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方晟慢騰騰道:“實不相瞞,那次回京都我是做好出頭的打算,被老爺子按下了,說‘你自個兒去,一個都別帶’,又說‘低調的喪事必須有低調的吊唁’,使我領悟出大換屆前穩定壓倒一切,大環境和小環境都不允許有奪人眼球的事件發生……想想也是險到極點!”


    “是險呐!”燕慎道,“可見他從心理上做好翻臉準備,並不在意得罪傳統家族勢力。”


    “既然如此,為何又在我嶽父和吳曦留任問題上讓步?”


    “那是之前高層達成的共識,一碼歸一碼;再說了,新成立的大外交委也確定需要家父這樣的定海神針,換沿海派、新晉地方大員根本壓不住。”


    方晟一陣地心煩意亂,端著酒杯停留在唇邊,沉吟道:“等他騰出手來,或許要有動作?”


    燕慎聲音更低:“未必是你,‘三駕馬車’都有可能,他需要找一個點來顯示威權,而傳統家族勢力是最好的打擊對象!”


    想起與吳鬱明等人到宋家吊唁,站在巷子裏第二輛車子路過時似乎略為停頓,強烈感覺到有人在觀察自己,坐在車裏的大概就是桑首長!


    “一旦他下定決心,大概無人能挽回……”方晟道。


    燕慎手指沾了酒在桌上比劃,道:“陳,表麵上提升一個座次卻淪至花瓶角色,縱使想幫也有心無力;劉,在政務院緊跟桑是得以突圍的關鍵因素;後兩位從地方大員直接進京,對於沿海派與京都傳統勢力的較量持回避態度,所以——”


    愈聽愈感覺到戰栗殺機!


    方晟思維幾乎僵頓,呆呆出了會兒神,與燕慎碰杯一飲而盡,道:“突然想起《笑傲江湖》中令狐衝身陷黑洞混戰時說的一句話……”


    “什麽?”燕慎驚異問道。


    方晟指著窗外大喝道:“滾你奶奶的!”


    燕慎愣了幾秒鍾,撫掌大笑道:“方老弟果然是妙人,不錯,原文是令狐衝精神大振,生死關頭出手豈能容情,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


    “對,罵了六句‘滾你奶奶的’已將洞內十二名瞎子悉數刺死!”方晟神采飛揚道。


    燕慎猛拍一下桌子,道:“方老弟,我就服你處驚不亂和危難間談笑風生的灑脫,這一點比我,比陳皎,比京都圈子那些子弟強多了,來,敬你一壺!”


    骨碌骨碌,兩人頭仰得老高將滿滿一壺酒灌入肚中,相視而笑。


    “我在江業當縣委書記時,姓駱的那一下打得……那是我步入官場後最痛的回憶,後來呢,也就象一陣風似的過去了,回頭想想沒什麽,”方晟道,“倘若區區大學生村官出身累得今上親自出手,倒值得驕傲,不是嗎?說明他把我當作對手了。”


    “沒準至今多少省長甚至省委書記的名字還記不住呢。”燕慎笑道。


    “結局無非兩個,或丟官歸田,或降級降職等於提前結束正治生命,對我來說出路都差不多,很可能要移民海外……”


    “接手趙堯堯打造的商業王國,”燕慎道,“我在倫敦的朋友說華人圈都曉得趙堯堯秘密掌控龐大的商業資源和金融,隱隱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但她十分低調,從不出席華人舉辦的任何活動,大使館也請不動她,至今找不到一張在倫敦與其他人的合影。”


    “天性如此,並非刻意低調,”方晟解釋後又轉回話題,“這樣說來,伯父萌生退意是感覺到他在留任問題上的勉強,想拉著兩人一起退?”


    燕慎搖頭道:“那倒不是,他對家父向來很敬重,涉及外交重大決策都事先征求意見。老弟,無論如何這段時間務必小心,以穩為主。”


    方晟苦笑:“事事都一把手負責製,很多時間真是禍從天降喲……”


    由於話題沉重,心情壓抑,半斤酒下肚竟有些醉意,出於安全考慮燕慎執意打車將方晟送到於家大院才自行回家。


    一覺睡到天亮,回想起昨晚的談話陰森得不太真實,但燕慎不會亂說,必定從燕首長嘴裏得到某些暗示,有示警的成份。


    事態嚴重到燕慎都不敢在電話裏說,有緣見麵才透露一二。


    正坐在床邊愣愣發呆,有人敲門,方晟以為是負責整理房間的保姆,隨便說“請進”,門被推開,進來的居然是於雲複!


    “爸——都鍛煉好了吧?我睡過頭了。”方晟道。


    於雲複緩緩坐到沙發上,道:“昨晚跟燕慎喝酒,有些事兒都告訴你了吧?”


    “您也聽說了?”


    “本來隻有些許傳聞,不確切不能亂猜,從詹印到朝明的情況來看,驗證了某些說法,形勢很嚴峻。”


    既然情況糟得不能再糟,還有什麽好怕的?頂多“滾你奶奶的”!


