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甩手的動作一做出,少年便是嘴角微揚,露出一個似是滿意,更似是譏嘲的笑容來。


    警告地盯了馮宛一眼,他收回視線,驅著馬車向前走去。


    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趙俊虛啐一聲,臉色很是難看。


    有了這一曲,趙俊已沒有心思與馮宛親近了。見馬車走得差不多了,他惱怒地喝道:“還愣著幹什麽?走啊。”


    “是,是。”


    馬車再次駛動。


    陛下生辰大慶的場地,設在華英宮外麵的廣場上。趙俊到來時,這裏已是塌幾林立,火堆處處,整隻整隻的牛和羊,剝光了架在火堆上,被烤得金黃的肉,時不時地滴下一滴油,濺在了火堆上。


    望著前方的人山人海,趙俊遊目四顧一會,終於看到了五殿下。五殿下的身周,圍擁著數十個大臣,這些大臣中,一襲布衣,頭戴鬥笠,雙手抱胸,懶懶站在後麵的衛子揚,明明連下巴都看不清,可那掩不去的絕世風華,還是無形串吸引了太多的目光,直把五殿下都比了下去。


    趙俊狠狠地瞪了一眼衛子揚,恰好這時,衛子揚也朝這邊看來。趙俊連忙收回目光,不過趙子揚也沒有看他,他隻是朝他身後瞟了一眼,便漫不經心地收回了目光。


    趙俊暗中哼了一聲,對馮宛說道:“走快點。”


    他擠入了人群中。


    馮宛自是亦步亦趨。


    趙俊費力地擠出幾步,奈何圍著五殿下說話的人太多了,他擠得滿頭大汗,還是在外圍蹦躂著。


    這時,他想到了馮宛。


    連忙回頭,伸手牽過馮宛的手,趙俊再向前方擠去。


    果然,這一次變得容易些了。


    走出五六步,趙俊忍不住回頭看向馮宛。


    燈火下,他長相平凡的妻子,那白瓷般的肌膚被火焰照得暈紅。夜色中,她雙眸是那般明亮,那翩躚宛然,雍容自在得讓人不敢輕視的風姿,凡所經行處,便讓人下意識地把她當成某個人物,自發自動地讓路。


    看著看著,趙俊握緊了她的手。


    他握得太緊,直讓馮宛有點疼。當下,她明亮美麗的眸子,淡淡地朝他掃來,不言不語,嫻靜平和。


    被這樣的目光掃過,趙俊下意識地一鬆手,轉眼,他便用指甲搔著她的掌心,笑道:“宛娘,我們到五殿下旁邊去。若是有幸見到陛下,記得好好表現一番。”


    表現一番麽?


    馮宛垂眸,溫婉地就道:“嗯。”


    兩人來到了五殿下身側。


    趙俊剛要退到後麵,五殿下已一眼看到了馮宛。他目光轉向馮宛身前的趙俊,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太監走到五殿下旁邊,對他低語了一句。


    五殿下嗯了一聲,他轉向趙俊笑道:“趙卿這個夫人,當真顯目得緊啊。這剛剛趕到,便有人惦記上了。”


    他擺了擺手,道:“一起來吧。”


    他提步向前走去。


    趙俊連忙握緊馮宛的手跟上。


    此進還是秋日,夜雖涼而不冷,廣場上,這般被火焰無所不在地逼著,不少人的鼻尖都滲出了汗珠。


    趙俊便是這樣,他不止是鼻尖汗珠直冒,便是掌心也有點濕,被這種濕滑的手緊握著,不知為什麽,馮宛竟想到了蛇。


    緊跟在五殿下身後,一行人來到廣場北麵的一個閣樓處。此刻,閣樓的地坪裏,都掛上了一層一層的紗幔,風一吹來,紫色粉色的紗幔隨風飄舞,如沐浴在月光下的輕煙。


    五殿下拂開兩層紗幔,走了進去。馮宛一進來,發現這裏坐著數十個濃妝豔抹的宮妃。


    看到眾人進來,宮妃們的目光齊刷刷轉來。她們同時注意到了緊跟在趙俊身後的馮宛。


    五殿下還在向前走去。


    馮宛跟在後麵,走了幾步,她便看到了坐在下首顯眼處的馮芸,馮芸雲鬢高挽,露出修長的纖頸。這種強調氣質的打扮,掩去了她的刻薄,強調了明豔,倒是頗為動人。


    當然,坐在這裏的宮妃,都是美麗動人的。


    馮芸也看到了馮宛,她抬起頭,微陰著杏核眼,神態中帶著一種得意。


    這時,前麵的五殿下停下了。


    他施了一禮,笑道:“兒臣見過太後娘娘,虞太妃娘娘,見過母後。”


    竟然是太後娘娘和皇後?趙俊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低著頭的他,剛一站定,忍不住再次看向馮宛,見到她的神色,他再次平靜下來。


