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即將來臨。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霍格沃茨學校從夢中醒來,發現四下裏覆蓋著好幾尺厚的積雪,湖麵結著硬邦邦的冰。韋斯萊孿生兄弟受到了懲罰,因為他們給幾隻雪球施了魔法,讓它們追著奇洛到處亂跑,最後砸在他的纏頭巾後麵。幾隻貓頭鷹飛過風雪交加的天空遞送郵件,經曆了千辛萬苦,它們必須在海格的照料下恢複體力,才能繼續起飛。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盼著放假。雖然格蘭芬多公共休息室和禮堂裏燃著熊熊旺火,但刮著穿堂風的走廊裏還是寒冷刺骨,教室的窗戶玻璃也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哢噠作響。最糟糕的是,斯內普教授的課都是在地下教室上的,學生們一哈氣麵前就形成一團白霧,他們隻好盡量靠近熱騰騰的坩堝。


    “我真的很替那些人感到難過,”在一次魔藥課上,德拉科·馬爾福說道,“他們不得不留在霍格沃茨過聖誕節,因為家裏人不要他們。”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哈利。克拉布和高爾在一旁竊笑。哈利正在稱研成粉末的蓑鮋脊椎骨,沒有理睬他們。自從魁地奇比賽之後,馬爾福比以前更加陰沉了。他為斯萊特林隊的失敗而憤慨,說下次比賽將由一隻大嘴巴樹蛙代替哈利充當找球手。他本想把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卻發現並沒有人覺得他的話可笑,因為大家都很佩服哈利居然能夠牢牢地待在他那把橫衝直撞的飛天掃帚上。馬爾福又嫉妒又氣憤,隻好轉過來嘲笑哈利沒有一個像樣的家庭。


    確實,哈利不想回女貞路過聖誕節。上個星期,麥格教授過來登記留校過節的學生名單,哈利立刻就在上麵簽了名。他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感到難過。這很可能是他這輩子度過的最好的聖誕節了。羅恩和他的兩個孿生哥哥也準備留下來,因為韋斯萊夫婦要到羅馬尼亞去看望查理。


    他們上完魔藥課離開地下教室時,發現前麵的走廊被一棵很大的冷杉樹擋得嚴嚴實實。看見樹底下伸出來的那兩隻大腳,又聽見那響亮的呼哧呼哧聲,他們知道樹後麵的一定是海格。


    “嘿,海格,需要幫助嗎?”羅恩問道,把頭從那些枝枝椏椏間伸了過去。


    “不用,我能行,謝謝你,羅恩。”


    “你能不能閃開,別擋著道?”他們身後傳來馬爾福冷冰冰的、拖著長腔的聲音,“你是不是想掙幾個零花錢哪,韋斯萊?我猜想,你大概希望自己從霍格沃茨畢業後也去看守獵場吧?——海格的小屋和你原先那個家比起來,一定是像個宮殿吧!”


    羅恩一頭朝馬爾福衝去,恰恰就在這時,斯內普在樓梯上出現了。


    “韋斯萊!”


    羅恩鬆開馬爾福胸前的衣服。


    “是有人先惹他的,斯內普教授。”海格從樹後麵伸出他毛發蓬亂的大腦袋,說道,“馬爾福剛才侮辱他的家庭。”


    “不管怎麽樣,動手打人都是違反霍格沃茨校規的,海格。”斯內普用圓滑的聲音說,“格蘭芬多被扣去五分,韋斯萊,你應該感到慶幸,沒有扣得更多。好了,快走吧,你們大家。”


    馬爾福、克拉布和高爾粗魯地從樹旁邊擠過,把針葉碰落得到處都是,一邊還得意地笑著。


    “我要教訓他,”羅恩看著馬爾福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我要狠狠地教訓——”


    “我真討厭他們兩個人,”哈利說,“馬爾福和斯內普。”


    “好了,高興一點兒吧,快要過聖誕節了。”海格說,“你們猜怎麽著,快跟我到禮堂去看看吧,真是妙不可言。”


    於是,哈利、羅恩和赫敏跟著海格和他的冷杉樹,一起來到禮堂裏,麥格教授和弗立維教授都在那裏,忙著布置聖誕節的裝飾品。


    “啊,海格,最後一棵樹也拿進來了——放在那邊的角落裏,行嗎?”


