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爺不吃,陳太太忙跟過去勸當家的了。


    其他人繼續吃飯, 陳大順同媳婦和二弟妹道, “都別吃窩頭了,咱家可不至於這樣。”


    陳二順掰個饅頭, 一半給宋蘋,一半給褚韶華,倆人都接了。陳二順小聲問她倆, “你們中午也吃的窩頭啊?”


    宋蘋點點頭。


    褚韶華麵色如常,沒說什麽。


    陳二順歎道,“娘就是節儉太過。哥你不知道, 我們在老家,滿倉的糧食吃不完, 咱娘叫嫂子和我媳婦燒飯時,也總是吃半白麵的。”


    陳大順都無奈了,“你說咱娘這是怎麽了。爹一早就出來做生意,咱家也沒那麽精窮過,娘怎麽這樣想不開。”


    “一輩子就這樣兒了。”陳二順想到他娘節儉到摳兒的性子, 也是大搖其頭。


    **********


    陳老爺陳太太都沒再出來,待幾人吃過飯,褚韶華把廚下收拾幹淨,便回屋去了。陳大順是個孝順人,心裏就記掛著二老,還說哪,“爹娘也沒出來吃飯, 要不煮幾個雞蛋給二老送進去。”


    褚韶華道,“煮雞蛋不好,我給爹娘蒸一碗雞蛋吧。”


    “也好。”小夫妻倆便又去了趟廚房。


    褚韶華蒸了兩碗雞蛋,那雞蛋蒸的,有人蒸雞蛋吧,蒸出來跟蜂窩煤似的,褚韶華這雞蛋蒸的是水嘟嘟滑溜溜,瞧著便令人食指大動。她也沒擱什麽特別的調料,就是放了些醬油,滴上幾滴小磨香油,便香的了不得。


    褚韶華想著,倘她這會兒去,怕叫陳太太沒麵子。褚韶華就讓大順哥自己去,想了想,又去東廂把小叔子叫了出來,低聲同陳二順道,“爹娘晚上也沒吃飯,二弟,我蒸了兩碗水蒸蛋。如今咱們剛來,別叫老兩口鬧別扭,你跟大順哥一道送去,開解開解二老,也就好了。”


    陳二順就愛幹這事兒,當下還說,“嫂子想的周到。”


    **********


    於是,倆兒子給爹娘送飯到屋裏去,不知如何勸解了一番,反正陳大順回屋時神色輕鬆,褚韶華問他,果然已是好了的。褚韶華想著公公這樣的人品,竟然娶了婆婆這樣愚鈍的女人,真是不知上輩子怎麽欠下婆婆的,這輩子來還了。


    陳大順因爹娘和好,也很高興,還同褚韶華說,“娘就是節儉慣了,一輩子這樣兒,你別放心上。”


    褚韶華心說,你娘的毛病倒不是節儉,而是蠢。


    這人哪,節儉不是壞事,可節儉到蠢的地步,就不叫人喜歡了。


    **********


    有陳老爺發作了一回,陳太太不敢再刻薄倆媳婦了。


    就是在一日三餐的飯食上,大概是倆兒子都解勸過她的緣故,問她做什麽飯菜時,陳太太總會說,“他們父子出去這一日辛苦,不管燒什麽,必要有個葷菜才好。”也舍得吃肉了。


    褚韶華很解氣的瞧了回陳太太的笑話,本來就是,雖則村裏也有那等刻薄媳婦的人家,專給媳婦吃剩的穿差的,可為什麽要跟那樣的刻薄人家學?村裏一樣有寬厚之家!怎麽不跟寬厚的學?!也不知是不是刻薄了媳婦就顯出她做婆婆的無上威儀來,總之,褚韶華是最看不上這種人的。


    所以,見陳太太倒黴,她心下挺痛快。


    褚韶華不緊不慢的收拾著家裏帶來的東西,把大順哥換下衣裳洗了,再趁著天兒好把大順哥先前睡的被褥都拆洗過,順帶還要學一學北京話的口音。褚韶華是個入鄉隨俗的性子,她很快就與左鄰右舍的都熟絡起來,後鄰是老北京人,姓周,人家住的是自己的宅子,據說祖上做過官。甘雨胡同的位置不錯,離皇城特別近,所以這一塊兒以前基本上都是官宅。住這一片的老北京人,說祖上做過官也不罕見。


