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課程都暫停了,所有的考試都推遲了。在隨後的兩天裏,有些學生被他們的家長從霍格沃茨匆匆接走了——鄧布利多死後的第二天早晨,帕瓦蒂孿生姐妹沒吃早飯就走了,紮卡賴斯·史密斯也跟著他那趾高氣揚的父親離開了城堡。西莫·斐尼甘斷然拒絕跟他母親一起回家,他們在門廳裏扯著嗓子吵了一架,最後他母親同意他留下來參加葬禮,爭吵才算結束。西莫後來告訴哈利和羅恩,他母親在霍格莫德很難找到一張床位,因為有那麽多男男女女的巫師擁到了村子裏,來向鄧布利多作最後的告別。


    葬禮前一天的傍晚時分,一輛房子那麽大的粉藍色馬車被十幾匹巨大的、長著翅膀的銀鬃馬拉著,從天空中飛了過來,降落在禁林邊緣。低年級的學生們十分興奮,他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景象。哈利從窗口注視著一位人高馬大、氣宇軒昂,黑頭發黃皮膚的女人從馬車裏走下來,一頭撲進了等在那裏的海格的懷抱。與此同時,魔法部的一支代表團——其中包括部長本人——被安排在城堡裏住了下來。哈利煞費苦心地避免跟他們中間的任何人碰麵,他相信他們遲早會盤問他鄧布利多最後一次離開霍格沃茨的來龍去脈。


    哈利、羅恩、赫敏和金妮整天待在一起。陽光明媚的天氣似乎在嘲弄他們。哈利不禁想象,如果鄧布利多沒死該有多好。現在到了期末,金妮的考試已經結束,作業的壓力減輕了,他們整天泡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必須說什麽和應該做什麽,但他一小時一小時地往後拖延,因為他實在舍不得放棄最能給他帶來慰藉的東西。


    他們每天到校醫院探望兩次。納威已經出院,比爾還在那裏繼續接受龐弗雷女士的照料。他的傷疤還是那麽觸目驚心。說實在的,他現在的模樣跟瘋眼漢穆迪很有幾分相似,幸好他的眼睛和雙腿還完好無損,不過他的性格似乎一點兒沒變。唯一有所改變的,是他現在突然酷愛吃煎得很嫩的牛肉了。


    “……幸虧他要跟我結婚,”芙蓉一邊幫比爾把枕頭拍得鬆軟一些,一邊高興地說,“因為英國人總是把肉煎得太老,這話我說過好多遍了。”


    “看來我隻好麵對現實,他是真的要娶她了。”金妮歎著氣說,那天晚上她和哈利、羅恩、赫敏一起坐在格蘭芬多公共休息室敞開的窗戶旁邊,望著外麵暮色中的場地。


    “她並沒有那麽糟糕。”哈利說,“雖說有點兒醜。”他看見金妮揚起了眉毛,趕緊找補了一句,金妮勉強笑了幾聲。


    “唉,既然媽媽都能忍受,我想我也沒問題。”


    “有我們認識的人死了嗎?”羅恩看到赫敏在瀏覽《預言家晚報》,便問道。


    赫敏被他故意裝出來的惡狠狠的聲音嚇了一跳。


    “沒有,”她不滿地說,一邊把報紙疊了起來,“他們還在尋找斯內普,但沒有線索……”


    “當然不會有。”哈利說,每次提起這個話題,他都要發火,“他們要等找到伏地魔之後才能找到斯內普,既然這麽長時間他們都沒能找到他……”


    “我要去睡覺了。”金妮打著哈欠說,“我最近一直睡得不好,自從……好吧……我需要好好地補補覺了。”


    她親了親哈利(羅恩敏感地扭過頭去),朝另外兩個人揮了揮手,就去女生宿舍了。門剛在她身後關上,赫敏就朝哈利探過身來,臉上帶著赫敏特有的那種表情。


    “哈利,我今天上午有所發現,在圖書館……”


