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時候,許多年後, 許多事褚韶華回想起來, 都會覺著,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是不是, 所有的事都已命中注定。


    閨女過了周歲,走路一日較一日的熟練。說來,她這閨女, 自來就是個慢性子,什麽都不急的好脾氣。加上魏家小子大閨女一個月,那魏家小子, 做什麽都是一幅急吼吼的樣兒,長的也快, 褚韶華就很擔心閨女長的慢。結果看下來,她閨女一點兒不慢。


    魏家小子三個月翻身,六個月會坐,十個月就站得很結實開始學邁步了。她閨女也一樣,十個月時就能扶著窗沿邁上一兩步了。待到周歲時, 就能搖搖擺擺的自己走兩步了。魏家太太還說,“以前瞧著萱兒不像個靈巧的,如今瞧著倒也不笨。”


    這話說的,真是要多討人嫌有多討人嫌。褚韶華接住朝她跌跌撞撞跑來的閨女,親親閨女柔嫩的小臉兒,把人逗的咯咯直笑,奶聲奶氣的喊“媽媽!媽媽!”。褚韶華轉頭同魏太太道, “我跟大順哥都不笨,我們萱兒怎麽可能笨。萱兒靈的不得了,這會兒就會叫爸爸、媽媽了,你們年兒還不會叫的吧,光長個傻大個子有什麽用,嫂子有空也教一教年兒,他比我們萱兒還大一個月哪,還不會說話,要不要去藥堂裏瞧瞧開兩幅藥吃吃。”


    “這叫什麽話!男孩子多是說話晚的。”魏太太不服道。


    “年兒還比我們萱兒大一個月哪。”褚韶華給她提個醒兒。


    “那我們年兒走路還比你們萱兒結實哪。”


    “他要是走路還不跟我們萱兒,那就有問題了。”


    因魏太太時不時的不會說話,經常性得罪褚韶華,倆親家母的關係,嗯,依舊是時好時壞。


    陳老爺的身子卻不大好,進了十月常說肚子裏不舒坦,開始以為是腸胃不適,到汪家醫館把脈後,卻是不大好。如今已是在家休養,褚韶華認識的人多,她請教了回後鄰的周太太,周太太道,“要是中醫無效,不如去洋人的醫院瞧一瞧。”


    褚韶華又同周太太打聽了洋人醫院的情況,回頭與大順哥說了,褚韶華道,“我就是不知道爹願不願意去洋人的醫院,要依我說,去洋人醫院瞧瞧也沒什麽。”


    陳大順濃眉深擰,“我聽說洋人醫院是要開腸破肚簽生死狀的。”


    褚韶華道,“明兒我去潘家,找潘太太打聽個有名的洋大夫,咱們先問問爸爸的病情,就是做手術,醫院也會征詢咱們的意見的。要是病不至於此,我聽說許多西洋藥倒比中藥見效更快。”


    陳大順歎口氣,“這也好。”汪大夫已是北京城有名的名醫,汪大夫的藥不大見效,而且,汪大夫同他私下說的話,陳大順連妻子都沒說。褚韶華卻是明白,倘是汪大夫那裏仍有良方,怕是丈夫不會把期望放到西洋大夫身上。家裏人身上但有不舒坦,一向都是看中醫的。


    褚韶華要去潘家,就把孩子托給了宋蘋帶。陳太太要照顧陳老爺,眼下也隻有宋蘋有空帶孩子了。褚韶華未在潘家多待,同潘太太打聽了一位德國醫院的羅大夫,當天晚上與丈夫說了。陳大順到正房同父母商議,陳太太當時臉就白了,連聲道,“不成不成,我可是聽說那些洋鬼子好不好就要動刀割肉的,這如何能成?”


    陳大順故作輕鬆,“就是帶爸爸去檢查檢查,咱們並不做手術,看看洋人的論斷是不是跟汪大夫一樣,要是不一樣,我想著到孔大夫那裏瞧瞧,孔大夫也是咱北京城名醫哪。”


    “直接找孔大夫就是了,咱們可不去那洋鬼子地界兒,嚇死個人。”陳太太道。


    陳大順同他爹道,“爸爸,我都聯係好了,並不是洋人看病,是咱們漢人,曾到德國留學的醫生。要不,明天咱們過去,請羅大夫幫著診一診。”