    褚韶華閑了常去周家說話,學周太太的北京口音,用陳太太的話說,怪音怪調的。她老人家還是老家的鄉下口音,家裏倘來個客人,若是老家來人還好,倘是一個胡同的鄰居,人家說普通話,她自己個兒不會說,又不好意思,遂不願見客。褚韶華是很願意學北京話的,她這人伶俐,沒個三五天就說的有模有樣。


    她自從學了北京話,在家也開始說北京話了,非但如此,以前叫爹娘的,現在改口,隨著北京人喊爸媽了。陳老爺開始聽兒媳婦喊他爸爸,還怪不習慣的。陳太太則是說,“我一聽你說話就冷,渾身起雞皮疙瘩。”


    褚韶華笑嘻嘻地,用自己還不大熟練的北京口音清脆伶俐的說道,“這眼瞅就是二伏了,媽你正好多聽聽,也省得扇扇子了不是。”


    陳太太雖時常就要挑剔一下褚韶華,可說句老實話,她對褚韶華往往也是無計可施。褚韶華要是拿定了什麽主意,憑人怎麽說怎麽笑,她是半點兒不懼的。


    結果怎麽著,不過半月,褚韶華就把北京話說的溜的不得了,家裏男人們去櫃上不在家,但有什麽事,都是褚韶華去辦,無他,陳太太宋蘋姑侄倆,現在還是一口家鄉口音哪。陳太太還自稱“不忘本”,褚韶華心說,一個個的這等鄉下婆子的作派,真心叫人瞧不上。鄰居都不跟她們打交道,倒不是人家勢利眼,你說話人家聽不明白,誰還願意跟你說話啊!


    褚韶華非但自己學北京話,還號召著魏太太魏金魏時一起學,尤其魏時,現下年紀小,魏東家打算把兒子送學堂念兩年書,再到櫃上學生意。褚韶華說的,“學堂裏都是北京的孩子,人家都會說北京話,就咱一口家鄉口音,這也不好。”


    魏太太想著,倒也是這個理,就讓魏時學習北京話。魏金也喜歡過來跟大順嫂子說話、做針線。就是有一事令褚韶華哭笑不得,魏太太自被土匪綁過一遭,就落下了個哭窮的毛病,平時半點兒不敢叫人知道自家有錢。就是魏太太自己個兒,現下也不似以前那般金釵銀簪的插滿頭了,她現在換了木簪。連衣裳也不穿綢著錦了,自魏太太到倆孩子都換了布的穿,但凡說話,開頭兩句必定是,“剛來北京,家用艱難”,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家沒錢。


    魏太太不過是哭窮,陳太太卻是覺著,再這樣過下去,家裏可就真要窮了。無他,自來北京後,便是褚韶華負責采買。每天買多少東西,多少錢一斤,回來給陳太太報賬。陳太太心下忖度著,在北京花銷忒大,這半月花銷倒比她在老家半年的不少。偏生前幾天剛被陳老爺發作過,不敢在夥食上克扣,於是,她就懷疑,是褚韶華買菜報虛賬,昧她的菜錢。


    陳太太吃了這許多年的鹽,也是個有主意的。褚韶華再說去買菜的時候,陳太太就叫了宋蘋道,“你跟著你大嫂子一道去菜場,也沒得這事總叫你嫂幹,你認認路,以後你倆一人一天。”


    褚韶華倒是挺願意去買菜,她還時常瞎逛一逛,比總在家悶著強。不過,既然婆婆這樣說,褚韶華想婆婆一向小鼻子小眼的,哪裏放心得下錢財,無非就是怕她在菜錢上弄假罷了。褚韶華便笑道,“是啊,二弟妹你就跟我一道去吧,都來北京半個月,你得煆練著些,膽子太小可不成。”


    說來這事兒也好笑,宋蘋生得五大三粗的身量,一個能頂褚韶華倆,偏生是個沒用的。陳家剛搬來的時候,街坊間除了魏家都不認識,陳家既是新搬來的,褚韶華就跟陳太太商量著,蒸了一大鍋糖三角,一家送幾個,也是跟街坊們打聲招呼的意思。其實,這東西都不白給,別人家收了東西,也都有回禮的,或是一塊豆腐,或是一碗餃子,或是時下菜蔬,這樣也就是彼此認識了,以後好來往。