    “r.a.b.?”哈利坐直了身子問道。


    他不像以前那樣容易激動、好奇,一心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了。他隻知道他必須弄清那個魂器的真實去向,才能深入探索他麵前那條黑暗而曲折的小路——當初他和鄧布利多共同踏上了那條小路,而現在他知道他將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大概還有四個魂器藏在不知道什麽地方,他需要把它們一個個找到、銷毀,才有可能最終消滅伏地魔。他不停地暗暗背誦著它們的名字,似乎這樣就能把它們吸引過來:“掛墜盒……杯子……蛇……格蘭芬多或拉文克勞的什麽東西……掛墜盒……杯子……蛇……格蘭芬多或拉文克勞的什麽東西……”


    夜裏睡著後,這段咒文似乎還在哈利的腦海裏跳動,結果他的夢裏充斥著杯子、掛墜盒和其他神秘的東西,看得見卻夠不著,盡管鄧布利多熱心地遞給了他一架繩梯,可是他剛開始往上爬,繩梯就變成了蛇……


    鄧布利多死後的第二天早晨,他就把掛墜盒裏的那張紙條拿給赫敏看了,她當時沒有認出那三個字母屬於她在書裏讀到過的哪位無名巫師,但是,從那以後,她就整天往圖書館跑,而對於一個沒有家庭作業的人來說,這是沒有多大必要的。


    “不是,”她悲哀地說,“我一直在努力,哈利,但什麽也沒有發現……倒是有兩個比較出名的巫師,姓名的開頭是這幾個字母——羅薩琳·安提崗·班格斯……魯伯特·阿克斯班奇·布魯克斯坦頓……但他們根本對不上號。從那張紙條上看,那個偷去魂器的人應該認識伏地魔,而我找不到絲毫線索證明班格斯或阿克斯班奇跟伏地魔有什麽關係……實際上我要說的是關於……嗯,關於斯內普的事。”


    她再次提起這個名字時顯得很緊張。


    “他怎麽啦?”哈利粗聲粗氣地問,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是這樣,我原來說的關於‘混血王子’的話並沒有錯。”她遲疑地說。


    “你非得哪壺不開提哪壺嗎,赫敏?你知道我現在的感受嗎?”


    “不——不——哈利,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慌慌張張地說,一邊左右張望著,看有沒有人在偷聽,“我的意思是,我說那本書原來是艾琳·普林斯的沒有錯。知道嗎……她是斯內普的母親!”


    “我認為她不能算是個美人兒。”羅恩說,赫敏沒理他。


    “我把剩下來的舊《預言家日報》翻了一遍,發現了一條不起眼的告示,說艾琳·普林斯嫁給了一個名叫托比亞·斯內普的男人,後來又有一條告示,說她生下了一個——”


    “——殺人犯。”哈利咬牙切齒地說。


    “對……是這樣。”赫敏說,“所以……我說得不錯,斯內普肯定因為自己是‘半個普林斯’而感到自豪,明白嗎?從《預言家日報》上看,托比亞·斯內普是個麻瓜。”


    “是啊,這就對了,”哈利說,“他假裝自己是純血統,這樣就能跟盧修斯·馬爾福以及其他人攀上關係……他就像伏地魔。純血統母親,麻瓜父親……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想利用黑魔法使別人畏懼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夠威風的新名字——伏地魔——混血王子——鄧布利多怎麽就沒有——?”


    他頓住了,眼睛望著窗外。他忍不住老是去想鄧布利多對斯內普的不可原諒的信任……可是就像赫敏剛才無意中指出的,他,哈利,也同樣受了欺騙……盡管那些隨意塗寫的咒語越來越殘忍,但他仍然不肯相信那個曾經那麽聰明、給了他那麽多幫助的男孩是壞人……


    給了他幫助……現在想起來,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沒有揭穿你利用了那本書。”羅恩說,“他肯定知道你那些知識是從哪兒來的。”


    “他早就知道,”哈利恨恨地說,“我使用神鋒無影咒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他實際上並不需要攝神取念咒……他大概早在那之前就知道了,因為斯拉格霍恩總是念叨我在魔藥方麵多麽出色……他不應該把他的舊課本留在儲藏櫃底部的,是不是?”


