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說,於道明這張臉在海子裏蠻吃得開,並非他調侃的僅僅保安見了熱乎,究其原因,他除了是明月的老領導,還是範曉靈和俞曉宇的老領導。


    桑首長在位時大力推行上下交流,從基層遴選大批精英到鍾直機關掛職,於道明作為省長推薦了兩位,一是範曉靈,一是明月。


    至於俞曉宇不必多說,據史料記載,體製內可叫“曉宇”的隻有朱正陽、方晟和於道明。


    很巧,今天範曉靈沒有外事活動,於道明在她辦公室七拉八扯聊了個把小時,再按預約時間到俞曉宇那邊,這回沒那麽幸運了,被告知活動有變化還得等兩個小時。


    等就等吧,好不容易進來一趟,海子真不是想來就來的地方,別的不說,作為早就退休的頻繁出入會引起其他老同誌不滿。


    等啊等啊,實際上等了四個多小時


    快步進了辦公室,俞曉宇上前雙手握住於道明的手,歉意道:“老領導久等了,實在不好意思,因為”


    於道明灑然道:“哎哎沒什麽,忙國家大事要緊,我在家也是溜狗、釣魚、看電視,很無聊的。”


    俞曉宇笑道:“老領導形容得很無聊,我卻悠然神往啊”


    兩人同時大笑,然後言歸正傳細細密密談了十多分鍾。就這短短工夫,外麵已坐了好幾位請示匯報的權力中樞負責人,真是從牙縫擠出來的時間。


    回到於家大院歇息不久,明月果真拎著禮物上了門,聰明如她者時機把握得剛剛好——打聽他先後接觸範、俞兩位的詳情。


    這種事唯有麵談。


    送走明月,於道明確實累壞了——這樣強度和節奏對這把年齡來說很吃力了,沒吃晚飯便上床休息,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半。


    神清氣爽來到院裏,陡地一呆:


    於雲複倒背雙手站在院牆角臘梅前,看樣子已等了好一會兒。


    “雲複?”於道明吃驚地說,“大冷天站院裏不嫌冷嗎?有事留個信我過去就行了,不怕凍壞身體?”


    於雲複轉過身表情複雜地看他,深沉一笑:“道明來往的都是全中國數得上名號的大人物,我做哥哥的在門口等會兒算啥。”


    聽得滿不是滋味。


    於道明深知京都沒有秘密,昨天從早到晚接連見了明月、範曉靈、俞曉宇三位大領導的事,肯定已在圈子裏傳得沸沸揚揚。


    但別人亂說不要緊,自家哥哥還不知弟弟的為人?


    於道明道:“雲複言重了。我呢閑雲野鶴一個,兒子仕途基本到頂,孫子現在打招呼嫌早,沒有攀附大人物的必要。”


    “那就奇怪了,以道明行程之密集,恐怕國外元首也享受不到這等待遇吧?”


    “親兄弟間,有話直說不行麽?”於道明失笑道,“雲複,以我倆從小到大的感情一句話的事非繞得曲曲折折,何必呢?”


    於雲複長長歎息,目光中充滿蕭瑟之意,臉上格外蒼老與疲倦,停頓半晌道:


    “原本咱兄弟倆可以直來直去,小方那件事後漸漸疏遠——別說不是,多年親兄弟我還不了解你?連帶著下一代包括鐵涯、正華等背後都對我頗多埋怨;堯堯還有小貝、楚楚每次回來,跟你更親近些吧?我是於家大院的孤家寡人,沒人理睬的小老頭!”


    “小方”


    於道明道,“我是不願意在於家大院主動揭傷疤也是永遠的痛,既然雲複主動提及,那就不妨攤開來說說。”


    於雲複擺擺手:“進屋吧,外麵真的冷。”


    兄弟倆來到書房反鎖好門,於道明道:


    “小方失蹤那天你跟白傑衝秘密會晤幹嘛?你代表你身後那個係統跟愛妮婭做了什麽交易從而逼退小方?你一直聲明無愧於心,朱正陽在位時也罷了如今為何不站出來說話?”


    於雲複慢吞吞道:“三個問題困擾了道明十多年吧?其實這些年來我已從不同角度回答過,你總是不滿意,非要我親口承認對小方失蹤事件負責對吧?”


    “難道不是?”於道明冷笑,“愛妮婭真如表現得那麽無辜,怎會隻做一屆就灰溜溜下台?”


    “你判斷問題的思路和方法都太簡單。”


    “我喜歡直來直去,討厭人為將事情複雜化!”


    “那我直截了當重複答案,”於雲複鄭重道,“第一那天我跟白傑衝見了麵,但談話內容與方晟無關;第二從頭到尾沒有交易,我也沒私下聯係過愛妮婭;第三我無愧於心的事並不需要翻案,待遇對我就是浮雲。”


    於道明道:“老實說我對你的說辭很不滿意,你總這樣遮遮掩掩說一半留一半,根本不是坦誠布公的談話方式。”


    於雲複兩手一攤道:“瞧你又轉回了起點!小方失蹤事件我和你一樣莫名其妙,頂多略多知道些大背景,僅此而已,讓我怎麽坦誠布公?”