    褚韶華就說,這胡同是東西向,妯娌倆一人走一排,這樣送東西也快。宋蘋跟著褚韶華把糖三角分出來,讓她去時,她竟是不敢。這也就是妯娌,不好把話說到明麵兒上,這要是換個親近的,褚韶華早罵了,怎麽這樣的沒用!送東西有什麽好怕的!宋蘋幹不來,便都是褚韶華送的。好在褚韶華是個愛跟人打交道的,也沒說什麽,自己就把這事兒幹了。待到買菜的事,宋蘋都沒提跟褚韶華一起去菜市場的事兒。


    如今陳太太這樣說,宋蘋也隻得硬著頭皮應了。


    結果,陳家就出了件大笑話。


    這事真怪不得褚韶華,宋蘋跟她一道去菜場,都去了五天了,路也很好找。陳太太瞧著時候差不多,就跟倆媳婦說,這買菜也不用每天倆人一起去,這樣,分出來,一人一天。褚韶華沒什麽意見,宋蘋倒是說,“那路我還記不大清哪,明兒個再讓嫂子跟我走一回吧。”


    陳太太也沒去過菜場,以為路有多曲折哪,可事實上,褚韶華頭一天去菜場,也不過是聽陳老爺說了一回路要怎麽走,她都沒用人帶,就自己去的。不過,宋蘋這樣說,陳太太便又托付了褚韶華一日。


    褚韶華也沒意見,一人一天更省事,如今天兒熱,早上去菜市場,回來時太陽就有些大了,褚韶華是個愛美的,不願意曬黑,也便應了。


    結果,輪到宋蘋買菜那日,人出去了大半個時辰還不見回來。褚韶華當時在洗衣服,也沒留意。待把衣裳洗好曬在晾衣繩上了,褚韶華瞅瞅天時,就覺著不對了,進屋同陳太太道,“娘,二弟妹怎麽還沒回來。要不我去找一找她,別是走錯路了吧?”


    陳太太正在炕上刷糨子糊鞋底子,隨口說,“興許是早上要買的東西多。”


    然後,近中午了,仍不見人回來。陳太太可是急了,連忙叫褚韶華去找人。


    褚韶華去東安市場走了一圈兒也沒見著人,褚韶華也怕宋蘋出事,忙到鋪子裏去跟公公說了。當天買賣也沒做成,發動倆鋪子的人手都去找人。


    結果,在東單牌樓那裏把宋蘋找著了,正哭哪,陳二順急個半死,氣的直說她,“你還哭!不是叫你去東安市場那裏買菜,你怎麽跑這邊兒來了,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這一樣嗎?虧得沒把你丟了!丟了算怎麽著!”


    宋蘋抽咽著,“可是快把我嚇死了。”


    陳大順忙勸,“表妹你別哭了,咱們這趕緊家去吧,爹娘都惦記著哪。”又給陳二順使眼色,讓陳二順好生說話。陳二順累的很,一大中午的頂著大太陽找人,如今總算把人找著了。拉著宋蘋就往家走,宋蘋哭一路。


    待到家裏,才曉得是怎麽一回事。原來,宋蘋去菜場買菜,遇著好幾個洋人。那些個洋人也是長得紅頭發綠眼睛的,跟羅刹似的。宋蘋害怕,連忙跑出去躲開,結果,這一躲就迷了路。


    褚韶華說她,“洋人有什麽好怕的,你跟我出去時,咱們見著好幾回哪。”


    陳太太為侄女說話,“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傻大膽啊。”


    褚韶華平生最見不得這等無用之人,問宋蘋,“不是跟你說了咱家在甘雨胡同,就是打聽著也能找回家來呀。一進咱們胡同兒,你還不認識路?”


    “甘雨胡同?不是甘水胡同麽?”


    陳老爺氣的沒脾氣了,自己裝了袋旱煙點著抽一口,說,“虧得你沒找甘水橋那邊兒去。”


    褚韶華真不明白,人怎麽就能丟了,她又問宋蘋,“我還給你畫了地圖,寫了咱家的地址,那紙你沒帶身上?找個識字的,讓人家看看也成啊!”


    宋蘋哭的兩眼腫如爛桃,“我遇著好幾撥羅刹,嚇忘了。”


    自此以後,就是陳太太懷疑褚韶華私昧菜錢,她也不敢再叫宋蘋出門,生怕把侄女丟了。其實陳太太也可以每天自己個兒去采買,不過,就陳太太這樣兒的,褚韶華懷疑比宋蘋也強不到哪兒去,出門怕也得丟了。


    從此,買菜重任就落在了褚韶華肩上。


    作者有話要說:  ps:大家中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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