    “可是他為什麽不揭穿你呢?”


    “我認為他不想把自己跟那本書聯係在一起。”赫敏說,“我想,要是讓鄧布利多知道了,他肯定會不高興的。即使斯內普不承認那本書是他的,斯拉格霍恩也會一眼認出他的筆跡。總之,那本書是留在了斯內普原來的教室裏,我敢肯定鄧布利多知道斯內普的母親叫‘普林斯’。”


    “我應該把書拿給鄧布利多看看的。”哈利說,“他一直想讓我認清伏地魔在學校時有多麽邪惡,現在我可以證明斯內普也是——”


    “‘邪惡’這個詞太重了。”赫敏輕聲說道。


    “不是你一直在對我說那本書很危險嗎!”


    “我是想說,哈利,你過於責怪自己了。我本來認為王子有一種很殘忍的幽默感,但我怎麽也猜想不到他日後會成為一個殺人犯……”


    “我們誰也不可能猜到斯內普會……你知道。”羅恩說。


    他們沉默下來,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但是哈利相信另外兩個人和他一樣,都想到了第二天早上鄧布利多的遺體被安葬的事。哈利以前沒有參加過葬禮,小天狼星死的時候,根本沒有遺骨可埋。他不知道到時候會是怎樣的情景。他會看到什麽?會有什麽感受?他隱約有些擔憂。他不知道等葬禮結束後,鄧布利多的死對他來說是不是會更加真實。現在,有時那個可怕的事實幾乎要將他襲倒,但更多的時候他內心是一片空白和麻木。盡管整個城堡裏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他仍然很難相信鄧布利多真的不在了。當然啦,他沒有像小天狼星死後那樣,絕望地尋找某些漏洞,眼巴巴地盼著鄧布利多還能回來……他伸手到口袋裏摸著那個假魂器的冰冷的鏈子,現在他走到哪兒都帶著它,不是作為護身符,而是提醒自己它的代價,提醒自己還有多少事情要做。


    第二天,哈利一早起來收拾行李。霍格沃茨特快列車將在葬禮結束一小時後出發。他來到樓下,發現禮堂裏的氣氛非常壓抑。每個人都穿著禮服長袍,而且似乎誰也沒有多少食欲。麥格教授讓教工餐桌中間那個王位般的座位空著。海格的椅子也沒有人坐。哈利猜想他也許沒有心情來吃早飯。可是斯內普的座位上卻坐著魯弗斯·斯克林傑,看著十分紮眼。他那雙黃眼睛掃視著禮堂,哈利避開了他的目光。哈利很不舒服地感覺到斯克林傑是在找他。在斯克林傑的隨行人員中,哈利看見了紅頭發、戴著角質邊眼鏡的珀西·韋斯萊。羅恩絲毫沒有表現出他知道珀西來了,隻是格外狠勁兒地切著他的熏魚。


    在那邊斯萊特林的餐桌上,克拉布和高爾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雖說兩人都是身材粗笨的大小夥子,但是中間少了馬爾福那蒼白瘦長的身影,少了馬爾福對他們發號施令,他們倆顯得特別孤單。哈利沒有更多地去想馬爾福,他的仇恨全集中在斯內普身上。他沒有忘記在塔樓頂上馬爾福的聲音裏流露出的恐懼,也沒有忘記在另外幾個食死徒趕到之前,馬爾福的魔杖已經垂落下去。哈利不相信馬爾福會殺死鄧布利多。他仍然因為馬爾福醉心於黑魔法而憎恨他,但現在這種憎恨裏混雜著一點點同情。馬爾福此刻在什麽地方呢?伏地魔以殺害他和他的父母相威脅,命令他做的究竟是一件什麽事情呢?