    此刻,關注馮宛的,可不止是趙俊和馮芸,便是站在皇後後麵的幾位公主,也同時望來。她們朝馮宛望一眼,便同時看向大公主,一個個以袖掩嘴,似在竊笑。


    這時,坐在皇後下首的一個中年貴婦溫柔喚道:“馮氏阿宛,過來一下。”


    叫到她了。


    馮宛應了一聲,走上兩步,恭敬地衝幾個貴人行了一禮。


    嗖嗖嗖,幾十雙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中年貴婦慈祥地端詳著馮宛,抿唇笑道:“你們看這孩子,是不是舉止雍容,風姿出眾?”對上馮宛認出了她,驚愕的眼神,中年貴婦一笑,向太後和太妃說道:“這孩子啊,她信佛,那佛經誦得一道一道的。”


    她的聲音剛剛一落,皇後在一側笑道:“是啊,她可把幾位公主都比下去了呢。”


    一句話落地,趙俊的心重重一沉:該死,必是宛娘得罪了大公主,令得皇後不快了。


    一句話便讓馮宛得罪了眾公主,這皇後的功力,可真是深厚啊。


    馮宛垂眸,嘴角依然掛著溫婉靦腆的笑容:這裏,可不是隻有皇後做主的!


    這時,一個慈祥中透著威嚴的笑聲傳來,“孩子,過來。”


    是太妃的聲音。


    馮宛輕應一聲,慢步走近。


    “傻孩子,再過來一點,讓我看看。”


    馮宛有點愕然,有點怔忡地抬起頭來。她對上太妃,對上她慈祥中透著喜愛的眼神,不知不覺中,馮宛靦腆一笑。


    她向前又走出兩步,然後盈盈一福,抬著頭,孺慕地看了太妃一眼,便迅速地低下了頭。


    望著焰火的照耀下,沉靜而嫻靜,一點也不被皇後的話影響到的馮宛,太妃笑彎了眼,她慢慢伸出手來。


    骨節已顯蒼老的手,輕輕撫上馮宛的頭頂,摩挲著她的秀發,太妃輕聲問道:“孩子,今年多在了?”


    馮宛垂眸,靦腆而溫馴地應道:“妾十九了。”


    “十九了?也是不小了。”太妃似是想到了什麽,有點感慨。


    端詳著馮宛,她似是越看越喜,伸手從左腕上褪下一個玉鐲子,太妃抓起馮宛的手給她套上。


    一邊套,太妃一邊撫站馮宛滑嫩的手腕,讚道:“好孩子,不僅風儀出眾,便是這肌膚也養得好,一看就是個有福的。”


    說罷,她朝著自己身後的塌幾一指,道:“孩子,你坐那兒。”


    “是。”馮宛走向那塌幾,不過她並沒有坐下。這時刻,連公主們都是站著的。


    這邊,太妃注意到了趙俊,朝著他打量了一眼,太妃笑道:“你叫趙俊?放心,你妻子有我照看,不會少了一根汗毛的。”


    趙俊聽到太妃的調侃,白臉一紅,連忙說道:“太妃娘娘說笑了,說笑了。”說這話時,一滴晶瑩的汗珠,順著他的額頭流下。


    太妃注意到了這一點,她眉頭輕蹙,忖道:這丈夫卻是個膽小的,比起他妻子差遠了。


    她溫聲問道:“你們結縭幾載了?”


    趙俊恭敬地回道:“近二載。”


    “可有生育?”


    趙俊一怔,道:“不曾。”


    幾乎是他這不曾兩字一落,太妃的臉便是一沉,她不高興地說道:“可是家裏納的妾室太多,沒有精力顧及妻子?”


    “不,不是。”趙俊聽出了太妃語氣中的不高興,他連忙解釋道:“實是宛娘她,總不見孕。”


    這總不見孕幾字一出,四下的低語聲響了些,隱隱的,幾個含著譏嘲的笑聲響起。


    ……做為夫主,趙俊這話,是對妻子近乎攻擊的指責!


    太妃的笑容一收,她把手中的斟朝旁一放。


    “叮”的一聲脆響傳來,這一放有點重。


    在場有些眼色的人知道,太妃更不高興了。


    ……這時,皇後微笑道:“這孩子,真是個口快心直的。”她朝大公主看來,歎道:“便與我雅兒一樣。哎,總是在不知不覺便做錯了事。”


    趙俊額頭的汗水滲得更多了,他悔得咬緊了牙關。剛才那話,一出口他便覺得不對,隻怪他平素一直是這樣想的,竟然忘記了在貴人麵前多加掩飾。


    聽到皇後提到陳雅,太妃淡淡說道:“皇後言重了。”


    皇後笑了笑,她瞟向馮宛,道:“馮氏阿宛,聽聞你是馮美人的大姐?”


    “是。”


    “回皇後,是。”


    馮宛和馮芸同時站起,恭敬回道。


    “哦?”皇後盯向兩女,在她的目光下,馮宛低頭走出,躬身受著皇後的打量,“聽說你們關係不好,能告訴我是為什麽嗎?”


