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王竟也沒穿朝服,一身蓍草紋繡滾邊的霜白袍子,烏發未束成髻,長身玉立。偏偏這等悠閑自得之態,腰間還佩著柄長劍。


    皇帝真是偏心地過分啊,居然還允許他佩劍行走宮中。謝殊剛剛腹誹完,武陵王已將劍收起,轉頭看了過來,她微微一怔。


    人道武陵王衛屹之自幼便被稱作玉人,原本在她這裏也隻是個法,此時見到真人才當真有此感受。


    眸如漆、眉似遠黛已不足以形容,他隻是這般站著,便有叫人移不開眼的本事。衣帶當風,廣袖鼓舞,自有一番風流氣韻,隻一記眼神也叫人從心底蜿蜒出諸多遐思來。


    據建康曾有人讚其“遠山出岫之姿,皎月出雲之貌”,果真是當得起的。


    “謝相有禮。”衛屹之抬手行禮,舉止端雅。


    謝殊的視線在他臉上掃了一圈,忍痛推翻了沐白對他的評價,回了半禮:“武陵王有禮。”


    一旁的九皇子看得很不爽,衝過來拉衛屹之:“仲卿哥哥,你做什麽幫他?此等奸臣……”


    “殿下還是快些去見陛下吧。”衛屹之朝身邊宮人使了個眼色,九皇子立即被哄走了。


    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謝殊的衣擺,和顏悅色:“方才本王也是無奈之舉,謝相莫怪。不知謝相可備了衣裳,本王車駕上倒是有一套,隻是怕謝相嫌棄。”


    “怎麽會呢?”謝殊皮笑肉不笑,“隻要武陵王不嫌棄本相就好了。”


    “哪裏的話,謝相太客氣了。”衛屹之始終笑眯眯的,立即吩咐宮人請謝殊去自己的馬車上更衣。


    謝殊道謝離開,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樣。


    她自己的車輿氣派豪華,沒想到衛屹之如今身為武陵王兼大司馬,座駕卻才隻是一個五品官的檔次。


    嘖,若不是真的品性高尚,便是故意做出來跟她對比,一個賢王一個佞臣,高下立分。


    狡猾啊!


    謝殊命宮人守在車外,登上車去換衣。車內果然備了衣裳,還是嶄新的,不過料子著實普通。但即使如此,比起她還未進謝家大門時所穿的也要好多了。


    她微微一笑,毫不遲疑地換上。


    到了設宴的通光殿,唱名的太監險些沒認出謝殊來。


    衛屹之比她高了半個頭,肩膀也比她寬闊,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越發寬鬆,反倒更顯風流。不過這料子和做工,分明是庶民的衣服吧?


    謝殊並未理會,徑自邁入殿內。


    這一番耽擱,先前落在她後麵的官員們已從別門入殿,紛紛落座。此時見她進來,個個都大張著嘴震驚淩亂了。


    謝殊不慌不忙,右手輕抬,攏著朱唇輕輕一咳,左右立即驚醒,個個起身向她行禮。


    帝王端坐上方,見她這般裝束,皺眉道:“謝相,你來遲也便罷了,怎的著裝如此不莊重?武陵王剛剛歸都,你是百官之首,這便是待客之道?”


    謝殊自然明白他是在挑撥,盈盈一笑,雙眸璀璨,掃向衛屹之。他也自案後抬眸看她,笑意盎然,絲毫看不出敵意。他身旁坐著的九皇子卻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笑容,就差放聲大笑了。


    “陛下恕罪,微臣入宮途中遇著些事情,不慎刮破了衣裳,這才耽擱了。這身衣裳還是武陵王所贈,微臣那個感動啊……”謝殊搖頭晃腦,“武陵王如今身兼大司馬,位高權重,竟然生活如此樸素,不僅馬車造的普通,連衣裳也與庶民無異,不愧是我大晉良臣,微臣真是越想越欽佩,深覺陛下當賜其黃金千兩以示嘉許。”


    皇帝莫名其妙,明明是她欽佩,怎麽要他出錢?


    “黃金千兩就不必了,陛下厚愛,微臣早已銘記在心。”衛屹之接過話,立時寬了皇帝的心。他上下打量一番謝殊,眉眼間笑意愈深:“這身衣裳穿在謝相身上倒也適合,尤為貼合謝相的氣質。”


    四下一片寂靜,九皇子卻終於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官員裏也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隻是很快又生生壓了下去。


    謝殊早就知道自己出任丞相不僅惹了皇帝和幾大世家不滿,就連謝銘光那些心腹當中也有人不滿,所以衛屹之這一回來,立即就有人開始動搖觀望。


    身份的確是個問題,但她連女扮男裝都敢,這血統問題簡直就是菜一碟了。


    “此話當真?”她不僅不生氣,反而還很興奮,“誰人不知我大晉朝風流名士,除了琅邪王敬之便是您武陵王。如今我穿著您的衣裳被您本人誇讚若斯,當真是受寵若驚。不想本相俗陋至此,竟還能入得了您的眼,慚愧啊慚愧。”


    眾人再不好取笑。


    謝殊完便朝左首位置走去,緩步款款,不似處在廟堂,倒似走在十丈竹林,周遭落英繽紛,她卻不沾紅塵,似一介世外過客。


    衛屹之幼負盛名,眼比天高,此時也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待她在位置前停下,忽而側目看來,手中折扇輕展,遮了輕勾的唇角,隻露出一雙粼波隱隱的雙眼,竟叫他微微失神。


    不愧是陳留謝氏之後。他斂眸望進酒盞,唇邊帶笑。


    酒過三巡,皇帝卻還記著謝殊要套他黃金的仇,便提議要找個樂子,這事就由丞相出頭。


    這廂九皇子也沒放過謝殊呢,他與衛屹之交好,認定謝殊方才是得了衛屹之的好處還賣乖,有意替他出氣,便提議道:“父皇前日不是還起朝臣年年都講政績?依兒臣看,還得講一講風評。今日百官在列,武陵王又恰好歸都,我們不妨來評一評這朝中最當得起‘好’字的大臣是哪位,如何?”


