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飛章很生氣。


    他不是氣自己被參得滿頭包,他對言官動手之前已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


    他不能接受的是,這場倒國舅大潮中第一個向他發起攻擊的居然是沐元瑜。


    就算不肯領受他的好意,也不至於倒打一耙罷?


    還有沒有點良心了!


    他氣忿地堵上沐家老宅去質問——堵了個空。


    沐元瑜可不像他那麽閑,她所以陛見過後還有空戲弄華敏,是因為她進學的地點位於禁城午門之內,皇極門的右廂,出入需要牙牌。她為新製的牙牌才又在家多等了兩日。


    此時已經到手,她便收拾書本筆墨跟諸皇子一道上課去了。


    說是諸皇子,不過沐元瑜目前能見到的隻有三、四兩個皇子。


    ——大皇子腦有疾,由大儒在深宮中進行一對一授課,二皇子則懟了親爹被關進寺裏反省。


    沐元瑜以為她暫時就兩個同學,在一個路過舍人的指引下尋到地方,邁進朱紅門檻的時候,才發現裏麵排了不少桌椅,已經坐了四個人,除掉三皇子朱謹淵之外,另有三個生麵孔,其中兩個年紀大些,大約二十出頭,一個穿戴上明顯精細些的則要小一點,十五六歲的模樣。


    沐元瑜懂了:這大約是伴讀。


    她的腳步聲輕,踏進來時隻有朱謹淵第一個發覺了,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沐世子來了,這樣早。”


    沐元瑜上前行禮:“三殿下早,臣慚愧,不及殿下勤勉。”


    朱謹淵笑著起身拉她:“我上回就說了,不用這樣客氣。來,你坐這裏,皇爺說了你要來的事,早把你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沐元瑜謝過他,把帶的東西在分配給她的那張書案上放下,客氣地要再跟其他人自我介紹兼寒暄一下,一抬頭,卻見那三個生麵孔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盯在她臉上。


    其火熱程度,遠非單純對新同窗的好奇能解釋。


    她摸摸臉,大方地笑了笑:“怎麽了?我出門前洗了臉的。”


    那個穿月白錦袍年紀小一點的少年先咧嘴笑了:“沐世子別誤會,我們就是這個——嗯,久仰大名,哈哈,久仰大名!”


    另兩個跟著一起笑起來,不過笑得都要含蓄些,其中一個主動介紹道:“在下姓江,名懷遠,湖廣人,”他伸手指另一個年紀和他仿佛的,“那是齊兄,名恒簡,家鄉浙江,我二人都是國子監監生。”


    年紀小一點的少年忙搶上跟著道:“我姓薛,名籌,家父現襲威遠侯。”


    這兩人的自我介紹差別十分明顯,除名姓之外,一個報了籍貫功名,一個則報了爹。


    沐元瑜心裏有數了,江懷遠和齊恒簡是文官路數,都不提出身,應當是沒什麽好提的,能進這道門檻,憑的是自己本事——他們能當國子監的監生,肯定不是如沐元茂一般走的蔭監,不然爹的身份也矮不了,比較大的可能,是中秀才後品學優異而被地方政府推選入了京城國子監深造,走的是貢監路子。


    皇帝挑選這樣身家普通清白又聰慧優秀的監生作為皇子伴讀,算是用心良苦了,這既比弄朝中重臣的子弟來致使皇子們拉幫結派靠譜,也比弄一堆讀書上相對懈怠的勳貴子弟圍著要強。


    為了證實這猜測,她笑道:“原來是兩位秀才公,我失敬了。”


    江齊二人一齊笑了:“不敢,不敢。”


    這就是默認自己的秀才身份了。


    人多了就是熱鬧,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正敘著,打門外又匆匆走進一個人來。


    這個人的年紀跟薛籌差不多,穿戴也差不多——不是指衣裳樣式,而是其精美程度,腰上還掛了一圈玉佩香囊荷包等物,跟江齊二人的簡樸明顯不是一個風格。


    薛籌見到他就笑道:“許世兄,正要說到你。來,我給你引薦一下,這位就是雲南的沐世子了,早就說他要來,今兒終於到了,以後我們就更熱鬧了。”