    金妮捅了捅哈利,打斷了他的思緒。麥格教授站起身,禮堂裏悲哀的低語聲立刻平靜下來。


    “時間差不多了,”她說,“請跟著你們的院長到場地上去。格蘭芬多的同學跟我來。”


    他們排著隊從板凳後麵走出來,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哈利瞥見斯拉格霍恩站在斯萊特林隊伍的最前麵,穿著一件華貴的、用銀線刺繡的鮮綠色長袍。另外,他從來沒有看見赫奇帕奇的院長斯普勞特教授這麽整潔幹淨過,帽子上一塊補丁也沒有了。當他們走到門廳時,發現平斯女士站在費爾奇身邊,戴著一塊垂到膝蓋上的厚厚的黑色麵罩,費爾奇穿了一套老式西服,打著領帶,身上散發出一股樟腦球的味兒。


    哈利出了大門,來到石階上,發現他們正朝著湖的方向走去。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們默默地跟著麥格教授走向排列著好幾百把椅子的地方。椅子中間有一個過道,前麵放著一張大理石桌子,所有的椅子都朝向它。這是夏季一個最最美麗宜人的日子。


    一半椅子上已經坐了人,這些人各式各樣,魚龍混雜:有衣衫襤褸的,有整潔體麵的;有老年人,也有年輕人。大多數人哈利都不認識,但有一些他是知道的,其中包括鳳凰社的成員:金斯萊·沙克爾,瘋眼漢穆迪,唐克斯——她的頭發又奇跡般地變成了耀眼的粉紅色,萊姆斯·盧平——唐克斯跟他手拉著手,韋斯萊夫婦,還有芙蓉攙扶著比爾,後麵跟著穿黑色火龍皮夾克衫的弗雷德和喬治。此外還有馬克西姆女士——她一個人就占了兩把半椅子,破釜酒吧的老板湯姆,哈利的啞炮鄰居阿拉貝拉·費格,古怪姐妹演唱組裏那位毛發粗重的低音提琴手,騎士公共汽車駕駛員厄恩·普蘭,對角巷長袍專賣店的摩金夫人,還有幾個人哈利隻是看著麵熟,如豬頭酒吧的那個服務員,霍格沃茨特快列車上推小車的女巫。城堡裏的幽靈也來了,在陽光下幾乎看不見他們,隻有走動時才能辨認出來,在明亮的空氣中閃爍著虛幻的光芒。


    哈利、羅恩、赫敏和金妮依次坐到湖邊那排椅子的最後幾個座位上。人們在小聲地互相交談,聲音像是微風吹過草地,而鳥叫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人群還在不斷擁來。哈利看見盧娜扶著納威在椅子上坐下,不由得對他們倆產生了喜愛之情。在鄧布利多去世的那天夜裏,d.a.的所有成員中隻有他們倆響應了赫敏的召喚,哈利知道這是為什麽:他們倆最懷念d.a.……也許他們經常會把硬幣拿出來看看,希望d.a.還會再組織活動……


    康奈利·福吉經過他們身邊朝前排的座位走去,他愁眉苦臉,像往常一樣旋轉著他那頂綠帽子。隨後,哈利認出了麗塔·斯基特,並惱火地發現她那紅爪子般的手裏竟然攥著一個筆記本,接著他又認出了多洛雷斯·烏姆裏奇,頓時火冒三丈。烏姆裏奇那張癩蛤蟆般的臉上裝出一副悲哀的表情,鐵褐色的鬈發上頂著一隻黑色天鵝絨蝴蝶。她一看見像哨兵一樣站在湖邊的馬人費倫澤,就嚇得匆匆忙忙坐到遠處一個座位上去了。


    終於,全體人員都已落座。哈利可以看見斯克林傑跟麥格夫人一起坐在前排,顯得神色莊重,很有氣派。哈利不知道斯克林傑和其他大人物是不是真的為鄧布利多的死感到悲傷。接著,他聽見了音樂,宛如另一個世界飄來的仙樂,他忘記了對部長的反感,轉臉尋找這音樂的來源。這樣做的不止他一個人:許多腦袋都在轉動、尋找,帶著一點兒驚異。


