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澄的動作明顯僵了僵,然後緩緩收回腿,她心裏盼著剛才那一聲“阿澄”隻是幻覺,可身後的腳步聲卻殘忍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其實每次沈徹叫她“阿澄”的時候,紀澄心裏都會發抖,她現在都還記得沈徹第一次叫自己“阿澄”時的情形。


    當時紀澄為了郝仁的事情去求沈徹,在竹林裏第一次聽見他這樣叫自己。而就在那天晚上,沈徹就跟她攤牌了,恨恨地撕下了她的麵皮。


    沈徹每有所恃的時候,對她總會格外溫柔,就像麵對獵物的老虎一般,走路總是盡量輕聲,以免嚇走了他的口中餐。


    而此時,紀澄再次聽見沈徹這樣叫她,她如何能不發抖?


    在紀澄背脊僵直的時候,沈徹的鞋履已經出現在了她眼角的餘光裏。半空裏斜伸出一隻手來,是沈徹想拉紀澄站起來的意思。


    紀澄轉過頭,背對沈徹,雙手在地上一撐,輕盈地爬了起來,這動作雖然不太雅觀,但由紀澄做來,卻還算可看。


    “有事麽?”紀澄麵朝蓮池,微微垂著眼皮,心裏卻想著這一大早的出門散心居然就碰到沈徹了,真是應該去廟裏拜拜了。


    兩人並肩而立,麵前的白荷越是雪白,就越是照得沈徹耳根的那一抹紅顯眼。紀澄這態度明顯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哪怕沈徹有心服軟,想同紀澄說個明白,但麵對她的冷臉,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夏日裏早起的人並非隻有紀澄和沈徹。在西湖旁的南薰園裏,本就少眠的安和公主已經矗立在鏡瀾閣裏眺望滿池白荷了。那白荷已經開不了多少時日,所以尤其叫人眷戀。


    安和卻不想會在這般早的時候看到沈徹的身影。她的目力不如年輕時清晰了,側頭問旁邊伺候的微雨道:“阿徹身邊站的人是誰啊?”


    微雨墊腳眺望了片刻,不確定的道:“仿佛是澄姑娘。”她和紀澄熟悉,其實一看那身形就認出了是紀澄,但卻不敢在安和公主跟前說死了,她心裏也納悶兒怎麽這麽早紀澄會和二公子一同站在蓮池邊?


    不過不得不說,那兩人的背影一個頎長挺拔,一個高挑纖細,被晨風吹拂的衣袂微微飄動,有股說不出來的意韻,叫人看得發癡,襯得滿池靜默的白荷都靈動了起來,若是微雨雅擅丹青的話,真是恨不能把眼前之景畫到畫卷上久久保存。


    紀澄等了片刻,也不見沈徹再開口,微微側頭道:“老祖宗這會兒該起了,我得去伺候了。”紀澄寄居他人屋簷下,自然比其他人都跟殷勤些,老太太早起雖不用她伺候,但她在立在一旁搭搭話,選選首飾,也是十分討老人家歡喜的。


    老人家最怕的就是冷清。人心都是肉做的,若非紀澄平日裏表現得十分乖順體貼,老太太哪怕猜到了沈徹的心思,也未必肯費工夫想去點醒這兩個小冤家。


    隻是這會兒紀澄說這話明顯有躲開沈徹的意思。


    紀澄這避之如猛虎的態度叫沈徹眯了眯眼睛,原本躊躇不知如何措辭的話現在倒是不用糾結了,“這樣避著我,卻又不得不敷衍我,是不是很辛苦?”


    沈徹說話的語氣含諷帶刺,叫紀澄忍不住想沈徹自己沒本事留下方璿,一大早地卻拿自己撒氣,算什麽男人?


    可是紀澄從來就不是和人硬碰硬的那一款,沈徹如今正在失意的氣頭上,她絕不肯惹禍上身,是以整理了一下冰冷的麵部表情,理了理鬢發柔聲道:“表哥誤會了,我如今這樣的處境,表哥能容我殘喘於世已經是開恩了,紀澄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這話酸得紀澄自己都有些起雞皮疙瘩,但她心裏憤恨滿滿,連做戲都做不徹底了。


    沈徹嗤笑一聲道:“這天下還能有比你更不知好歹的人麽?你嘴裏說著什麽開恩,心裏是不是已經盤算好怎麽害我第二次了?”


    雖說沈徹點到的是真相,但近日實在沒有什麽好機會,紀澄就算有那個想法,也沒有執行力。隻不過聽沈徹這般說話,紀澄也知道現在是敷衍不了沈徹了,原是想說兩句軟話好走人,也省得叫園子裏的人看見引起流言,這會兒隻能收斂起強扯出的假笑道:“表哥神通廣大,我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麽?別說害你第二次了,即使是第一次,也不過是你將計就計而已。”


    沈徹轉頭看向紀澄,輕聲緩慢地道:“你沒有否認。”


    紀澄沒反應過來,“否認什麽?”


    “否認你隻要找到機會就恨不能將我淩遲。”沈徹道。


    紀澄心裏咯噔一下,這廝實在太會聽重點,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並沒否認第二次、第三次。


    紀澄索性橫下心道:“我如今說什麽,表哥隻怕都不會再相信我。紀家和淩家如今都捏在你手上,我就是你手裏蹦躂不了的蚱蜢,表哥想要羞辱紀澄,還不就是動動指頭的事?隻是……”


    紀澄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隻是表哥現在說這樣的話,難不成還指望我對你感激涕零,謝你不殺之恩麽?”紀澄也是火大,她一早起來眼皮就跳,這會兒又被沈徹遷怒,說話就有些失了輕重。


    沈徹沒說話,看了紀澄良久,久到紀澄撇開了直視的眼睛,這才道:“火氣不小啊?你難道不該感激涕零?換成其他人,你還能站在這裏,還敢這樣對我發火嗎?”