    這話要是皇帝或者任何一個官員提都不合適,但九皇子年紀,又一向受寵,在座眾人自然也不好什麽。


    官員們也有數,今日的主角是武陵王,他的名聲好的很,屆時隻管推舉他準沒錯。


    不過麵前還坐著個謝丞相呢,事情不太好辦啊。


    謝殊心裏隻覺好笑,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她是奸佞之後,如今行的也是奸佞作風,“好”字還真的是跟她八竿子也打不著。九皇子這是欺負她上癮了呢。


    偏生皇帝也不讓她省心,頭一個就問她:“謝相既是百官之首,便由你來,這滿朝之中,何人當得起一個‘好’字啊?”


    百官齊齊鬆了口氣,這種事誰開口誰倒黴,還是讓丞相自己好。


    謝殊也不起身,朝皇帝拱了拱手,一本正經道:“微臣覺得這滿朝之中,當得起如此風評的人,隻有微臣自己。”


    “噗!”九皇子一口酒水全噴了出來,一張臉青紅皂白好不精彩。


    衛屹之卻仍舊隻是微笑,手中酒杯擱了下來,仔細盯著她,似乎來了興趣。


    皇帝被她的厚顏無恥震驚了一下:“怎麽?”


    謝殊撩袖執了折扇在手中,神情坦然自若:“陛下也知道微臣身份低微,自入朝以來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可是微臣呢?不僅沒被流言蜚語打倒,還時刻秉持丞相之責盡忠職守。微臣難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勵誌典型麽?如何當不起這個‘好’字?”她的甚是動情,眼波一轉,隱隱含淚,差叫皇帝也心生惻隱。


    大概是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皇帝一時間也啞口無言了。


    謝殊霍然起身道:“為防有人本相狡辯,今日不妨來個票選。諸位大人也不用寫上姓名,覺得誰當得起這個‘好’字便將他的大名寫在紙上就是,屆時由九殿下親自唱票,陛下親自公布結果,也算公平不是?”


    大家都不敢吱聲,衛屹之倒開了口:“聽起來倒是很有意思,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幹咳一聲,武陵王的麵子多少要賣,便了頭:“那便這麽辦吧。”


    宮人們端著筆墨紙硯魚貫而入,倒也迅速,很快便有了結果。


    九皇子站在皇帝麵前一個個唱名,皇帝身邊的祥公公負責記錄,最後一清,出乎意料,還真的是謝殊,堪堪多出武陵王一票。


    “不可能!”九皇子氣得甩袖下了台階,皇帝也皺起眉頭,隻有衛屹之和謝殊二人麵不改色,仿若現在討論的不是他們倆人。


    這下氣氛變得很是微妙,皇帝漸漸感到了無趣,一場宴會沒討到好處,還讓謝殊大出風頭,龍心不悅,很快便借口頭暈提前離席了。


    謝殊見狀也立即告辭。她是丞相,要擺譜也叫人無可奈何,隻是惹得九皇子愈發不快。


    “庶民之後就是不懂規矩!”


    衛屹之端著酒盞抬眸望了一眼她急匆匆離去的背影,但笑不語。


    謝殊一路疾走,連宮女們拋的媚眼也顧不上,剛出宮門,沐白迎了上來,她急急吩咐道:“筆墨伺候。”


    “是。”沐白毫不拖遝,扶她上了車輿,亮燈籠,找出筆墨紙硯。


    謝殊將折扇一展,將紙鋪在扇麵上又描又畫,時不時停下回憶一番,忙了好一會兒才停了筆。


    “喏,將這上麵我寫出來的名字謄抄下來。”


    沐白接過來,這才敢問:“公子這麽著急,寫下的是什麽?”


    “倒不是著急,隻是時間倉促,怕把記下的東西給忘了。”她展開折扇扇了扇風,一顆提著的心才緩緩落回去。


    今日順著九皇子的杆子提出這票選的主意,無非就是想試試底。她在宴席上記下了官員們的座位,而宮女是按順序收的眾人的提名,九皇子唱名也是按順序來的,隻要對號入座,便可知道哪些人選了她,哪些人沒選她。


    如果本就不是謝家的人,倒也無可厚非,但若是謝家的人卻沒選她,那便該有所動作了。


    她閉著眼睛在心裏仔細盤算,忽而一愣,將沐白手裏的紙接過來看了又看,嘴角一抽:“不會吧……”


    衛屹之竟也選了她!


    這……一定是她自己記岔了吧?


    作者有話要:這個文名可是好友跟俺反複討論磋商後才產生的哦,千萬不要以為我是隨便胡謅了一個,我取名無能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不信可以看我自己取的名字啊——


    《兩隻壞鳥鳴翠柳》(衛屹之表示反對)


    《一隻佞臣的發家(qing)史》(謝殊表示反對)


    這下是不是覺得現在的名字美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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