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早上的閑暇實在有限,滇寧王妃要理事,沐元瑜也要讀書,被接連打斷了兩次後,便隻得先暫停了說話,各忙各的去。


    沐元瑜人坐在書房內,先生在講課,她難得地走了神,想起自己的心思來。


    堵滯的思路照進一絲亮光後,再往後推想就順利許多,她在晨光中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地望著眼前翻開的書卷,腦子裏實則已經不知飛去了哪裏。


    柳夫人腹中的孩子確定下來男女大約是何時,滇寧王何時可能動手,柳夫人生產又是何時,需要用到的信使來回費事幾何,千裏之外的朝廷又能在多久內予以反應——


    沐元瑜緊張地一樣樣默算時間,眼神愈加凝粹專注,想到如果做成功,能大大地擺滇寧王一道,她心中甚而有點小亢奮。


    講解著經義的褚先生狐疑地一直注視過來,他總覺得今天這個學生不太對勁,但又琢磨不出是哪裏不對,看了快一炷夫,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忽然提了個問題。


    “世子,爾忱不屬,惟胥以沈。作何解?”


    沐元瑜瞬間回了神,平時積攢的好功底派上了用場,她很順利地把這句話解釋了一遍:“麵對問題的時候,不能齊心協力,隻是自己怨怒,那沒有什麽用處。”


    褚先生又問考據詞章,沐元瑜也答了:“是中的盤庚這一回,盤庚要遷都,國中世族不服,百姓也有疑慮,盤庚所以訓示臣民。”


    褚先生這才點了點頭:“說得不錯。不過,我還沒有講到商書這一章。”


    沐元瑜:“……”


    太勤快預習得太前麵有時候也會出問題。


    有鑒於她金貴的世子身份,褚先生打不得她的手板,但做老師的想對付學生總是有辦法的,褚先生就會這麽冷不丁地給她一下,以此來樹立起自己的師道尊嚴。


    被抓到了就要認,沐元瑜爽快道:“先生,我錯了,我剛才走了神。”


    褚先生問:“世子在想什麽?”


    想給她便宜爹一個好看——這種大實話當然是不好說的,沐元瑜心念一轉,道:“我在想,先生這樣大才,隻教我一人讀書很為可惜,若是我堂兄也能來就好了,他定下了以後要考科舉的。”


    她說的堂兄自然是沐元茂。褚先生這個人確實很有才華,那些晦澀難懂的經義經他一講都清楚分明,還會畫一筆好畫,隻是才子命格卻奇特,他二十歲上就中了舉人,躊躇滿誌進京趕考,不想連考了十二年金榜無名,而在這期間,他為補貼家計在京中坐了幾個館,他教過的學生竟都很有考運,乃至有中一甲進士的。


    這對比實在傷人,又試了一科,過了三十五歲仍是蹉跎,褚先生自謂自己今生大概就是與金榜無緣了,死了心往戶部去選官候缺,但他沒背景不通門路文憑又不夠硬,候了兩年才候到了個缺,卻是一竿子讓支到了雲南來。


    褚先生傻了眼,朝廷命書不是兒戲,給了缺又不能不來,硬著頭皮跋涉到了雲南,這地方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他一個外官什麽油水也刮不到,拿著一點俸祿挨了兩年,聽到滇寧王府在招先生給小世子啟蒙,他牙一咬,索性假托抱病把那芝麻官給辭了,進了府重新給人當先生來。


    他自己舉業不成,教人卻很有一手,滇寧王試過了他的課都很滿意,他就此在王府裏安頓下來。


    沐元瑜是想著,她過一陣要是順利跑路了,褚先生就該失業了——她那個沒影的弟弟還在肚子裏,好幾年都肯定用不著先生,再說以滇寧王的小心眼,很難說會不會遷怒到褚先生,以為先生沒把她教得忠孝節義,所以多半褚先生是留不下來了。


    正好沐元茂要進學,奉國將軍府隻是找不著好先生才把沐元茂送到了義學裏,並非是缺請先生的這點銀子,若是褚先生能過去,倒是兩得其便了。


    希望到那一天時,褚先生能想起她的這句話罷。


    褚先生哪裏知道學生竟是在給他打算後路,隻看出她沒說實話,不便繼續追問,順著說了一句:“世子的堂兄甚有誌氣。”


    就重新講起課來。


    沐元瑜讓抓包了一回,不好意思再走神,努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趕出腦外,認真聽講起來。