    紀澄被沈徹問得一愣,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問題去思考。


    沈徹頓了頓,“你覺得你依仗的是什麽?”這怕是最露骨的暗示了。


    可此話一出,沈徹和紀澄兩個人都愣了愣,心緒翻湧。


    枉沈徹自認英明,到如今才發現自己做了傻子,紀澄何等人也,要說自己的心思她一點兒也不明白,沈徹是絕不相信的。觀她所作所為,確實是夾緊了尾巴在做人,但不肯低頭也是有恃無恐,時間拖得越久,她怕是越明白,自己根本不會拿她如何,所以又何許低頭呢?


    紀澄被沈徹一語戳中心事,她所看清的,她所依仗的的確是沈徹對她還有興趣,還沒有玩膩味,所以她雖然惶恐,卻也並不歇斯底裏,隻是慢慢周旋著,尋找機會。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紀澄真怕沈徹惱羞成怒,遂苦笑道:“我所依仗的,表哥不是早警告過我了嗎,僅剩的一點利用價值而已。”


    沈徹見紀澄還在回避,心裏湧上說不出的失落來,“哦,你是覺得這天下除了你,別人都不會看賬是吧?”


    沈徹越說越露骨,叫紀澄說不出的惶恐,這人是打算采取懷柔之策了麽?紀澄不欲再討論這個話題,於是道:“這天下會看賬本的自然多了去了,唯有方大家的樂音卻是無人能取代的。”


    兩個人針鋒相對,紀澄趨於下風,就有些口不擇言了,故意說起方璿來刺激沈徹,想打破剛才那種氛圍。


    雖然紀澄的意思是諷刺地提醒沈徹不要遷怒,自己留不住女人就跑她這裏來撒野,但男人,尤其是向來自信的男人,想法和女人還是有區別的,沈徹這時才恍然大悟,紀澄莫不是在吃醋?


    或許吃醋說得太誇張,但心裏微酸肯定是有的。沈徹又憶及昨夜,他給紀澄使眼色讓她帶呱噪的沈蕁離開時她故作看不見時的表情,兩相印證,倒真有點兒吃醋的意思來。


    沈徹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本來因為不悅而微微抿緊的唇線這會兒已經悄然放鬆,他有心逗弄紀澄幾句,卻也知道這不是好時候。


    “若非你設計陷方璿於姑墨,她這次根本就不會回到京師。”沈徹道。


    紀澄被沈徹跳躍的回答給弄得糊塗了片刻,這關方璿回不回京師有什麽關係?“那這麽說,表哥又得感謝我咯?”


    “我需要感謝你什麽?”沈徹反問。


    其實現在紀澄已經回過一點兒味來了,可惜她太過清醒所以不為沈徹所迷,這人雲山霧繞的一番話不就是暗示他對她還有點兒興趣麽?因為有這麽點兒興趣,就順理成章地生出了想留下她玩弄幾年的意思麽?


    隻可惜這世上沒有那麽多順理成章,紀澄不得不裝傻地道:“表哥這麽多年都不肯應承婚事,不就是在等方大家麽?其實以表哥的能耐,大可幫方大家換個身份,想娶她也未必是難事。”


    這樣明顯的裝傻,沈徹不可能看不出來,於是的確有些惱羞成怒,先才竟誤會紀澄是吃酸捏醋了,結果卻是對方清楚的明白他的心意,隻是不屑一顧罷了。生怕他黏著她是嗎?


    “既有閑情逸致操心我的親事,怎麽不操心操心你的?”沈徹冷冷地刺道。


    紀澄也是臉皮早就被沈徹給鍛煉厚了,垂下眼皮道:“我的親事不是有表哥操心嗎?”


    “你倒是想得開,眼見著就要嫁給劉俊那樣的人,還能有心玩笑。”沈徹道,“不過若是能撥亂反正的話,阿澄倒是可以水漲船高。”


    沈徹彎下腰,在紀澄耳邊道:“你說,我會不會給你這個機會,阿澄?”


    紀澄僵直著背脊,雙手垂在身側,死死握成拳頭,她就知道事情從來不會那麽簡單,沈徹對她也不會有什麽仁慈之心。


    “費盡心思想攀高門,連青梅竹馬都可以背棄,曾經的允諾更是從沒放在心上過,哪怕明知劉俊是什麽人,也願意婚嫁,像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人,不知羞恥的人,就這麽放過你是不是太便宜了?”沈徹抬手輕輕刮了刮紀澄的臉頰。


    紀澄氣得發抖,反手就給了沈徹一個耳光,前麵的話雖然難聽,可那的確是紀澄的所作所為,隻是“不知羞恥”四字著實是踩到了紀澄的痛腳,她給了沈徹一耳光,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轉身就開始跑。


    此時園子裏已經有人來往,沈徹也不可能拔腿追去,紀澄正是篤定了這一點,才能肆無忌憚。反正她不打沈徹,沈徹也放不過她。


    不過顯然沈徹也沒有要追紀澄的意思,反而是緩緩轉過身看向鏡瀾閣的方向,和安和公主遙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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