    禮堂顯得美麗壯觀。牆上掛滿了冬青和槲寄生組成的垂花彩帶,四下裏豎著整整十二棵高聳的聖誕樹,有些樹上掛著亮晶晶的小冰柱,有些樹上閃爍著幾百支蠟燭。


    “還有幾天才放假啊?”海格問。


    “隻有一天啦。”赫敏說,“噢,這倒提醒了我——哈利,羅恩,還有半個小時才吃飯呢,我們應該到圖書館去。”


    “噢,是啊,你說得對。”羅恩說著,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弗立維教授身上移開。教授正在用他的魔杖噴出一串串金色的泡泡,並把它們掛在新搬來的那棵樹的枝子上。


    “圖書館?”海格一邊說,一邊跟著他們走出禮堂,“要放假了還看書?未免太用功了吧,啊?”


    “噢,我們不是複習功課。”哈利愉快地對他說,“自從你提到尼可·勒梅之後,我們就一直在設法弄清他是誰。”


    “什麽?”海格顯得很驚恐,“聽我說——我告訴過你們——罷手吧。那條大狗看守的東西,與你們毫無關係。”


    “我們隻想知道尼可·勒梅是誰,沒別的。”赫敏說。


    “除非你願意告訴我們,免得我們那麽費事?”哈利又說道,“我們翻了至少有一百本書了,卻連他的影子也沒有發現——你就給我們一點兒提示吧——我知道我曾經在什麽地方看到過他的名字。”


    “我什麽也不會說的。”海格幹巴巴地說。


    “那麽我們隻好自己去找了。”羅恩說。他們匆匆往圖書館趕去,留下海格一個人站在那裏,一臉怒氣。


    確實,自從海格說漏了嘴以後,他們一直在書裏尋找勒梅的名字,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什麽辦法可以弄清斯內普想偷的是什麽東西呢?麻煩的是,他們不知道勒梅有什麽突出成就能夠被寫進書裏,所以很難知道從何處入手,他不在《二十世紀的偉大巫師》裏,也不在《當代著名魔法家名錄》裏。另外,《現代魔法的重大發現》和《近代巫術發展研究》中也找不到他的名字。還有,當然啦,單是館內藏書的規模就令人望而卻步,那裏有成千上萬本書,幾千個書架,幾百條狹窄的通道。


    赫敏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清單,上麵列著她決定要查找的主題和書名。與此同時,羅恩在一排圖書前溜達著,漫無目標地把一些書從書架上抽出來。哈利不知不覺來到禁書區。不幸的是,要查找任何一本禁書都必須有某位老師親筆簽名的紙條,哈利知道他是不可能弄到這種紙條的。這些書裏,包含著從不在霍格沃茨課堂上講授的很厲害的黑魔法,隻有高年級學生在研究高深的黑魔法防禦術時才能讀到。


    “你想找什麽,孩子?”


    “沒什麽。”哈利回答。


    圖書館管理員平斯女士朝他揮舞著一把雞毛撣。


    “那麽你最好出去。走吧——出去!”


    哈利離開了圖書館,真希望剛才他腦子靈活一點兒,能信口編出幾句謊話。他和羅恩、赫敏一致認為,最好別向平斯女士打聽在什麽地方能找到勒梅。他們知道她肯定能夠告訴他們,但他們不能冒險讓斯內普探聽到他們想做什麽。


    哈利在外麵的走廊裏等著,看另外兩個人是否能有所發現,但他並不抱很大的希望。他們已經找了兩個星期,但隻是利用了課餘的時間,所以一無所獲也並不奇怪。他們最需要的是痛痛快快地好好搜尋一番,別讓平斯女士在後麵盯著,把呼吸噴在他們的後脖頸上。


    五分鍾後,羅恩和赫敏回到他身邊,失望地搖了搖頭。他們一起去吃午飯。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還要繼續查找,好嗎?”赫敏說,“一旦有什麽發現,就派一隻貓頭鷹告訴我。”


    “你也可以問問你的父母,他們是不是知道勒梅這個人。”羅恩說,“問問他們是很安全的。”