    又轉向沐元瑜道,“沐世子,這是隆成侯府的許泰嘉許世兄,他是最早進來跟著殿下們讀書的,當時我們都還沒來呢。”


    看來這是第一個定下的伴讀人選,沐元瑜打量了許泰嘉兩眼,隻見他不但穿戴不凡,生得也好,進來時的步伐雖快,不失風度,是個看上去英俊驕傲的少年。


    少年對她的態度卻讓人存疑,和她見了禮,就挑動嘴角笑了笑道:“熱鬧?那肯定是熱鬧了。論這份本事,誰能及得上沐世子呢。”


    他這不陰不陽的語氣讓書堂裏頓時靜了下來,江齊兩個年紀大些的不知所措地互相望望——按理他們該出來打個圓場,可一個王世子,一個侯世子,兩個小秀才哪裏伸手管得起?


    還是朱謹淵微帶責備地望過去:“泰嘉,你跟薛籌平日裏鬧慣了,沐世子才來,未必習慣你們那一套,你還是先客氣些,別叫沐世子誤會了——不然等二哥回來,見到你們這樣,豈不要多增煩惱。他身子不好,心思原就重些。”


    沐元瑜聽出來了,這莫名其妙對她開嘲諷的許泰嘉應該是劃歸給朱謹深的伴讀。朱謹深被反省了,暫時失去了來聽講讀的權力,但皇帝不會記得特意下個旨給他的伴讀讓也不許來了,所以許泰嘉還是照常進學。


    看在朱謹深的份上,她隻是又望了許泰嘉一眼,心中記下有這樁事,沒去立即與他計較。


    皇子發了話,許泰嘉還是不敢硬頂的,低頭說了個是字,自去自己位子上坐了。


    讓他這一搞,殿裏的氣氛就冷清了一點下來,乘著侍講的學士沒來,薛籌湊到了許泰嘉旁邊,小聲嘀咕著問他什麽。


    朱謹淵則又和沐元瑜搭起話來,指點她一些待會聽講時的禮儀,這些沐元瑜自然已有所了解過,還是認真聽了,又謝過他。


    薛籌走了回來,向朱謹淵及沐元瑜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表示什麽也沒問出來,又伸脖向殿外望了望:“講讀快開始了,四殿下還沒來,不會是才上學堂,不習慣這作息,睡過頭了罷?”


    四皇子朱謹洵今年將將十歲,出深宮加入跟兄長們一道講讀的隊伍裏還不滿一個月,所以薛籌有此說法。


    朱謹淵頓了頓,道:“不會的,四弟年紀雖小,卻十分勤懇,大約是有什麽事絆著了。”


    正說著,外麵走進一個舍人來,拱手行禮道:“三殿下,講官們到了。”


    朱謹淵坐直了腰板,正容道:“請先生進。”


    舍人出去,傳了話,負責講讀侍書的官員們魚貫而入,共有四人。


    沐元瑜及伴讀們都站立起來,隻有朱謹淵不動,講官們上前向他行四拜禮,拜完後,分班侍立。


    其中一人先站出來,拱手向沐元瑜道:“可是沐世子?”


    沐元瑜回禮:“是,見過先生。”


    講官道:“今日由我先向三殿下宣講其中一節,不知沐世子的進度到了哪裏?若是還沒習到,可由另一名講官陪您至偏殿,另行習學。”


    四書五經是古代學子的必讀科目,皇子也不例外,其中五經沒有一定的先後順序,先學哪本都行。而四書則由宋朱熹按照循序漸進的順序排列過,依次為《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此時官方皆以他注解的版本通行天下,學堂習學的順序便也按照他的來,所以講官要問這一聲。


    沐元瑜是早都學完了,她不考科舉,學這些經義不用死摳字眼,能背能知釋義也就夠了。此時被問,還是謙虛了一下,回道:“我在雲南的先生正也說到,請先生照常宣講即是,不用特別為我顧慮。”


    講官就點點頭,又走至朱謹淵身邊問道:“三殿下,四殿下今日是告病嗎?何以未至?”