    聽說不是洋人大夫,陳太太才鬆了口氣。陳老爺靠著被摞,神色是病懨懨的黃色,歎口氣,“不用費這個事,藥醫不死病,我若有命,怎麽都能好。要是沒命,吃仙丹也好不了。”


    陳大順笑,“可見這去醫院,也是天意。”


    陳老爺終是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陳大順擔心天冷,租了輛汽車,與陳二順扶著陳老爺上車,還有褚韶華跟著,一道去的醫院。褚韶華也是第一次來醫院,洋人的醫院是極幹淨整潔的,可不知為什麽,一到這個地方,看到那些白衣白褂的醫生護士,便無端的令人壓抑。昨天潘太太打過招呼,褚韶華過來找一位小護士問了路,就直接去了羅大夫的診室。


    羅大夫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問過病情症狀,檢查過便讓病人出去等了,羅大夫與家屬說病人病情,“應該是肚子裏長了腫瘤,在肺部這一片,至於是良性還是惡性,要做手術才能知道。”


    “手術?”陳大順並不知道“手術”是個什麽東西,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做出判斷,陳大順問,“醫生,做手術的話,我爹就能好嗎?”


    羅醫生大概是遇到許多患者這樣問了,羅醫生搖頭,“患者年紀不輕了,而且,有極長的吸煙史,即便是良性腫瘤,也隻有四成的機率痊愈。”


    手術不手術的,陳大順一時也沒有決斷。不過,他道,“我爹肚子先時隻是微有些疼,近來疼痛加劇,醫生,可有止疼藥,能不能開一點。”


    羅醫生給開了些止疼藥,同陳大順道,“這止疼藥不能多用,若是疼得不厲害,就不要用。如果疼的厲害,一天用一支便可。”


    陳大順連忙應了。


    陳家這樣的老派家庭,再加上手術風險極大,就是陳大順對於手術之事也在兩可之間。倒是陳大順又想法子找到另一位北京名醫孔大夫來家就診,隻是孔大夫診下來,情況亦不大好,孔大夫看過汪大夫的方子後,都沒再開方子。


    陳大順私下都同褚韶華說,“看著咱爹要是想吃什麽,隻管給爹買來吃。”


    褚韶華見丈夫形容憔悴非常,想安慰都不知要如何說,隻得把閨女抱來讓丈夫看看,隻要閨女仰著小臉兒奶聲奶氣的叫“爸爸,爸爸”,陳大順的心情就會好上一些。


    陳老爺大概也對自己的病情心下有數,這位老爺子倒是看得開,隻是意誌一朝垮去,也不過一兩個月,身子就不行了。陳老爺趁著明白時把事都交待好,陳老爺的手指習慣性的摸了摸手邊兒許久未抽過的煙袋,雖是不能再抽了,時不時的摸一摸也是好的。陳老爺的聲音不高,話卻很清楚,道,“我這一輩子,也算對得住祖宗……以後,家裏櫃上都交給大順……二順啊,生意上的事聽你大哥的沒差……”


    陳大順陳二順都哽咽的點頭應了,陳太太拭淚,勸道,“老頭子,莫說這不吉利的話,以後還要指望著你哪。”


    “行了,人生百年,都有一死。”陳老爺看看老妻,看看兒子、媳婦,想伸手摸摸萱姐兒的臉,那手卻是沒有半點力氣,陳老爺歎道,“萱兒也很好,就是沒能再見一個孫子……”


    陳老爺十一月中沒的,從發現病情到過逝也不過兩個月,家裏雖為陳老爺這病花銷了一些,卻也無非就是些湯藥錢。陳老爺這一輩子,全賴他一人將家業立了起來,如今一朝病逝,兒子妻媳都傷心至極。陳大順陳二順都是孝子,陳太太也傷心的病倒,褚韶華宋蘋既要哭陵還要服侍婆婆,魏家一家子都過來幫襯喪事,留下魏金在家看孩子,除了要看魏年,還要幫著看陳家萱姐兒。萱姐兒還小,天氣又冷,哭陵發喪,又有朋友們過摟吊唁,褚韶華也顧不過來,就托給了魏家,讓魏金一起幫著照顧。


    陳老爺在北京做了幾十年的生意,交往下的朋友不少,喪事辦的也熱鬧。其實叫褚韶華說,如今的喪事,再如何熱鬧七天也能辦完了。陳太太卻是不依,隻管叫在家擺著流水的席,一連折騰了半個月,才算把喪事料理俐落了。