    馮宛垂眸,馮芸也沒有說話。


    皇後盯向馮宛,微笑道:“你這個做大姐的先說。”


    她重點提到了大姐兩字,使得這句話本身,便含著一種對馮宛的指責。


    馮宛垂眸。


    好一會,她輕聲細語地說道:“我嫡母隻我一女,可她死得早……阿芸不是,她性子靈活討喜。我,許是我妒忌她吧。”


    馮宛口裏說著妒忌,可她舉止落落大方,雙眸明澈靈透,一抬頭,一說話,一揚袖,自有一種雍容的風華。分明是個晉人稱頌的名士,哪裏像個斤斤計較的婦人?


    反觀旁邊的馮美人,在聽到馮宛的自罪後,她雙眼大亮,削細的鼻尖昂得高高的,明豔的臉上,那刻薄和得意掩也掩不住。


    不約而同的,眾人同時想道:死了嫡母的孤女,又是個性子溫吞寬厚的,自是容易被得寵的繼妹欺辱!


    皇後盯向馮芸,慢騰騰地提醒道:“馮美人呢,你怎麽說?”


    馮芸福了福,清脆而利落地說道:“稟皇後,便是阿宛所說的那樣。”


    若真是個敦厚的,當著這麽多人,怎麽也應該給自家大姐存點顏麵。可她倒一口應承了,還直呼大姐的名,哪有半點恭敬謙讓之心?


    馮芸這話一出,皇後眉頭蹙了起來。


    這時,太妃溫和的聲音傳來,“孩子,忤在這裏做甚麽?坐到我身後來。”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疼惜。這種不加掩飾的喜愛,令得馮芸吃驚了,她瞪向馮宛。


    這眼神一瞟,太妃的眉頭也蹙了蹙。


    一側,皇後不禁搖了搖頭,忖道:這個馮美人與丈夫相處是深諳其道,可終究不是個玲瓏的。


    其實,胡人豪爽性直的多,在場的除了幾位在宮中呆得久的,也有幾個宮妃公主與馮芸一樣,並不通曉這些婦人話裏的彎彎道道。


    皇後瞟了一眼馮芸,也懶得讓她回塌,便這麽轉過頭來,對大公主陳雅說道:“阿雅,過來。”


    大公主低著頭走了出來。


    一直到現在,大公主都顯得很安靜,便是站在皇後麵前,也老老實實束手而立,馮宛暗暗忖道:看來大公主真是受過訓斥了。


    皇後盯了她一眼,命令道:“你在金弘寺,可是對趙夫人無禮過?上前去,給趙夫人致歉!”


    這話一出,低呼聲四麵而起,馮宛更是抬頭:堂堂一個公主,給她一個小小的外臣婦致歉?這不是打皇室的臉麽?皇後這一手,可真夠狠的。


    這時刻,馮宛最好的選擇就是衝出去,率先跪在皇後和陳雅麵前,向她們致歉,向她們說,自己也有過錯。


    可是,馮宛不想衝出去。


    她就是想看到陳雅在自己麵前低頭!


    更重要的是,馮宛實在太了解太了解陳雅了。


    皇後的話一出,早就得過招呼的陳雅走了過來,她來到馮宛麵前,朝她福了福,大聲道:“趙夫人,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無禮。”


    無禮?


    堂堂公主竟然對一個外臣婦用上了無禮兩字?


    這時刻,便是太妃,臉色也有點難看了。


    四下寂靜。


    馮宛上前一步,身影出現在焰光中。


    對著除了頭昂得高高的,舉止都顯得謙卑的大公主,馮宛低下頭,瞟了一眼大公主。


    這時刻,背著光的馮宛,眼神中閃動著一種譏笑和一種強烈的不屑!


    幾乎是馮宛這種目光一露,陳雅便是大怒,她臉孔嗖地漲得通紅,恰好這時,目光轉回溫柔敦厚的馮宛,那不安的聲音傳來,“大公主,你不是說,要我向太後和太妃承認偷了馮美人的藍月鑲雲佩,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的麽?怎麽你現在,給我行起,行起?”


    她沒有說下去。


    可陳雅聽得出來,這話中滿滿都是譏嘲!


    她陡然明白過來,怪不得這陣子,趙俊遠遠地看到自己,都躲了開去,怪不得他對上自己時,遠不像以前那般言笑溫柔,殷勤備至了!原來,是這個婦人掇動了他!她掇動了他,還在這裏嘲諷自己!


    喘了一口粗氣,早就臉孔紫漲的陳雅,反射性地手掌一揚,一個巴掌扇去!


    馮宛被她的暴怒嚇得驚叫一聲,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一動不動地準備受她這個耳光。


    不過,陳雅舉到半空中的手,終是沒有揮下去。任性慣了的她,看了看四周,陡然明白了現在這環境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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