    “非常安全,因為他們倆都是牙醫。”赫敏說。


    放假後,羅恩和哈利玩得太開心了,沒有多少時間去想勒梅的事。宿舍完全歸他們支配,公共休息室裏的人也比平常少了許多,他們能夠占領爐火邊幾把更舒服的扶手椅了。這會兒,他們就坐在那裏,一邊吃著所有能用烤叉戳起的食物——麵包、麵餅、蘑菇,一邊設計著能使馬爾福被開除的方案,盡管這些方案都不可能付諸實施,但是談談總是令人開心的。


    羅恩還開始教哈利下巫師棋。巫師棋和麻瓜象棋一模一樣,但它的棋子都是活的,所以使人感覺更像是在指揮軍隊作戰。羅恩的那副棋已經很舊了,破破爛爛的。羅恩所有的東西原先都屬於他家裏的其他人,這副棋是他爺爺的。不過,棋子老一些絲毫沒有妨礙。羅恩對它們非常熟悉,毫不費力就能讓它們聽從他的調遣。


    哈利用的是西莫·斐尼甘留給他的那套棋子,它們根本不信任他。他的水平還不很高,棋子們東一句西一句地對他指手畫腳,把他的腦袋都吵昏了:“不要把我派到那裏,你沒看見他的馬嗎?派他去吧,他犧牲了沒有關係。”


    聖誕節前夕,哈利上床睡覺的時候,隻盼著第二天可以大吃一頓,開開心心地玩一場,他根本沒有想到會收到禮物。然而,第二天一早醒來,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床腳邊放著的一小堆包裹。


    “聖誕節快樂。”哈利摸索著下了床,套上晨衣,這時羅恩睡眼惺忪地說。


    “也祝你快樂。”哈利說,“你快來看看,我收到了幾件禮物!”


    “那你以為會收到什麽?卷心菜嗎?”羅恩說,轉向他自己的那堆包裹,它比哈利的那堆要大得多。


    哈利拿起最頂上的那個紙包。它外麵包著厚厚的牛皮紙,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海格致哈利。裏麵是一隻做工很粗糙的笛子,顯然是海格自己動手做的。哈利吹了一下——聲音有點像貓頭鷹叫。


    第二個很小的紙包裏有一張紙條。


    我們收到了你的信,附上給你的聖誕禮物。弗農姨父和佩妮姨媽。用透明膠帶粘在紙條上的是一枚五十便士的硬幣。


    “還算友好。”哈利說。


    羅恩被那枚硬幣迷住了。


    “真古怪!”他說,“這樣的形狀!這就是麻瓜們的錢嗎?”


    “你留著吧。”哈利說,看到羅恩欣喜若狂的樣子,不由得大笑起來,“海格送的,姨媽姨父送的——那麽這些是誰送的呢?”


    “我想我知道這份是誰送的。”羅恩說,微微地紅了臉,指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紙包,“是我媽媽。我對她說,你以為自己不會收到禮物——哦,糟糕,”他呻吟了一聲,“她給你織了一件韋斯萊家特有的那種毛衣。”


    哈利扯開紙包,看見一件厚厚的鮮綠色的手編毛衣,還有一大盒自製的乳脂軟糖。


    “她每年都給我們織一件毛衣,”羅恩說著,打開他自己的那個紙包,“我的總是暗紫紅色的。”


    “她真是太好了。”哈利說著,嚐了一塊乳脂軟糖,覺得味道非常甜美。


    接下來的一份禮物也是糖——是赫敏送的一大盒巧克力蛙。


    還剩最後一個紙包。哈利把它拿起來摸了摸,分量很輕。他拆開紙包。


    一種像液體一樣的、銀灰色的東西簌簌地滑落到地板上,聚成一堆,閃閃發亮。羅恩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聽說過這東西。”他壓低聲音說,把赫敏送給他的那盒比比多味豆扔到了一邊,“如果我想得不錯——這東西是非常稀罕、非常寶貴的。”


    “是什麽?”


    哈利從地板上撿起那件銀光閃閃的織物。它摸在手裏怪怪的,仿佛是用水編織而成。


    “是一件隱形衣。”羅恩說,臉上透著敬畏的神色,“我可以肯定——把它穿上試試。”


    哈利把隱形衣披在肩頭,羅恩發出一聲高喊。


    “果然是!你往下看!”