    褚韶華做媳婦的自是不好說什麽,心裏未嚐沒有覺著婆婆鋪張太過的想法。


    人已是去了的,這排場也隻是做給活人看罷了。


    陳老爺過逝,原該立刻扶陵回鄉的,可眼下還有北京的生意,不能沒個做主的人。陳太太想立刻帶著老頭子棺木回鄉,入土為安的。陳大順打算讓陳二順在北京盯著生意,他帶著老娘、妻兒扶陵回鄉,給父親安葬。陳二順一樣是陳老爺的親兒子,哪裏能答應。後來商量過還是待到臘月早些回鄉安葬父親,如今眼瞅要過年,櫃上掌櫃夥計辛苦一年,不能東家有喪事,底下人也都不過年了。


    最終還是又稍待了大半個月,臘月十五,陳家一家子扶陵回鄉,給陳老爺入土安葬。


    陳太太這一路又是哭又是啼,褚韶華還得耐下心撫慰婆婆。其實叫褚韶華說,陳老爺這輩子也算有所作為,身後兩子,雖然陳二順在褚韶華看來不大成器,大順哥卻是再妥當不過的人。


    隻是,有一事褚韶華卻是不大痛快。


    這事,卻又不好說到明麵兒上去。


    無他,今年年底櫃上的分紅,大順哥竟然都拿給婆婆收著。褚韶華心下好大的不痛快,眼下在公公的喪事中,褚韶華自不好提這個。可褚韶華想著,公公在時,自然當是婆婆收著這錢的。眼下下公公不在了,櫃上的事都是丈夫在管,難道這錢不該給她收著嗎?


    褚韶華並不是貪圖這錢,公公臨去時並沒有分家,可這錢一旦進了婆婆的手,二房妯娌明擺著是婆婆的娘家侄女,以後豈能有不偏心的?


    哪怕是分三份,老房一份,自家一份,二房一份兒也成啊!


    褚韶華都不知道丈夫是怎麽想的!現下公公剛去,婆婆又成日間哭天抹淚,丈夫事情也多,褚韶華不好提此事叫丈夫心下不悅,可她依舊覺著丈夫這事辦的糊塗。


    別說什麽眼下婆婆更因著公公去逝的事傷心,可正因著這是公公去後的第一個年,才應該把規矩立起來!


    陳家扶陵回鄉後,魏太太才有空要聽一下陳家分家的事。魏東家接過妻子遞來的溫水,喝了半碗才說,“沒分家。我看大順的意思,老太太在哪,先不分家,大概陳叔去逝前也是這麽個意思。”


    “這倒也是。”魏太太很能理解陳家的做法,見兒子光著腳從炕頭兒蹬蹬蹬的跑過來,小胖腿特有力氣,招人稀罕的不成。魏太太直接拿個奶豆塞兒子嘴裏,小胖子便巴嗒巴嗒的吃起奶豆來,魏太太歎口氣,“父母在,不分產。也是這個理。”


    魏東家見兒子自己抓了把奶豆全都塞嘴裏,歡實的不得了,不由道,“你說,陳叔還沒到五十哪,人就去了。”


    “這壽數也不短了,村裏有幾個能活過五十的,五十就是高壽了。”魏太太算了算自己的年紀,神經兮兮的叮囑大兒子一句,“要是我跟你爹去的早,你小兄弟可就交給你了。”


    魏時皺眉,“娘,大過年的,你這是說啥哪!”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魏太太文縐縐的來一句,同大兒子道,“提前叮囑好你。”


    魏時俊俏的小臉兒上有些不耐煩,說他娘,“您這話說的忒早,以後活個一兩百歲,你得比我壽數還長。”


    魏東家笑著打岔,“行了,大過年的怎麽說到壽數上去了。”


    陳老爺在這個時節去逝,陳家的年自也不用過的。


    鄉裏人聽說陳老爺過逝的事,陳老爺平時為人極好,極有人緣兒,親族中多有過來吊唁。陳家門口打出白幡,陳家兄弟又給親戚朋友的送信,找風水先生給點了個好穴,擇吉日給父親下葬。親戚朋友過來,少不得又擺了兩三日薄酒。


    待這一通事情忙完,年也到了。


    好在,今年沒什麽要準備的,因是喪家,年下既不需要出去拜年,也沒人上門來拜年。


    初五一過,陳家就要準備去北京繼續張羅生意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把自己虐著了。。。大家晚安!明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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