天下還有哪些適合諸王分封的封地。”


    這一句話的功夫,他下筆又打了個叉,那表示那地方是又被他的王叔們先占了。


    李飛章:“……”


    他顫抖著聲音問,“殿下,您閑著沒事理這個做什麽?”


    “自然有用。”


    李飛章:“……”


    他眼已經直了,在心中無聲地呐喊:爹,你老人家料事如神,苦心孤詣,一心要推二殿下上位,但怎麽就沒算到二殿下他可能根本、根本就沒有這份心呢?!


    朱謹深好像還嫌他受刺激受的不夠,微微一笑,在剩餘的一點殘陽裏如冰花初綻:“聽說湖廣風調雨順,地傑人靈,我如在那裏擇一封地,舅舅以為如何?”


    李飛章繼續:“……”


    他感覺自己又一次遭遇了連擊加暴擊。


    ……


    咦,他為什麽要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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