    哈利低頭看自己的腳,真奇怪,它們消失了。他三步兩步衝到鏡子前麵。沒錯,鏡子裏的他隻有腦袋懸在半空中,身體完全看不見了。他把隱形衣拉到頭頂上,鏡子裏的他便完全隱去了。


    “有一張紙條!”羅恩突然說道,“一張紙條從它裏麵掉出來了!”


    哈利脫掉隱形衣,一把抓過那封信。上麵用一種他從沒有見過的細長的、圈圈套圈圈的字體,寫著下麵幾行字:


    你父親死前留下這件東西給我。


    現在應該歸還給你。


    好好使用。


    衷心祝你聖誕快樂。


    沒有署名。哈利瞪著紙條發呆,羅恩則對著隱形衣讚歎不已。


    “如果能得到這樣一件東西,我什麽都可以不要,”他說,“什麽都可以不要。你怎麽啦?”


    “沒什麽。”哈利說。他覺得這件事非常蹊蹺。隱形衣是誰送來的呢?它以前真的屬於他父親嗎?


    沒等他再說什麽或再想什麽,宿舍的門猛地被推開了,弗雷德和喬治·韋斯萊衝了進來。哈利趕緊把隱形衣藏了起來。他還不想讓別人知道。


    “聖誕快樂!”


    “嘿,瞧——哈利也得到了一件韋斯萊毛衣!”


    弗雷德和喬治都穿著藍色毛衣,一件上麵有一個大大的、黃色的“f”,另一件上麵有一個大大的、黃色的“g”。


    “哈利的比我們倆的好,”弗雷德說著,舉起了哈利的毛衣,“顯然,媽媽對不是自家的人更精心一些。”


    “你為什麽不穿上你的呢,羅恩?”喬治問道,“來吧,穿上吧,這毛衣可是又漂亮又暖和啊。”


    “我不喜歡暗紫紅色。”羅恩半真半假地抱怨著,把毛衣套上了腦袋。


    “你的毛衣上沒有字母,”喬治說,“她大概認為你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我們也不傻——倒是她自己,經常管我們叫喬雷德和弗治。”


    “這裏吵吵什麽呢?”


    珀西·韋斯萊從門縫裏探進頭來,一臉不滿的神情。顯然他也正在拆他的聖誕禮物,他胳膊上搭著一件鼓鼓囊囊的毛衣,弗雷德一把抓了過去。


    “‘p’是級長的意思[15]!快穿上吧,珀西,快點兒,我們都穿上了,就連哈利也得到了一件呢。”


    “我——不想——穿——”他含糊不清地說,但雙胞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毛衣套進珀西的腦袋,把他的眼鏡都撞歪了。


    “而且你今天不許和級長們坐在一起,”喬治說,“聖誕節是全家團圓的日子。”


    他們將珀西抬著推出房間,他的手臂被毛衣束縛著,動彈不得。


    哈利有生以來從未參加過這樣的聖誕宴會。一百隻胖墩墩的烤火雞、堆成小山似的烤肉和煮土豆、一大盤一大盤的美味小香腸、一碗碗拌了黃油的豌豆、一碟碟又濃又稠的肉鹵和越橘醬——順著餐桌每走幾步,就有大堆大堆的巫師彩包爆竹在等著你。這些奇妙的彩包爆竹可不像德思禮家通常買的那些寒酸的麻瓜爆竹,裏麵隻有一些小塑料玩具和很不結實的紙帽子。哈利和弗雷德一起抽了一個彩包爆竹,它不是嘭的一聲悶響,而是發出了像大炮轟炸那樣的爆響,把他們都吞沒在一股藍色的煙霧中,同時從裏麵炸出一頂海軍少將的帽子,以及幾隻活蹦亂跳的小白鼠。在主賓席上,鄧布利多將他尖尖的巫師帽換成了一頂裝點著鮮花的女帽,弗立維教授剛給他說了一段笑話,他開心地嗬嗬笑著。


    火雞之後是火紅的聖誕布丁。珀西的那塊布丁裏裹著一個銀西可,差點硌碎了他的牙齒。哈利看著海格一杯接一杯地要酒喝,臉膛越來越紅,最後竟然在麥格教授的麵頰上親了一口。令哈利驚訝的是,麥格教授竟咯咯地笑著,羞紅了臉,她的高頂黑色大禮帽歪到了一邊。