    方晟道:“詹印的安排並非下策,為什麽爸認為得到驗證?”


    於雲複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在官場,為何總想官越大越好?”


    “唔……能掌控話語權,貫徹自己的意誌。”


    “這是過程而非結果,”於雲複道,“再問一句,為何都說基層工作難做?”


    方晟頓時悟出老丈人的意思,道:“越往上越不接觸具體事務,越不容易犯錯。”


    “要犯就犯路線錯誤,那是不能容許的,”於雲複道,“如果對你而言,副省長與副省級市長如何選擇?五十歲的話肯定選擇後者,實權在握嘛;但詹印的年紀和野心,寧可選擇前者。”


    “在朝明市做經濟市長,不容易。”


    這是方晟的真心話。朝明可不是鄞峽,幾個億就能把經濟增速推波助瀾搞上去,在那邊幾十億、上百億能量都不夠。


    況且朝明擁有眾多大型超大型國企、跨國集團、合資企業、巨無霸級民企,都是眼睛長在頭頂的人物,別說小小的市長,省長去視察也就那麽回事兒,開展工作非常艱難。


    再有,作為沿海發達省份當中的發達城市,朝明從重工業到輕工業再到服務業建有完備的體係,城市建設也走在全國前列,所以對市領導來說創新和發展的空間很小,守住現有成果並有所進步就很不錯了。


    於雲複點點頭:“這麽說證明你比較客觀,好當的話朝明市長位置不至於空這麽長時間,確實是塊燙手山芋。反過來想想,最高層明知詹印與你和吳鬱明的競爭關係,又明知愛妮婭從雙江過去的幹部,依然聽從我們這邊意見把他放到朝明,其用心……恐怕不能算善意吧?”


    “利用愛妮婭打壓詹印,詹家報複我,倘若吳鬱明再摻和進來,三家打得不亦樂乎,得利的卻是新生代子弟!”方晟幡然醒悟。


    “詹印肯定要控製住,掌握到什麽分寸卻是關鍵,”於雲複道,“比如現階段單要熟悉工作就很費勁,還有內部種種傾軋,愛妮婭不出手他已經焦頭爛額,那就不必多事了。”


    “是,是,我想愛妮婭會認識到這一點。”方晟道,對於愛妮婭的正治智慧他充分信任。


    “回到開始的話題,”於雲複道,“平穩度過前麵權力交接期,該掌控的都掌控了,逐步能騰出手來完成未了心願,你,有可能首當其衝!”


    “我已有心理準備。”


    “道明那邊我已打過招呼,要做最壞打算,”說到這裏於雲複長長沉思,然後說,“詹印調任朝明市長後,原先聯盟已發生微妙變化,恐怕沒法凝成一股繩了,縱然如此,老爺子和我還是打算放手一搏!”


    方晟很意外,局促不安道:“爸,那……那又何必,對我而言,以我的出身和經曆來講叫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哪怕被清掃出門也無所謂,但於家輸不起……”


    “為什麽輸不起?越怕輸越容易輸!”於雲複出乎意料道,“而且你定位不對,如今你的身份是於家女婿,於家最有希望在正壇嶄露頭角的子弟,若眼睜睜任由你被宰割,還有什麽可輸?索性把底牌都押上去好了!”


    方晟聽得又感動又擔憂,道:“這回對手不是那個姓駱的,朝中支持力度也不比以前,我怕……”


    於雲複緩緩道:“你以為白家能承受這種失敗嗎?於白兩家都倒了,對樊家、宋家乃至吳家等等有何好處?陳首長跟他真是一條心麽?鐵下心幹就是了,軟骨頭終究挺不直脊梁,硬漢子才能獲得敬重!”


    “明天我跟白老爺子談談!”


    “京都沒有絕對的秘密,以他的敏銳豈能不知?不妨聽聽他有什麽想法,委曲求全還是針鋒相對,白家不幹咱於家也要幹!”


    方晟正待說話,於秋荻敲門進來——於家兄弟倆居然同時到方晟臥室,前所未有。


    “通過第三方審計,華浩沒原則性問題,但小毛小病不少,昨天看報告有條線索很奇怪,”於秋荻劈頭說,“大額資金流水清單顯示華浩與黃石投資來往頻繁,有關聯交易,有商務合作,還有海外收購項目……”


    於雲複道:“黃石投資算半個國企,與華浩在很多業務領域有交集很正常吧。”


    “不是,黃石投資還是華冰證券十大股東之一……”


    說到這裏方晟終於想了起來,道:“華冰證券!去年牧雨秋被誘騙的起源就因為華冰證券收購金川證券,侵占一點二億理財資金,那樁官司至今還在沒完沒了地糾纏!”


    “對,”於秋荻意味深長瞅瞅方晟,“鑒於你跟衛君勝的關係,我就說這麽多,後麵的情況靠你自個兒查。”


    說罷便離開了。


    於雲複與方晟閑聊會兒,說老爺子身體不適沒起床,不必打擾,吃過早餐抓緊時間直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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