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亮,謝冉就蹲在流雲軒的花圃裏忙著擺弄花草。


    “哦?丞相居然對武陵王下了這樣的狠手?”他的模樣看起來心不在焉,話裏卻有著濃濃的興味。


    光福跟在他身後好幾次想幫忙,都被他擋了回去。


    “丞相現在人在哪兒?”


    “回公子,人在大司馬府。”


    謝冉手一頓,抬頭看了看剛剛微白的天空:“這麽早就去了?”


    “不是,丞相昨晚就去了,一夜未歸。”


    謝冉臉色微沉,手下損壞了一株名貴的西府海棠。可待他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生了氣,幹脆將整個花圃都給毀了。


    光福嚇得半天不敢作聲,公子如今一牽扯到丞相的事怎麽脾氣如此陰晴不定,既然這樣,何必還讓他匯報丞相的行動啊。


    他忽然想起還有一事沒有稟報,又瑟縮著身子道:“丞相最近身子似不太好,一直在服藥。可惜鍾大夫我接近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謝冉陡然一怔,怒火煙消雲散:“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有一段時間了。”


    他沒再話,盯著一地殘枝敗葉,揪緊衣擺,眼神不定。


    謝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環境裏,仔細看過才發現是衛屹之的房間。她真是越來越受不住累了,居然後來就這樣在衛屹之身邊睡了一夜。


    衛屹之不在身邊,她連忙起身整裝,匆匆走出屏風,卻見他散發未束,披著鬆鬆的袍子背對著她站在木架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地圖,也不知維持這姿勢多久了。


    謝殊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側臉,勸道:“你有疾在身,暫時還是不要操勞了。”


    衛屹之牽了她垂在身側的手,眼睛仍舊盯著地圖:“剛才收到前線情報,因為我設計誘殺了石狄和拓跋康,秦帝震怒,已經決定禦駕親征。”


    謝殊伸手撫著衣擺上的褶皺,毫不意外:“這是意料中的事,重要戰事他都習慣親力親為。”


    衛屹之的手指劃過長江:“我一路直退回來,沒有動用周圍各郡兵力支援,秦國雖然兵強馬壯,想要強攻奪取這些地方也有難度。隻要拖住他們,逼著他們順著巴東郡一直推進到荊州境內,為了進入晉國腹地,他們最後必然會在長江北岸集結。”


    “有道理,長江是天險,他們既然一路連奪二郡,有機會往大晉腹地深入,必然不會放過。所以你覺得他們接下來會用……”


    “水戰。”衛屹之與昨日判若兩人,又成了那個指揮若定的武陵王:“北方人不善水性,可要長驅直入晉國腹地,卻必須要過了長江,若想一舉摧垮他們,水戰是最好的方式。”


    謝殊麵露欣喜,身子一轉正對著他,攀住他雙臂:“世家中人或急著自保,或隻圖眼前利益,有不少人都想借著重選將領的借口趁機奪了你的兵權。我這裏都為你保管著,隻待你重整旗鼓,再殺卻來敵。原本以為還要等很久,沒想到你已經計劃好了。”


    衛屹之低頭凝視著她的雙眼:“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還是喜歡意氣風發的武陵王。”謝殊伸手貼著他的臉頰:“放心,我會與你共進退。”


    推門出去,沐白、苻玄和一幹隨從竟全都垂著頭在外麵等著,別人她不知道,沐白肯定是等了一整夜。謝殊手攏著唇幹咳一聲,目不斜視地出了門:“沐白,準備上朝。”


    “是,公子。”沐白臨走前朝武陵王的房間瞄了一眼,愣是沒看出什麽來,腹誹了一路。


    丞相當眾處置了武陵王,多少會引來衛家勢力的不甘和反彈,但出乎意料,皇帝居然站在了丞相那邊,對眾人意見充耳不聞。


    百官無奈地發現,以他們脆弱的心肝兒,麵對瞬息萬變的朝堂,壓力真是越來越大了。


    退朝時,王敬之走到謝殊跟前,含笑了句:“看來在下猜得很準,丞相果然安排好了一切。”


    謝殊微微一笑:“王太傅真不愧本相知己。”


    衛屹之正積極養病,沒幾日就好了大半,卻命人在外傳播自己抑鬱成疾,久治不愈的消息。


    自他回來後就一直對襄夫人避而不見,一是心中有愧,二是怕刺激了她。但如今他好了許多,襄夫人卻仍舊臥榻不起,他終於還是忍耐不住,捧著鐵鞭跪去母親榻前,請她責罰。


    雖然皇帝和謝殊套好了話衛適之是受脅迫才背叛,但人畢竟是他殺的。


    “不可能……不可能……”襄夫人得最多的隻有這三個字。她是忠臣之後,當初父親襄義奉力戰到隻剩一人,被敵軍斬斷手腳也高呼不降,不可能有個叛國的兒子。


    他明明做了十八年的戰俘都沒有屈服,怎麽會忽然就受了脅迫?她無法接受。


    衛屹之喉頭微哽:“母親,十八年了,我們早已不了解大哥了。”


    襄夫人忽然坐起,拿起鞭子高高舉了起來,對著他低垂的眉眼卻又顫抖著下不了手。


    衛屹之有多看重這個大哥她比誰都清楚,她還記得衛適之剛回來時他眉開眼笑的模樣,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一般。


