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朱謹治咋咋呼呼地已經宣揚起來了:“二弟,你真的怕苦沒有吃藥啊?你的朋友說,我還不相信,你生著病,不吃藥怎麽行呢?你還怕苦,哈哈——”


    他覺得弟弟會怕苦這件事很有意思,翻來覆去說了兩遍,才帶點小驕傲地道,“我都不怕。”


    說罷,眼神若有所盼地環顧四周。


    朱謹深緊抿著嘴唇,麵無表情。


    朱謹治的內侍接了他的話茬,誇讚道:“殿下真是英武不凡。”


    朱謹治才滿意地點點頭,坐下了,然後伸手摸摸藥碗:“都涼了,這個天喝涼掉的藥可不好。”


    仰了頭:“把它拿去熱一熱吧,再端來給二弟喝。”


    屋裏的兩個內侍沒有動彈,他們是朱謹深的人,主子不發話,哪怕是朱謹治的吩咐他們也不敢就去。


    朱謹治自己帶進來的小內侍奉承自家殿下罷了,不好越這個權,也站著沒動。


    沐元瑜左右看了看,叫她再給朱謹深灌藥她不敢,但有傻乎乎的大皇子在前麵頂著雷,她給敲敲邊鼓還是可以的,就蹭過去伸手拿了碗:“兩位殿下聊著,臣閑著沒事,跑個腿去。”


    不看朱謹深的臉色,飛快溜出去了。


    朱謹深常年病弱,隔壁就有個耳房放著碳爐,專門替他熬藥烹茶的,沐元瑜端著藥一出去,很快被指引了方向走進去了。不過她端過去的那碗藥沒派上用場,炮製中藥很有講究,一般人家藥涼了重新加熱下沒有什麽,到朱謹深這裏是直接倒掉重新煎製的,預防著萬一影響藥效。


    沐元瑜在小內侍給她搬來的一張椅子上坐著,她沒有等待多長時間,因為爐子上原就沒有斷了藥。


    沐元瑜為此試探著問了那小內侍兩句,發現果然。能負責經手藥材的都算是心腹之人,而朱謹深身邊這些比較親近的人裏,都知道他現在不怎麽願意喝藥,所以藥銚子才不離火,預備著他哪一時心情好願意喝了,能及時送上去。


    沐元瑜:“……”


    長得那個高冷模樣,幹這種任性耍賴的事好嗎?


    不過她同時發現一點,這些人都知道這件事,居然都不曾上報外傳。


    她到現在對朱謹深其實還沒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最顯著的標簽是病弱,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對外物的冷淡,這一點很大程度上掩蓋了他本身的性情,他表露在外的就是似乎沒有什麽事放在他的心上,也沒有什麽值得引起他的興趣。


    這樣一個人要說他有什麽厲害的手段,實在好像不太可能,但據她眼前所見,他身邊的人又確實被管得鐵桶一般。


    天家子,看來再簡單也沒有簡單的。


    藥材煮沸了,帶著微澀草木香的熱氣繚繞而上,沐元瑜嗅著這香氣,又等了一小會,管藥的內侍滿麵殷切地把新的一碗藥湯交給了她。


    沐元瑜接了藥,回到正房裏去,才進堂屋門就聽到朱謹治聲音響亮地說著什麽,再進得次間,她不由一愣。


    朱謹治旁邊多了個人。


    穿的服飾同朱謹治一般,年紀同朱謹深差不多大。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呀——


    她不過滿懷猶豫地走了趟十王府,結果一下見著了三位皇子,隻差當今皇後所出的那位就集齊了。


    朱謹治話快,先跟她介紹:“這是我三弟。”


    沐元瑜把藥碗交給迎上來的內侍,上前行禮問了安。


    三皇子朱謹淵十分和氣,笑著站起來攙扶住了她:“沐世子不要客氣,沐家先祖乃是太祖膝下的義子,你我關係與別的臣子們不同,兄弟們當親近些,便喚我一聲‘皇兄’也使得的。”


    沐元瑜幸虧把藥碗給人了,不然得潑出來——天家這三位皇子殿下的性格真是太分明了,那都是幾輩前的事了,她跟李飛章打嘴仗拿出來壓一壓他還行,多大臉跟正經皇子論兄弟?