    哈利離開餐桌時,懷裏抱著一大堆從彩包爆竹裏炸出來的東西,包括一袋不會爆炸的閃光氣球、一個模仿肉瘤的小設備,還有一套屬於他自己的巫師棋。那幾隻小白鼠不見了,哈利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懷疑它們最後都成了洛麗絲夫人的聖誕晚餐。


    哈利和韋斯萊兄弟幾個在操場上打雪仗,瘋玩了一下午,過得非常愉快。然後,他們實在冷得不行了,衣服濕漉漉的,氣喘籲籲地回到公共休息室的爐火旁。哈利試了試他的新棋子,結果很慘地輸給了羅恩。哈利心裏嘀咕,如果沒有珀西在一旁不停地瞎出主意,他還不會輸得這樣慘。


    吃過由火雞三明治、烤麵餅、酒浸果醬布丁和聖誕蛋糕組成的茶點,大家都感到肚子太飽,有點犯困了。他們睡覺前不想再做別的,隻是看著珀西追著弗雷德和喬治在格蘭芬多塔樓裏跑來跑去,因為雙胞胎搶走了珀西的級長徽章。


    這是哈利有生以來最愉快的一個聖誕節。然而,一整天來,總有一件事情縈繞在他的腦海裏。直到上床以後,他才有了空閑去想它:那件隱形衣,以及把隱形衣送給他的那個人。


    羅恩肚子裏塞滿了火雞和蛋糕,又沒有什麽奇怪的事情困擾他,所以他幾乎一放下床帷就睡著了。哈利從自己床邊探出身去,從床底下抽出隱形衣。


    他父親的……它以前曾是他父親的。他讓織物從他手上流過,比絲還要光滑,比光還要輕盈。好好使用,那張紙條上這麽說。


    他現在必須試一試了。他悄悄從床上滑下來,把隱形衣裹在身上。他低頭看自己的腿,卻隻看見月光和黑影。這真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


    好好使用。


    突然,哈利一下子清醒了。穿上這件隱形衣,整個霍格沃茨就對他完全敞開了。他站在黑暗和寂靜中,內心感到一陣興奮。穿著這件隱形衣,他可以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啊,費爾奇永遠也不會知道。


    羅恩在睡夢中嘟噥了幾聲。哈利想,要不要叫醒他呢?出於某種原因,哈利沒有這麽做——他父親的隱形衣——他覺得這一次——這是第一次——他想獨自使用。


    他躡手躡腳地出了宿舍,走下樓梯,穿過公共休息室,爬過那個肖像洞口。


    “是誰呀?”胖夫人聲音粗啞地問。哈利沒有吭聲。他飛快地在走廊裏走著。


    他去哪兒呢?他停下腳步,想著,他的心怦怦亂跳。突然,他想起來了。圖書館的禁書區。他可以盡情地閱讀,直到弄清勒梅是何許人。他把隱形衣緊緊地裹在身上,向前走去。


    圖書館內漆黑一片,陰森可怖。哈利點亮一盞燈,端著它走過一排排書架。那燈看上去就像懸浮在半空中,哈利雖然感覺到自己用手端著它,但這景象仍然使他毛骨悚然。


    禁書區在圖書館的後部。哈利小心翼翼地跨過把這些書與其他藏書隔開的繩子,舉起燈照著,讀著書名。


    然而,他從書名上看不出頭緒。那些剝落的、褪了色的燙金字母,拚出的都是哈利無法理解的單詞。有些書根本沒有書名。有一本書上沾著一塊暗色的印漬,很像血跡,看上去非常可怕。哈利脖子後麵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覺得從書裏傳出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低語,似乎那些書知道有一個不該待在那裏的人待在那裏——這也許是他的幻覺,也許不是。


    他必須從什麽地方入手。他把燈小心地放在地板上,順著書架底部望過去,想找一本看上去有點意思的書。他突然看見一本黑色和銀色相間的大書。書很沉,他費力地把它抽了出來,放在膝蓋上,讓它自己打開來。