    “在那兒。”金妮貼著哈利的耳朵小聲說。


    於是,他看見了他們,就在陽光照耀下的清澈的綠色湖水中,就在湖麵下幾英寸的地方,這使他想起了那些陰屍,恐懼再次襲上心頭。一支人魚組成的合唱隊用一種奇怪的、他聽不懂的語言在婉轉歌唱,他們蒼白的麵孔蕩漾不定,紫色的頭發在他們周圍漂浮。這音樂聽得哈利脖子後麵的汗毛根根豎立,卻並不刺耳難聽。它明明白白地訴說著哀痛和絕望。哈利低頭望著水裏那些情緒激動的麵孔,覺得至少他們是在為鄧布利多的離去感到憂傷。這時,金妮又捅了捅他,他轉過臉來。


    海格沿著座位中間的過道在慢慢往前走。他在無聲地哭泣,臉上掛滿亮晶晶的淚水,哈利知道,他懷裏抱著的是鄧布利多的遺體,用綴滿金星的紫色天鵝絨包裹著。看到這一幕,一陣鑽心的刺痛湧上哈利的喉嚨:一時間,那奇特的音樂,還有離他如此之近的鄧布利多的遺體,似乎帶走了那一天所有的溫暖。羅恩顯得十分震驚,臉色煞白。大滴大滴的淚珠不斷地滾落在金妮和赫敏的腿上。


    他們看不清前麵的情況。海格似乎把遺體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他在順著過道往回走,一邊使勁擤著鼻子,發出吹喇叭般的響聲,有些人朝他投去不滿的目光,哈利看到其中就有多洛雷斯·烏姆裏奇……可是哈利知道鄧布利多是不會介意的。海格經過時,哈利想對他友好地打個招呼,但是海格的眼睛腫成了一道縫,真奇怪他居然還能看清腳下的路。哈利看了看海格要去的後排,明白了是什麽在給他指路。巨人格洛普就坐在那裏,穿著像小帳篷那麽大的夾克衫和長褲,那顆碩大無比、像巨型卵石一樣醜陋的腦袋低垂著,顯得很溫順,甚至善解人意。海格在他的同母異父弟弟旁邊坐了下來,格洛普重重地拍了拍海格的頭,使得椅子的四條腿都陷進了地裏。哈利一時忍不住想笑。但就在這時,音樂停止了,他轉過臉,重新望著前麵。


    一個頭發濃密、穿一身樸素黑袍子的小個子男人從座位上站起身,站在鄧布利多的遺體前。哈利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偶爾有隻言片語越過幾百個腦袋飄到後麵。“高貴的精神”……“學術成就”……“偉大的心靈”……這些都沒有多大意義。這些都跟哈利認識的那個鄧布利多沒有多大關係。他突然想起鄧布利多發明的那幾個詞:“笨蛋!”“哭鼻子!”“殘渣”和“擰”,又一次忍不住想笑……他這是怎麽了?


    左邊傳來了水花潑濺的聲音,他扭頭一看,那些人魚都冒出了水麵,也在仔細地傾聽。哈利想起兩年前鄧布利多蹲在水邊,差不多就在此刻哈利所坐的這個位置,用人魚的語言跟人魚的首領交談。哈利不知道鄧布利多是在哪兒學會了人魚的語言。他有那麽多事情沒有問他,他有那麽多話應該對他講……


    於是,突如其來地,可怕的事實朝他襲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毫不留情,不可否認。鄧布利多死了,不在了……他緊緊地攥住手裏那個冰冷的掛墜盒,攥得手心生疼,但仍然擋不住淚水湧出他的眼眶:他避開金妮和其他人的目光,望著遠處湖那邊的禁林,那個穿黑衣服的小個子男人還在發表著單調沉悶的講話……禁林裏有動靜。馬人也來表示他們的哀悼。他們沒有走到空地上來,哈利看見他們半隱半現地站在陰影裏,一動不動地望著這邊的巫師們,他們的弓箭懸掛在身體一側。哈利想起了他第一次進入禁林的噩夢般的經曆,他在那裏第一次看見了那個曾是伏地魔的家夥,他還想起了他當時麵對他的情景,想起了不久之後他和鄧布利多怎樣商量著去打這場注定要輸的戰鬥。鄧布利多說,重要的是不斷鬥爭、鬥爭、再鬥爭,隻有那樣才能把邪惡控製住,雖然永遠不可能完全消滅……