    朱謹淵麵有難色地道:“大約是罷,我心中也正牽念。先生稍候片刻,我著人去問一聲。”


    就喊過一個在角落裏侍立的小內侍,叫他進內宮去傳話。


    沐元瑜眨了眨眼,低下了頭。


    這三皇子好意思說朱謹深心思重,他這份心思才真夠使的——先就知道朱謹洵沒到,那時一字不提要去叫他的事,現在講官問了,才說“牽念”,他牽念早幹嘛去了?


    給皇子當老師不容易,譬如這學堂,要踏進來都是有禮儀的,皇子說了進,講官才能進,朱謹淵在弟弟未到的情況下把講官放了進來,造成弟弟遲到的事實,而後才使人去叫他,這手段玩的,真溜。


    怪不得朱謹深煩他,誰樂意身邊貼一個這樣給下絆子的兄弟呢。


    沐元瑜的位置坐在第二排正中,左邊是薛籌,右邊是許泰嘉。她左右看了看,薛籌一張心無掛礙的臉,正翻著自己麵前的書,毫無所覺的樣子,許泰嘉也在看書,但是嘴角抽動,表情略為奇異,應該是也聽出來了。


    許泰嘉確實要靈敏些,很快覺察出她的目光,一扭頭回望過來,臉立時一拉,脖子卻是一梗。


    沐元瑜可不習慣總受陌生人的氣,學著他的表情回了個一樣的過去。


    許嘉泰立時氣得瞪了眼,照說他能聽出朱謹淵搞的把戲,也不算是個笨人,不知怎地為何對沐元瑜好大意見,且掩飾不住,被挑釁回來,居然向她做了個口型:蠻子。


    沐元瑜對這個稱呼一點也不在意,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嘛,要還在上輩子,她跟了她母妃的部族高考還能加分呢,有什麽可生氣的。


    就順勢照著他的鄙視向他揮了揮拳,回口型道:蠻子揍你。


    許泰嘉:“……”


    這裹得球一樣的包子臉威脅誰呢?


    他那拳頭也跟個包子似的,好意思伸出來嚇唬人。


    想笑怎麽辦。


    他勉強冷哼一聲,維持住了自己的架勢,別過臉去不鬥氣了。


    得了吩咐的小內侍沒有去叫成,因為他剛出了殿門幾步遠,四殿下朱謹洵已經迎麵跑了過來。


    後麵兩個中年內宦一路跟著一路擔心地叫道:“殿下,慢些,看仔細摔了!”


    朱謹洵沒聽他們的,跑到殿門前才停了下來,回身擺手喘氣道:“好了,我到了,把書給我,都回去罷!”


    兩個內宦追上來,其中一個把手中的書本遞給了他,道:“殿下,要不奴婢陪殿下進去向先生解釋一下?”


    “不用!”


    朱謹洵已經邁開短腿進了殿,頭也不回地丟給他一句。


    這番動靜不小,裏麵已經斷續聽見了,都轉回頭去看他。


    朱謹洵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到了最前麵,向四個講官拱了一圈手,聲音響亮中還帶著些奶氣:“先生們見諒,母後昨夜著了風涼,早起覺頭昏眼澀,我因心中擔憂,候到太醫來給母後診脈,確認沒有大礙後方才敢來,所以遲了一會,勞先生們久候了。”


    講官們皆回禮,先前問話的講官讚道:“四殿下真乃純孝之人。”


    朱謹洵羞澀地笑笑,抱著書歸了坐。


    學生們這就算到齊了,學堂裏隻還空了一張書案,就是沐元瑜正前方屬於朱謹深的那張。


    她有點遺憾地往前看了看——可惜前後距離有點遠,還是看不到朱謹淵此刻的表情。


    大的不省事,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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