    一陣淒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劃破了寂靜——那本書在慘叫!哈利猛地把它合上,但是尖叫聲沒有停止,那是一種高亢的、持續不斷的、震耳欲聾的聲調。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燈被撞翻了,立刻就熄滅了。在驚慌失措中,他聽見外麵的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他趕緊把那本尖叫的書插回書架,撒腿就跑。幾乎就在門口,他與費爾奇擦肩而過,費爾奇那雙狂怒的淺色眼睛徑直透過他的身體望出去。哈利從費爾奇張開的臂膀下溜過,沿著走廊狂奔,那本書的尖叫聲仍然在他耳畔回蕩。


    他在一套高高的盔甲前突然刹住了腳步。他剛才急於逃離圖書館,根本沒有注意他在往哪兒走。也許是因為四下裏太黑了,他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他知道廚房附近有一套盔甲,但是他現在肯定要比廚房高出五層。


    “教授,你說過的,如果有人夜裏到處亂逛,就立刻來向你匯報,剛才有人在圖書館,在禁書區。”


    哈利覺得自己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不管他在哪裏,費爾奇肯定知道一條捷徑,因為他那黏糊糊的、發膩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了,而且令他大為驚恐的是,他聽見了斯內普的聲音在回答。


    “禁書區?那麽他們不可能走遠,我們一定能抓住他們。”哈利像腳底生了根似的待在原地,費爾奇和斯內普從前麵的牆角拐過來了。他們看不見他,但這道走廊很窄,如果他們再走近一些,就會撞到他身上——隱形衣並沒有使他的實體也消失啊。


    他一步步後退,盡量不發出聲音。左邊有一扇門開了一條縫。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側身擠了進去,小心翼翼地不把門碰動。謝天謝地,他總算進了房間。他們什麽也沒有注意到,徑直走了進去。哈利靠在牆上,深深地吸氣,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剛才真驚險呀,太驚險了。幾秒鍾後,他才開始留意他借以藏身的這個房間裏的情景。


    它看上去像是一間廢棄不用的教室。許多桌椅堆放在牆邊,呈現出大團黑乎乎的影子,另外還有一隻倒扣著的廢紙簍——但是,在正對著他的那麵牆上,卻擱著一件似乎不屬於這裏的東西,仿佛是有人因為沒有地方放,而臨時把它擱在這裏的。


    這是一麵非常氣派的鏡子,高度直達天花板,華麗的金色鏡框,底下是兩隻爪子形的腳支撐著。頂部刻著一行字:厄裏斯 斯特拉 厄赫魯 阿伊特烏比 卡弗魯 阿伊特昂 沃赫斯[16]


    現在,費爾奇和斯內普的聲音聽不見了,哈利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他慢慢走近鏡子,想看一眼自己的形象,但鏡子裏空空如也。他又跨近幾步,站到鏡子前麵。


    他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才沒有失聲尖叫起來。他猛地轉過身,心跳得比剛才那本書尖叫時還要瘋狂——因為他在鏡子裏不僅看見了他自己,還看見一大堆人站在他身後。


    但是房間裏沒有人啊。他急促地喘息著,慢慢地轉身看著鏡子。


    沒錯,鏡子裏有他,臉色煞白,驚恐萬分,同時鏡子裏還有至少十來個人,站在他的身後。哈利又扭頭朝後看去——還是一個人也沒有。難道他們也都隱形了?難道他實際上是在一間有許多隱形人的房間裏,而這麵鏡子的魔力就是把他們都照出來,不管隱形的還是沒有隱形的?


    他又仔細看著鏡子。在鏡子裏,一個站在他身後的女人正在對他微笑和招手。他伸出手去,在身後摸索著。如果那女人真的存在,哈利應該能碰到她,他們兩人在鏡子裏挨得多麽近啊,可是哈利觸摸到的隻有空氣——那女人和其他人隻存在於鏡子裏。


    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有著深紅色的頭發,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哈利想道。接著他又發現她在哭泣,她麵帶微笑,同時又在哭泣。站在她身邊的那個黑頭發的高大、消瘦的男人用手摟住她。那男人戴著眼鏡,頭發亂蓬蓬的,後腦勺兒上的一撮頭發很不聽話地豎著,正和哈利的一樣。


    哈利現在離鏡子很近很近了,鼻子幾乎碰到了鏡子中自己的鼻子。


    “媽媽?”他低聲喚道,“爸爸?”