    哈利坐在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些關心他的人一個個站在他的麵前,他的媽媽、爸爸,他的教父,最後是鄧布利多,他們都決心要保護他,然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不能再讓任何人擋在他和伏地魔之間。他必須永遠拋棄那個早在一歲時就應該丟開的幻想,不再以為某位長輩的懷抱會保護他不受任何傷害。現在沒有人會把他從噩夢中喚醒,沒有人會在黑暗中低聲安慰他,說他實際上是安全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他的最後一位、也是最了不起的一位保護者也死了,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孤獨。


    小個子男人終於說完,回到了座位上。哈利等著另外的人站起來,他以為還會有人講話,比如部長大人,但是誰也沒有動彈。


    突然,幾個人尖叫起來。耀眼的白色火焰從鄧布利多的遺體和那張桌子周圍躥了出來:火苗越躥越高,遮擋住了遺體。白色的煙嫋嫋地升向空中,呈現出各種奇怪的形狀:一刹那間,哈利仿佛看見一隻鳳凰歡快地飛上了藍天,但緊接著火焰就消失了,那裏出現了一座白色的大理石墳墓,把鄧布利多的遺體和安放遺體的那張桌子都包在了裏麵。


    無數枚箭像陣雨一樣射向空中,引起了幾聲驚叫,但它們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就墜落了。哈利知道,這是馬人們在誌哀。他看見他們掉轉身體,消失在陰涼的樹叢中。那些魚人也慢慢沉入綠色的水底,再也看不見了。


    哈利看著金妮、羅恩和赫敏。羅恩的臉縮成一團,似乎太陽刺得他睜不開眼睛。赫敏臉上滿是亮晶晶的淚痕,但金妮已經不哭了。她迎著哈利的目光,神情剛毅而熱烈,就像哈利缺席的那天球隊贏得魁地奇杯後她擁抱哈利的時候那樣。在那一刻,哈利知道他們彼此心心相印,知道當他把他要做的事情告訴她時,她不會說“你要小心”或“你別去做”,而是會欣然接受他的決定,因為她從心底裏知道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於是,他咬咬牙,說出了自從鄧布利多死後他就知道非說不可的話。


    “金妮,你聽我說……”他用很輕的聲音說,這時周圍的說話聲越來越響,人們紛紛站了起來,“我不能再跟你保持這種關係了。我們不能再見麵,不能再在一起了。”


    她臉上帶著古怪的、扭曲的笑容,說道:“是為了某個愚蠢而崇高的理由,是嗎?”


    “這幾個星期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就像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日子,”哈利說,“但我不能……我們不能……現在有些事情必須我一個人去做。”


    金妮沒有哭,隻是望著他。


    “伏地魔總是利用與他的敵人親近的人。他已經有過一次把你當做誘餌,那隻是因為你是我最好朋友的妹妹。你想一想,如果我們保持這種關係,那會給你帶來多大的危險。他會知道的,會弄清楚的。他會試圖通過你來接近我。”


    “如果我不在乎呢?”金妮感情激烈地說。


    “我在乎。”哈利說,“如果這是你的葬禮……而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認為我會有什麽感受……”


    她扭過臉去望著湖麵。


    “我其實一直沒有放棄你,”她說,“沒有真的放棄。我一直存著希望……赫敏叫我投入生活,試著跟別人相處,在你周圍放鬆一些,因為,你還記得嗎,以前隻要你在屋裏,我就連話也說不出來。赫敏認為,如果我擁有更多的——自我,你或許就會更加注意到我。”