    朱謹淵這自來熟得她簡直牙疼。


    隻能連稱“不敢”。


    但朱謹淵仍舊很親切,朱謹深捧著內侍傳過來的藥碗要吃藥,沒有說話,他就和朱謹治兩個一句一遞地聊,時刻不忘把沐元瑜拉進話題裏去。


    講真,沐元瑜並不怎麽想說話,她不是對朱謹淵有意見,三兄弟裏,前兩個一個傻一個冷,朱謹淵的態度其實算是最周到的,但——這是朱謹深的居所。


    她是來探朱謹深病的。


    那和朱謹淵聊得火熱算怎麽回事呢?


    朱謹治天真不懂社交禮儀,她難道也不懂?


    不好表露出來得罪朱謹淵,隻能適時以微笑附和。


    朱謹淵以為她初來靦腆,就更主動找著她說話,問她來京裏習不習慣,吃住如何,又告訴她京裏有哪些好耍有趣的地方,可以帶她去逛。


    這是一個非常有心的主人家了,唯一的問題是,這不是他的家,真正的主人正喝著藥。


    據說不怎麽喜歡朱謹深的皇帝那日在這裏,都止住了要問她話的意思,改成陛見時再說,朱謹淵待她這樣好,怎麽不替自己兄長稍稍考慮一下?


    朱謹治一個傻子進來也還知道先關心一下弟弟的藥。


    沐元瑜記得張楨提到三皇子時是說他“和氣溫煦”,現在對照著看也不能算錯,但放置在這個場景裏,就是有點怪。


    因為她的有效回應不多,便說話也是一些“多謝三殿下”之類的套話,朱謹淵終於不大說得下去了——朱謹深又不發一語,他難道真跟朱謹治聊得下去?


    遂站起來笑道:“沒想到在這裏見到沐世子,一時不察,多說了兩句,攪了二哥的清淨了。”


    朱謹深道:“哦。不是你見著了沐家的馬車停在外麵,使人上去問了嗎?”


    ……


    有生以來,沐元瑜經曆過的比這還尷尬的場景不多。


    這一巴掌扇得太狠了,她幾乎都能聽見忽然安靜的空氣裏那道破空而過的風聲。


    他們兄弟有不和私下起爭端還罷了,但此刻她還在場。


    多大仇。


    沐元瑜禮貌性地回避了不去看朱謹淵的臉色,她覺得他此刻應該恨不得把那句話的每個字都重新塞回嘴裏去。


    不多這句嘴,也不會被打這個臉。


    朱謹淵再溫煦,畢竟也才十五歲,還沒有修養到唾麵自幹的境界,鐵青著臉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去了。


    他沒強辯吵嚷,這風度其實也還算不錯了。


    被襯得略像個反派的朱謹深丟下藥碗,不罷休地還補了一槍:“東施。”


    沐元瑜:“……”


    她知道朱謹淵為什麽走得那麽痛快了,朱謹深已經發作,他敢留下來,能被嘲揭了一層皮。


    朱謹治大人似的歎了口氣:“二弟,你又把三弟氣走了。唉,他也是,撒這個謊做什麽呢。”


    很照顧地向沐元瑜解釋道,“你剛才沒在時,你們家的車夫往裏遞話,說有侍衛模樣的人去問他是誰,為什麽停在這裏,你家的車夫怕惹到了麻煩,所以要告訴你一聲。”


    沐元瑜明白了,這片攏共就住了兩個皇子,朱謹深這裏知道她來,自然不會使人去問,那就隻有朱謹淵那邊的人了。


    他也真是太寸了,不知道他來之前已經被車夫報了進來,強行“巧遇”,結果失敗,被當場揭穿。


    不過她跟著想到朱謹深後加的“東施”一詞,她直覺反應這是很狠的兩個字,但不知道為什麽,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問朱謹深道:“敢問殿下,西施是誰?”