    老實挨到中午,她方跳起來,收拾了書本往榮正堂跑去。


    ……


    路上,沐元瑜的腦子也沒閑著,一路疾走一路把自己的想法又完善了一下,等到進了榮正堂,屏退下人,呈與滇寧王妃麵前的時候,已經是個可以實施的一攬子方案了。


    她的目標很明確:往京城去,先避個幾年。


    這個目標實現起來其實並不困難,作為異姓藩王的世子,她天生的苗苗就不怎麽正,滇寧王雖然名義上沒有掌兵權,戰時才臨時接詔令受委任,但沐氏盤踞南疆多年,此地數得著的兵將幾乎都是跟隨曆代滇寧王出征有功、受賞而升的,這股勢力一時也許不顯眼,但一代代累積下來——要說天子對此一點想法也沒有,沐元瑜絕不相信。


    這不是說天子就想要做些什麽,南疆總是需要人鎮守,沐氏幾代以來都做得不錯,也從未有任何反跡,一切平順的情況下,隻要當政者不腦殘,就不會貿然出手改變現狀,把各方本來好好處在一個平衡點上的南疆搗成一個爛潭。


    但,作為摻在一水朱家王爺們中的一個姓沐的,又實在是很顯眼,讓人有一種奇妙的惦記。


    如果沐元瑜主動提出久居邊疆,甚慕中原文德,想乘著未接任王位時進京習學幾年,想來天子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能看看下一任滇寧王的脾氣秉性,順帶著給她洗洗腦,多灌輸灌輸忠君愛國的道義,何樂不為?


    沐元瑜以為這裏麵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作為未成年的繼承人,她不能自己向皇帝申請這個進京習學資格,必須得借滇寧王的名義。


    仿滇寧王的字不甚難,她初學習字時用的就是滇寧王寫的字帖,一模一樣不可能,仿個七八成沒有難度。


    但除此外,她還需要一份向朝廷正式行文的奏章,蓋了王印的那種。


    這就有點超過她的能力範疇了。


    沐元瑜打算向滇寧王妃求助,如果滇寧王妃也沒辦法,她再試試自己去偷。


    “……母妃,您覺得怎麽樣?”


    滇寧王妃有些怔愣。


    許嬤嬤則直接是目瞪口呆。


    她一貫知道她們家哥兒聰慧,遇事不但有想法,也有實際施行的辦法——但她沒想到,她這麽敢想,也這麽敢幹!


    這是直接把滇寧王蒙在鼓裏開涮!


    許嬤嬤在滇寧王妃身邊伺候多年,已然不算沒有見識的了,但聽沐元瑜這番話說出,仍是覺得心驚肉跳。


    這撥弄的不隻是父權,甚至還有皇權——要命的是,這樣一般人絕不敢想的膽大妄為,聽上去居然很有成功的可能。


    皇帝對這個請求沒什麽拒絕的理由,而隻要皇帝同意,滇寧王哪怕晴天挨了霹靂氣炸了肺,他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不然怎麽說?這是犬子的私人作為,滇寧王本人並不想送子入京?


    那皇帝就算本來沒多想,也不得不多想了。


    而這一步成功,其後滇寧王在路上對沐元瑜下手的可能性也不大,一則沐元瑜活蹦亂跳地養了這麽大,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說要進京人就沒了,而與此同時他的寵妾卻又有孕在身——推算時間,也許已經生下來了,兩相對照這情形多少引人疑竇;二則滇寧王也不得不考慮到滇寧王妃,他抹煞掉沐元瑜的身份滇寧王妃看在沐芷媛的份上或許忍耐,但他假如抹煞掉沐元瑜的性命,那一個母親發起瘋來,會做出什麽就不好說了。


    滇寧王應該不會想挑戰。


    當然,隻是應該而已,不是絕對,風險仍然存在。


    許嬤嬤甚為糾結,她一方麵覺得這個破局的路數因為可實行性很大而具有誘惑力,另一方麵又覺得實在太大膽,而且前路未知。


    滇寧王妃就幹脆許多,第一反應直接說了個“不行”。


    “瑜兒,我現在恨不得你一步不離我左右,你竟要跑到京城去,那遠隔千裏萬裏,倘或出了什麽事,娘幫都幫不到你,那怎麽得了?”


    沐元瑜承認:“是有風險。但母妃,我如今的處境,已經找不出一條沒有風險的路了。”


    退一萬步,她咽了這口氣,隱遁遠離,就絕對安全了嗎?一輩子那麽長,萬一她在他鄉遇到哪個曾見過世子時期的她被認出來,她要怎麽解釋?她可以說隻是長得像,她不知道什麽滇寧王世子,但別人信不信呢?