    他們都看著他,親切地微笑著。哈利慢慢地挨個兒打量著鏡子裏其他人的臉,發現他們都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綠眼睛、一模一樣的鼻子,一個小老頭兒甚至還有著和哈利一模一樣的凹凸不平的膝蓋——哈利正在望著他的家人,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波特一家人笑眯眯地在朝哈利揮手。他如饑似渴地凝視著他們,雙手緊緊按在鏡子玻璃上,就好像他希望能夠撲進去和他們待在一起。他內心感到一陣強烈的劇痛,一半是因為喜悅,一半是因為深切的憂傷。


    他在那裏站了多久,他不知道。鏡子裏的形象始終沒有隱去,他看呀看呀,怎麽也看不夠,直到遠處傳來一些聲音,才使他恢複了理智。他不能待在這裏,他必須回去睡覺。他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他母親臉上挪開,低聲說道:“我還會再來的。”便匆匆離開了房間。


    “你應該把我叫醒的。”羅恩生氣地說。


    “今晚你可以去,我還要去的,我想讓你看看那麵鏡子。”


    “我想看看你的爸爸媽媽。”羅恩急切地說。


    “我也想看看你的全家,看看韋斯萊的一大家人,你可以把你另外的幾個兄弟和所有的親戚都指給我看。”


    “你隨時都能看到他們的,”羅恩說,“今年暑假到我們家來吧。不過,鏡子裏或許隻能出現死人。唉,真慚愧,我們還沒有找到勒梅的資料。你吃點熏鹹肉或別的什麽吧,你怎麽什麽也不吃?”


    哈利吃不下去。他見到了他的父母,而且今晚還要與他們相見。他差不多把勒梅忘到了腦後。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再那麽重要了。誰管那條三個腦袋的大狗在看守什麽呢?即使斯內普把那東西偷走,又有什麽關係呢?


    “你沒事吧?”羅恩說,“你看上去挺怪的。”


    哈利最擔心的是他找不到那個放鏡子的房間。第二天,因為羅恩也罩在隱形衣裏,他們走得就慢多了。他們想找到哈利從圖書館出來的那條路線,在昏暗的過道裏漫無目的地轉了將近一個小時。


    “我凍壞了,”羅恩說,“我們不找了,回去吧。”


    “不行!”哈利嘶啞著聲音說,“我知道就在附近的什麽地方。”


    他們與一個從對麵遊蕩過來的高個子巫師的幽靈擦肩而過,但沒有看見其他人。就在羅恩開始哼叫著說他的腳都要凍僵了時,哈利看見了那套盔甲。


    “是這裏——就是這裏——沒錯!”


    他們推開門。哈利把隱形衣從肩頭脫掉,飛奔到鏡子前麵。


    他們還在那裏。他的媽媽和爸爸一看見他,頓時喜形於色。


    “看見了嗎?”哈利小聲問。


    “我什麽也看不見。”


    “看呀!看呀……他們都在……有一大堆人呢……”


    “我隻能看見你。”


    “好好看看,過來,站在我這個位置。”


    哈利讓到一邊,然而羅恩一站到鏡子前麵,哈利就再也看不見他的家人了,隻看見羅恩穿著羅紋花呢睡衣站在那裏。


    羅恩目瞪口呆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看看我!”羅恩說。


    “你能看見你的家人都圍在你身邊嗎?”


    “沒有——隻有我一個人——但是跟現在不一樣——我好像大了一些——我還是男生學生會主席呢!”


    “什麽?”


    “我—我戴著比爾以前戴的那種徽章——手裏還舉著學院杯和魁地奇杯——我還是魁地奇球隊的隊長呢!”


    羅恩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的目光離開了這副輝煌的景象,興奮地看著哈利。


    “你說,這麵鏡子是不是預示著未來?”


    “怎麽可能呢?我家裏的人都死了——讓我再看看——”


    “你已經獨自看了一晚上,就讓給我一點兒時間吧。”


    “你隻是捧著魁地奇杯,這有什麽好玩的?我想看看我的父母。”


    “你別推我——”


    外麵走廊裏突然響起的聲音,結束了他們的爭執。他們沒有意識到剛才他們的說話聲有多響。


    “快!”