    “赫敏真是個鬼靈精,”哈利說著,想讓自己笑一笑,“我真後悔沒有早一點問你。不然我們可以有很長時間……好幾個月……也許好幾年……”


    “但是你一直忙著拯救巫師界呢。”金妮嗔笑著說,“唉……其實我並不感到意外。我早就知道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我早就知道你不去尋找伏地魔是不會甘心的。也許正因為這個我才這麽喜歡你。”


    聽著這些話,哈利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想,如果他繼續坐在金妮身邊,他的決心肯定會動搖。他看見羅恩此刻把赫敏摟在懷裏,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赫敏趴在他的肩頭傷心地哭泣,大滴的眼淚也從羅恩的長鼻子尖上滾落下來。哈利狼狽地站起身,背對著金妮和鄧布利多的墳墓,繞著湖邊走去。走動一下比靜靜坐著好受多了:正如盡早動身去尋找魂器,消滅伏地魔,會比焦慮地等待好受得多……


    “哈利!”


    他一轉身,看見魯弗斯·斯克林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繞著湖岸快步朝他走來。


    “我一直想跟你談談……我陪你走走,你不反對吧?”


    “好吧。”哈利淡淡地說,抬腳又往前走去。


    “哈利,真是一個可怕的悲劇。”斯克林傑輕聲說道,“聽到這個消息,我震驚得簡直無法形容。鄧布利多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巫師。我們之間有些分歧,你也知道,但是誰也不如我更了解——”


    “你想要什麽?”哈利直截了當地問。


    斯克林傑似乎有些惱火,但他像以前一樣,迅速地把麵部表情調整為憂傷和理解。


    “是啊,你肯定萬分痛苦,”他說,“我知道你跟鄧布利多非常親近。我想你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喜歡的學生了。你們倆之間的關係——”


    “你想要什麽?”哈利停下腳步,又問了一遍。


    斯克林傑也站住了,身體倚在拐杖上,眼睛盯著哈利,表情變得嚴厲了。


    “我聽說,他去世那天夜裏離開學校時,你跟他在一起。”


    “聽誰說的?”哈利問。


    “鄧布利多死後,在塔樓頂上有人對一個食死徒念了一句‘統統石化!’而且那上麵有兩把掃帚。部裏是會推斷的,哈利。”


    “我聽了真高興。”哈利說,“不過,我跟鄧布利多去了哪裏,我們做了什麽,都是我的私事。他不想讓人知道。”


    “這樣的忠誠實在讓人敬佩。”斯克林傑說,他似乎在強壓著內心的惱怒,“可是鄧布利多已經不在了,哈利。他已經不在了。”


    “隻有當這裏的人都不再忠實於他,他才會離開這所學校。”哈利說著,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我的好孩子……即使鄧布利多也不可能起死回——”


    “我並沒有說他能。你不會理解的。但我真的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的。”


    斯克林傑遲疑著,然後用故作矜持的口吻說:“部裏可以給你提供各種保護,哈利。我很願意安排我的兩個傲羅為你服務——”


    哈利笑了起來。


    “伏地魔想要親手殺死我,傲羅是阻擋不了他的。謝謝你這麽說,但是不必了。”


    “那麽,”斯克林傑換了一種冷冰冰的口氣說,“聖誕節時我向你提出的請求——”


    “什麽請求?噢,對了……叫我告訴全世界你們在從事多麽了不起的工作,為了——”


    “——為了提高大家的士氣!”斯克林傑厲聲說道。


    哈利端詳了他片刻。


    “斯坦·桑帕克放出來了嗎?”