    她丟開鞭子,從榻上跌坐到地上,雙手揪住他衣領,痛哭失聲:“衛家終究還是隻有你我二人,終究還是隻剩你我二人啊……”


    衛屹之攬住她的脊背,滿眼哀戚,半個字也不出來。


    謝殊對衛屹之做的一係列處置其實都是過場,尤其是巫蠱案,根本沒有再查過。但這消息已經傳到秦國。


    武陵王臥病,謝丞相趁機落井下石,安珩真想撫掌大笑三聲,原先他還打算再觀望觀望,此時終於下定決心,支持秦帝率軍抵達荊州長江北岸。


    要打水戰就要準備船隻,造船需要很長時間,何況秦國也不能讓自己置於三麵環敵的局麵,自然要立即攻下周邊各郡。一時間,晉國長江以北各郡都陷入了守城之戰。


    衛屹之遇困時都沒舍得用各郡兵力,所以此時江北各郡守兵都還處於以逸待勞的狀態,何況之前的戰事已經讓晉軍憋了一肚子火,如何肯輕易罷休。


    謝殊趁機寫信給衛屹之各個嫡係部下,隻要多打勝仗就證明武陵王帶兵有方,會將兵權歸還給他。這麽無恥的論調,自然惹得一群老將摔桌子踢板凳的,但上陣殺敵時還真勇猛了許多。


    秦晉雙方膠著不下,即使秦國兵力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也沒能占上風。秦帝心焦不已,本以為武陵王退走,其餘各郡也是囊中之物,沒想到會如此難辦。


    他也懷疑過衛屹之是不是刻意誘他深入,但已經戰到現在,斷沒有回頭的道理,自然要繼續,何況他對秦軍兵力仍舊滿懷信心。


    建康城中一如往日,隻是這段時間以來,謝殊下朝回府途中的百姓安分了許多,再也沒有人像往常那樣對她丟帕子扔瓜果了。


    沐白遺憾道:“公子自從奪了武陵王的兵權,百姓們似乎都埋怨上你了。”


    謝殊用扇柄挑起簾子看了看路上行人:“埋怨隻是暫時的,總好過被秦軍屠殺。”


    剛回到相府,有個衛家廝來稟報,武陵王為了專心軍務搬來了衛家舊宅,好讓襄夫人專心養病,丞相若有吩咐可傳去衛家舊宅。


    謝殊暫時倒是沒什麽吩咐,隻是想起衛屹之還未痊愈,擔心他太過操勞,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衛屹之正坐在案後研究長江水域圖,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握著筆。


    深秋已至,他背後窗外樹木已是落葉繽紛,有的甚至飄入窗來,落在他竹青的寬袍衣擺上。他垂著眼,長睫輕掩,安寧若夢,全無武將戾氣,倒似個閑散詩人。


    謝殊的腳步不禁放輕了許多,走到他身旁坐下,不好打擾他,在旁安靜地看了許久。


    衛屹之其實早就知道她來了,看完一段地形圖後再轉頭看她,卻見她已經撐著額頭合眼睡著了。


    看來這些日子她也累壞了。衛屹之抱著她放在自己膝頭,脫下長袍蓋在她身上,一手握著她手,一手繼續提筆標注。


    苻玄端著湯藥進來,張口就要話,卻見衛屹之抬起頭來,以指掩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他仔細一看,丞相正臥在他膝上,雪衣鋪陳,眉目恬靜,睡得正香。


    他將湯藥放在案上,默默退了出去,心中卻想著郡王真是被迷住了心竅,丞相都這麽對他了,他還這般死心塌地。


    謝殊醒來時天都黑了,一睜眼就見衛屹之看著自己,連忙坐起,暗暗歎息,真是越來越精力不濟了。


    衛屹之拖住她手臂:“看你這樣子,倒比我還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得好好休息休息才行了。”


    謝殊有意回避他的話,湊過來問:“你都做了什麽安排?”


    衛屹之將地圖往她眼前挪了挪:“我找到幾處特殊地形的水道,應該可以大加利用,隻是……”


    謝殊看他欲言又止,不禁詫異:“隻是怎麽了?”


    “隻是水戰需要造船,如今國庫空虛,我又剛剛戰敗,此事隻怕會很艱難。”


    “的也是,造船可不是一筆開支。”謝殊稍稍尋思一番,抬手揉開他緊蹙的眉心:“放心吧,此事我來安排,你安心準備戰事就好。”


    衛屹之摸了摸她瘦削的下巴:“你不要太勉強了。”


    “怎麽會呢?武陵王可不要質疑本相的能力。”謝殊勾著他的脖子拉近自己:“你覺得陸澄夠不夠有錢?”


    “南士以富庶聞名,自然有錢。”


    “那好,你出麵去讓他出錢,就要打了勝仗後要對付我,他一定會答應。”


    衛屹之頓時明白了,謝殊如今奪了他的兵權,正是和他“勢不兩立”的時候,陸澄又一直恨著謝殊,南士固守江南故土的決心也十分堅決,還真有可能成功。


    “至於其他世家,我去想辦法,個個都是錢多的家夥,剝兒下來也不會嫌疼的。”


    衛屹之伸手拉著她靠進自己懷裏。


    謝殊手搭在他胸口:“你想什麽?”


    “我什麽都不用,因為你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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