    羅恩剛把隱形衣披在兩人身上,洛麗絲夫人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就拐進門來了。羅恩和哈利一動不動地站著,心裏想著同樣的念頭——隱形衣對貓有作用嗎?過了大約有一個世紀,洛麗絲夫人終於轉身離去了。


    “還是不安全——它可能去找費爾奇了,我敢肯定它聽見我們的聲音了。走吧。”


    羅恩拉著哈利,走出了房間。


    第二天早晨,雪還沒有融化。


    “想下棋嗎?”羅恩問。


    “不想。”


    “我們幹嗎不下去看看海格呢?”


    “不去……你去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哈利,你在想那麵鏡子。今晚別再去了。”


    “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隻是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而且,這麽多次你都是僥幸脫險。費爾奇、斯內普和洛麗絲夫人正在到處轉悠。如果他們看見你怎麽辦?如果他們撞到你身上怎麽辦?”


    “你說話的口氣像赫敏。”


    “我不是開玩笑,哈利,真的別去了。”


    可是哈利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回到鏡子前。羅恩是怎麽也攔不住他的。


    第三個晚上,哈利已是輕車熟路。他一路走得飛快,沒有意識到自己發出了很響的聲音,但他並沒有遇到什麽人。


    啊,他的媽媽和爸爸又在那裏對他微笑了,還有他的一個爺爺在愉快地點頭。哈利一屁股坐在鏡子前麵的地板上。他要整晚待在這裏,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什麽也不能阻攔他。什麽也不能!


    除非——


    “這麽說——你又來了,哈利?”


    哈利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一下子凍成了冰。他朝身後看去。坐在牆邊一張桌子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阿不思·鄧布利多。哈利剛才一定是徑直從他身邊走過的,他太急著去看鏡子了,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我—我沒有看見你,先生。”


    “真奇怪,隱形以後你居然還變得近視了。”鄧布利多說。哈利看到他臉上帶著微笑,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麽說,”鄧布利多說著,從桌子上滑下來,和哈利一起坐到地板上,“你和你之前的千百個人一樣,已經發現了厄裏斯魔鏡的樂趣。”


    “我不知道它叫這個名字,先生。”


    “不過我猜想你現在已經知道它的魔力了吧?”


    “它——哦——它使我看到我的家人——”


    “還使你的朋友羅恩看到自己變成了男生學生會主席。”


    “你怎麽知道——”


    “我可不是非要隱形衣才能隱形的。”鄧布利多溫和地說,“那麽,你能不能想一想,厄裏斯魔鏡使我們大家看到了什麽呢?”


    哈利搖了搖頭。


    “讓我解釋一下吧。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以把厄裏斯魔鏡當成普通的鏡子使用,也就是說,他在鏡子裏看見的就是他自己的模樣。明白點什麽了嗎?”


    哈利在思考。然後他慢慢地說:“鏡子使我們看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不管我們想要什麽……”


    “也對,也不對,”鄧布利多輕輕地說,“它使我們看到的隻是我們內心深處最迫切、最強烈的渴望。你從沒有見過你的家人,所以就看見他們站在你的周圍。羅恩·韋斯萊一直在他的幾個哥哥麵前相形見絀,所以他看見自己獨自站著,是他們中間最出色的。然而,這麵鏡子既不能教給我們知識,也不能告訴我們實情。人們在它麵前虛度時日,為他們所看見的東西而癡迷,甚至被逼得發瘋,因為他們不知道鏡子裏的一切是否真實,是否可能實現。


    “明天鏡子就要搬到一個新的地方了,哈利,我請你不要再去找它了。如果你哪天碰巧再看見它,你要有心理準備。沉湎於虛幻的夢想,而忘記現實的生活,這是毫無益處的,千萬記住。好了,為什麽不穿上那件奇妙無比的隱形衣回去睡覺呢?”


    哈利站了起來。


    “先生——鄧布利多教授?我可以問你一句話嗎?”


    “那還用說,你剛才就這麽做了。”鄧布利多笑了,“不過,你還可以再問我一個問題。”


    “你照鏡子的時候,看見了什麽?”


    “我?我看見自己拿著一雙厚厚的羊毛襪。”


    哈利睜大了眼睛。


    “襪子永遠不夠穿,”鄧布利多說,“聖誕節來了又去,我一雙襪子也沒有收到。人們堅持要送書給我。”


    哈利直到回到床上以後,才突然想到鄧布利多也許並沒有說實話。可是,當他推開枕頭上的斑斑時,又想:那是一個涉及隱私的問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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