    說朱謹淵效顰,那總得有個被效的對象罷。


    朱謹深:“……”


    他的臉色慢慢黑了。


    沐元瑜極力忍笑:“哦——我懂了,不勞殿下解釋。”


    看來他嘲別人嘲得凶殘,沒留神把自己也裝裏麵了。


    隻論病弱這一點,他還挺像的——噗。


    這種有點拐了彎的笑點朱謹治就不懂了,茫然地來回轉頭看著他們。又帶點擔心地勸道:“二弟,你不要跟你的朋友發火,他好心來看你,你把他也氣走了,你一個人多無聊啊。”


    朱謹深對兄長的態度要好不少,道:“我沒發火,三弟也不是我氣走的,他是被自己蠢走的。”


    朱謹治不認同地搖了搖頭:“三弟再笨,還能笨過我嗎?你總對他沒有耐心,對你也不好,我在宮裏都聽見人說你了,我說你不是這樣的人,別人當麵說相信我,我還沒走遠,又說起來了。”


    “那又怎麽樣?”朱謹深漠然道,“叫這些人到我麵前說試試。”


    朱謹治沒辦法地道:“唉,人都知道你苛刻,誰敢到你麵前說。”


    “那不就好了。”


    “可是他們背地裏說啊!”朱謹治苦口婆心地勸他,“你生著病,應該好好保養自己,不要總是和三弟生氣。”


    朱謹深往身後的迎枕上一倚,道:“我說了我沒生氣,跟蠢貨有什麽好生氣的,那我整日沒第二件事幹了。”


    沐元瑜在一旁十分糾結,不知該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還是努力擴大自己的存在感以提示這兩位殿下她還在——


    她是很想走,可沒人叫她回避,她自己走開也很怪啊。


    好在以朱謹治的智力,能勸弟弟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再往下他就不知該說什麽了,呆了一會,隻好不說了,轉而向沐元瑜道:“你們是朋友,好說話,你多勸勸他吧。”


    繼林安之後,第二次被人拜托勸說朱謹深,沐元瑜都要有錯覺了,難道她跟朱謹深關係真的不錯?


    很顯然沒這回事。


    但朱謹深居然沒有對此反駁,不知是懶得再和攪不清的哥哥說話,還是真就默認了她這個被哥哥硬塞給他的“朋友”,他總之是沒有吭聲,身體半斜著,長長的眼睫垂著,有點慵懶疲累的樣子。


    沐元瑜:“……”


    要是到此時還感覺不出他的友善之意,她就太遲鈍了。


    朱謹深披著一張清冷的皮,可是嘴毒到能對親兄弟下“東施”評斷的人。


    這——忽然感覺有點受寵若驚怎麽破?


    ……


    另一邊,朱謹淵沒有回自己的三皇子府,而是一腔怒氣地進了宮。


    他漲紅著臉,衝著母親抱怨道:“母妃,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非得叫我去二哥那受氣!”


    賢妃端坐著,神色不動,溫柔問他:“今日又怎麽了?”


    朱謹淵十分惱火地把自己受的羞辱說了,末了道:“我惹不起他,我都走了!他還追著諷刺了我一句!”


    賢妃道:“甚好。”


    朱謹淵:“……母妃!”


    “母妃知道你委屈,”賢妃柔和地望著你,“可是沒有你二皇兄的尖刻,怎麽襯出你的大方呢?他越沒有手足之情,你越要恭敬他,才顯出你的好來。”


    朱謹淵憋著氣:“我又不是就他一個兄弟。”


    “可是你大皇兄是個傻子,你跟他有什麽不和,人家隻會說你的不是,連個傻子都不能寬容。你四弟,皇後娘娘當眼珠子護著,你我動不了他的主意。”賢妃安然道,“好孩子,你想當人上之人,就要吃過人之苦。這個道理,母妃和你說過許多次了。”


    朱謹淵喝了兩口內侍送上來的蓮子茶,神色慢慢平靜下來:“是,母妃,我知道了。”


    賢妃的臉色愈加溫柔:“這就對了。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等會讓廚房多做兩道你愛吃的菜,你就留在這裏吃飯罷。”


    朱謹淵應了,又道:“母妃,還是您有慧眼,二哥成日裝的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兒,我還以為他真對那張椅子沒興趣呢,滇寧王世子一進京,他第一個變著法打上交道了,哄著人家去看他,就這樣,還好意思說我效顰!難道隻許他和沐家的世子說話不成!”


    賢妃安撫他道:“你二皇兄什麽個性,你不清楚嗎?沐家的世子叫他丟了那樣一個大臉,他當著皇爺的麵揭過去了,心裏怎可能不記恨?這兩個人麵和心不和,遲早有崩離的一天,你很不必在意。你隻要做好你自己,用你二皇兄襯著,讓朝臣們誇讚你的友孝寬和就夠了。”


    朱謹淵心裏便又舒服了不少:“母妃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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