    “哪些大背景,這會兒不妨說出來!”


    “有些可以解密了,比如那屆京都高層最屬意的並非小方而是朱正陽;比如桑老拒絕隔代指定,但清楚預見小方前景因此利用婚姻設局化解;再比如一股令人不安的勢力暗地裏積蓄力量準備針對小方”


    “就是你以及身後那個係統吧!”於道明又冷笑。


    於雲複很平靜——到他的修養的確能做到八風不動,道:“道明,我要否認多少次你才信?小方是我女婿,從老爺子到我都對他寄予很高期望,一路指點提攜到省委書記,你覺得是遊戲?”


    “你親手鑄就了他,又親手毀了他!”


    “我向來隻做善事,”於雲複深不可測道,“道明,有一點你要承認,撇開生活作風不談小方性格和為人處事是存在很大隱患的,他進步的那些年得到很多人幫助包括我你,包括老爺子、傅老等等,看似每次都有驚無險但隱患就是隱患,親手種的因必然有果,誰也改變不了趨勢,明白嗎趨勢,或者叫做命運!”


    於道明似有所悟,怔怔看著於雲複。從小時候起他就看不懂哥哥,到了耄耋之年還是一團迷霧似的看不懂。


    於雲複續道:“有些事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本質有一層、兩層、三層,必須層層穿透!拿白翎來說,不是向來宣稱小方不能吃虧嗎,吃這麽大虧怎麽反而不吱聲了?樊偉是樊家的希望之星,意外折戟後為何忍氣吞聲?你總指責我和所謂係統,可往深處想,逼退小方扶植朱正陽對我、對於家大院可曾有半點好處?單從這點講你思路的底層邏輯就不對。再說一句,大概你也知道十年間朱正陽等老黃海與小方始終保持聯係的,說明什麽?在失蹤問題上,小方沒有責怪任何人,至少從表象看不出來他有怨恨情緒。”


    “唉!”


    於道明失望地說,“跟你談話總是這樣,沒解開我任何疑惑,反而說得我滿頭霧水!雲複,你是不肯寫回憶錄的,兄弟間沒啥忌諱我直白說吧,我們這把年紀不把秘密傳承下來,難道想帶進棺材?”


    於雲複安詳道:“你又錯了,道明。此事曲折離奇、艱深精奧,我,白家、樊家乃至黃海係等等,各方都僅僅知道一鱗半爪,真正的秘密通盤掌握在小方手裏!他現身那一刻,就是真相大白之日。”


    “算了說到最後又是老一套。”


    “輪到你了。”


    “我?”於道明愣了愣,轉而道,“我跑腿的事兒很簡單,固建重工黃鷹案所有證據均出自楚楚之手,她想實現小方的夙願,徹底鏟掉那顆毒瘤!”


    “楚楚,噢,我就猜到如此。”於雲複微微搖了搖頭。


    於道明敏銳地問:“駱老找過你?”


    於雲複反問道:“於家大院有誰聽我的,你?堯堯?小貝?楚楚?找我有何用?再說楚楚哪裏曉得固建重工水多深,主導此事的八成是白家那孩子吧?”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服不行。


    “他們打算如何解救黃鷹?”於道明單刀直入問。


    “那邊既已知道與於、白兩家有關,怎會跟我討論?但黃鷹案是盤大棋,倆孩子落子不是時候,讓各方弈棋者都很被動,目前尚處難解的僵局。”


    “小**卡位戰?雲複又象過去每屆前一樣四處奔走吧?”於道明嘲諷道。


    於雲複自失一笑,道:“忙忙碌碌,一事無成,在道明眼裏好像笑話吧?可你要相信一點,存在即合理,倘若體製和遴選機製完善到沒有拾遺補缺空間,那將是我們這些人永遠退出的時候。道明客觀冷靜地想想,會不會有這麽一天?”


    於道明語塞。


    於雲複慢慢轉身,邊拉書房門把手邊自言自語道: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世間豈隻有一個固建重工?打死它出了口氣,然後呢?說了無數次大局觀,哪次用心聽過”


    說著頭也不回蹣跚離開了。


    於道明呆呆坐在座椅上久久沒動彈,艱難地思索一個問題:人與人之間境界差距。


    他可以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比於雲複差一截,不管分析和判斷事情的高度、深度、廣度,還是提煉及領悟力;他也清楚自己與範曉靈、俞曉宇、明月相比,缺乏在省委書記這樣戰略位置的曆練,別小看短短數年,那才是真正完成仕途飛躍升華的必修課。


    他搞不明白的是,同樣都比自己高明,那麽於雲複跟範、俞、明等人的分歧點到底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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