    斯克林傑的臉漲成了一種難看的醬紫色,哈利一下子想起了弗農姨父。


    “看得出來,你——”


    “徹頭徹尾是鄧布利多的人。”哈利說,“沒錯。”


    斯克林傑又狠狠瞪了他幾眼,然後一言不發地掉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哈利看到珀西和魔法部代表團的其他成員都在等他,他們還不時擔憂地望望仍然坐在座位上哭泣的海格和格洛普。羅恩和赫敏匆匆朝哈利走來,與迎麵而去的斯克林傑擦肩而過。哈利轉過身,慢慢地往前走,等著他們趕上來。最後,他們在一棵山毛櫸樹的綠蔭下追上了哈利。在過去的好時光裏,他們曾在這棵樹下坐過。


    “斯克林傑想幹什麽?”赫敏小聲問。


    “和聖誕節那次一樣,”哈利聳了聳肩膀說,“希望我向他透露鄧布利多的內部消息,並希望我充當魔法部新的形象大使。”


    羅恩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然後他大聲對赫敏說:“瞧著吧,我要回去把珀西揍一頓!”


    “別。”赫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堅決地說。


    “那樣我會好受一些!”


    哈利笑出了聲,就連赫敏也咧嘴笑了,不過她抬眼望望城堡,笑容隱去了。


    “一想到我們可能再也不能回來,我就覺得受不了。”她輕聲說,“霍格沃茨怎麽可能關閉呢?”


    “也許它不會關。”羅恩說,“我們在這裏並不比在家裏更危險,不是嗎?現在到處都一樣了。我倒認為霍格沃茨更安全些,有那麽多巫師在裏麵保衛著這個地方。你說呢,哈利?”


    “即使重新開學,我也不會回來了。”哈利說。


    羅恩吃驚地瞪著他,赫敏悲哀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可是你打算做什麽呢?”


    “我要再到德思禮家去一趟,因為鄧布利多希望我這麽做,”哈利說,“但時間不會很長,然後我就一去不回頭了。”


    “你不回來上學,準備去哪兒呢?”


    “我想回一趟戈德裏克山穀。”哈利低聲說。從鄧布利多去世的那個晚上起,他腦子裏就盤算著這個念頭。“對我來說,所有的一切都源於那裏。我有一種感覺,我需要到那裏去一趟。我還可以看看我父母的墳墓。”


    “然後呢?”羅恩問。


    “然後我就得去追查另外幾個魂器的下落,不是嗎?”哈利說,他望著鄧布利多的白色墳墓在湖對岸水中投下的倒影,“他希望我這麽做,為此才把這些都告訴了我。如果鄧布利多是對的——我相信他是對的——現在還剩下四個魂器。我要把它們找到,一一銷毀,然後我再去尋找伏地魔的第七個靈魂碎片,就是仍然存在於他身體裏的那個,最後由我來結果他的性命。如果半路上碰到西弗勒斯·斯內普,”他又說道,“對我來說那再好不過,可他就要倒黴了。”


    良久的沉默。人群差不多已經散光了,落在後麵的人讓出很大一塊地方,讓龐然大物般的格洛普摟抱著海格通過,海格的哀號聲仍然在湖麵上回蕩。


    “我們也去,哈利。”羅恩說。


    “什麽?”


    “去你的姨媽姨父家,”羅恩說,“然後我們會一直陪著你,不管你去哪兒。”


    “不行——”哈利趕緊說道。他沒有料到這一點,他本來想讓他們明白他是準備一個人踏上這千難萬險的旅途。


    “你有一次對我們說過,”赫敏輕聲說,“如果我們想後退還來得及考慮。我們曾經有時間考慮過這件事,是不是?”


    “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在你身邊,”羅恩說,“可是,夥計,你必須上我爸媽家來一趟,然後我們再開始做別的,包括去戈德裏克山穀。”


    “為什麽?”


    “比爾和芙蓉的婚禮啊,你忘記了?”


    哈利不勝驚訝地望著他。世界上仍然存在婚禮這樣平凡的事情,真是令人不可思議,同時也令人感到美妙無比。


    “對啊,這是我們不應該錯過的。”他最後說道。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那個假魂器,盡管種種的一切,盡管等待他的是一條漆黑而曲折的道路,盡管他知道最後——不管是一個月、一年或十年之後——他肯定要跟伏地魔麵對麵地較量,可是想到他仍然可以和羅恩、赫敏一起享受最後一個黃金般的平靜日子,他就感到心情無比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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