    這就是風險。


    既然往哪走都有荊棘,不如向上,迎難拚一把。


    滇寧王妃沉默了,沐元瑜說的這些她沒想到嗎?不,她早都非常明白。


    所以她才坐困愁城,不知該如何應對。因為她總想給女兒找出一條安全無虞的道路,但是,找不到。


    滇寧王妃又一次品嚐到了當年的草率行為帶來的錐心之痛。這一刻,她實在希望滇寧王就死在那場遇刺中,她傷心一時,好過現今把女兒推進如此複雜棘手的局麵。


    “你——讓我想一想。”


    良久後,滇寧王妃說道。


    “母妃,如果您覺得這個法子本身沒有什麽不妥,那必須盡快了,京城雲南兩地往返耗時不短,我們的信使可以日夜兼程,朝廷的反饋走的是驛站,這不是軍情急件,按部就班的話未必會給到那麽快,父王何時發動,我們暫時不知,但應該不會拖到柳夫人生產之後。”


    因為滇寧王並不隻柳夫人這一張牌,他既然能令柳夫人有孕,那後院那些女人就都有可能,非得呆板到下一個兒子出來了,沐元瑜才沒了,以滇寧王的多疑性情,多半不會讓自己留下這個巧合。


    而要再拖幾年,讓這個時間差長一些,不那麽湊巧可能性也很低,滇寧王這塊心病橫亙多年,從柳夫人一有孕他就防備起滇寧王妃便可看出,他有多麽迫不及待解決掉這個問題,況且孩子越大越難控製,再過兩年,沐元瑜就該試著接觸沐氏一脈的部將了,這是曆代世子的必經之路,滇寧王沒有理由隔絕,越拖解決的難度會越大。


    “我弄到父王的奏本需要時間,而萬一朝廷不允我進京,我們要另設他法,這裏也得留出時間——”


    說到底,最大的問題就是搶時間,向天子上書的時間越快越好。


    滇寧王妃隨口道:“奏本的事你不用管,我這裏有。”


    滿腦子緊迫感的沐元瑜:“……啊?”


    滇寧王妃摸摸她的頭,道:“你父王信不過我,其實打從他納了那些賤人開始,我就早信不過他了。蓋好王印的奏本我這裏有幾本,我沒想好要派什麽用場,不過覺得該預先做些準備,以前就使人弄來了。”


    沐元瑜心悅誠服地向滇寧王妃灌了碗迷湯:“母妃英明。”


    要麽說薑還是老的辣呢,一下就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不過英明的滇寧王妃麵對女兒將要離巢這件事就沒那麽容易決斷了,她反複考量再三,最終去找了滇寧王。


    她其實難以說清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思,可能是自己無法決定,下意識想尋求外力推一把,看看到底向前還是向後罷。


    她借著張楨妻子上門的事先扯了兩句,她沒見張妻,但收下了她的花,也留她進門喝了杯茶,問滇寧王如此處置可有怠慢。


    滇寧王表示那不是什麽要緊人物,無妨。


    滇寧王妃接著便閑扯般提起來:“我聽瑜兒說,柳氏在圓覺寺靜養得不錯,身子已經好起來了,那是不是該把她接回來了?畢竟還是府裏的條件好些,柳氏想什麽吃的用的都就便。”


    滇寧王“唔”了一聲,搖了頭:“先還是不必,柳氏一貫身子骨就不強健,她那個模樣,你也見著了,風吹吹就倒,倘若回來了,那個毛病又犯起來,白折騰一遍,過一陣再看罷。”


    滇寧王妃心下冰冷。


    ……


    三日後。


    一名信使自雲南秘密出發,馬不停蹄地趕往京城。


    大半個月後,一封奏本擺在了皇帝的案頭。


    皇帝興味地把這封奏本來回看了兩遍,沉思了一下。


    “汪懷忠,把褚有生的密揭拿來。”


    立在一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汪懷忠忙應了聲,腳步輕捷地去牆邊的紫檀木雕山水樓台頂櫃裏取出一個木匣子來。


    從他熟練而毫不猶豫的動作看,這個木匣子應該很常被使用。


    匣子打開,裏麵擺放著一疊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密揭。皇帝伸手拿起最上麵一張,打開。


    與其所使用的樸實無華的紙張一樣,這封密揭的內容也很簡潔。


    ——臣秉奏:柳孕,避居於外,邊王格局恐有變。


    這封密揭到達皇帝手裏的時間僅比“滇寧王”的奏本早七八天。


    皇帝的目光注視回奏本上,奏本邊側已經附上了內閣的票擬意見。


    “先生們都同意?”


    這先生說的是內閣的大學士們。


    汪懷忠微笑回道:“是的。”


    “倒是難得。”皇帝評說了一句,又問,“汪懷忠,你說,沐氏的格局要變,會是怎麽個變法?”


    汪懷忠躬了躬身:“世子將要長成,王爺撿在這個時候送子入京,依老奴想,似乎正好隔絕了世子與邊將接觸的機會。據說那位有孕的柳夫人極為受寵——這裏麵有些事,也許是老奴想多了,也許確實,不那麽好說。”


    “與邊將疏離分析的下一任沐氏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手裏的密揭丟回去,親自執起朱筆來,往奏章上批了“照準”兩個字。


    而後擱筆,往後伸了個舒適的懶腰,吩咐道:“用印。”


    “是。”


    汪懷忠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寶印,端正地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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