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方晟要去南澤廠,正府辦七位正副秘書長都跑來勸阻。並非膽小怕事,而是新任市長要是被憤怒的工人群毆,那可是震驚全國的特大新聞,沒人擔得起責任。


    環顧眾人忐忑不安的樣子,方晟笑道:“瞧你們嚇的,當我是溫室裏的花朵?十年前企業改製我就孤身一人闖到車間做工人的思想工作,三灘鎮幾十家鄉鎮企業都是我逐個完成改製工作的。”


    成剛等人暗想當時你不過是小小的副鎮長,死也白死,如今官至正廳影響力大不相同,被碰根汗毛也是政治事件,馬虎不得。當下也不說話,都堵在辦公室門口。


    “唉,你們這幫家夥……”方晟圍著辦公桌轉了兩圈,道,“這樣吧我們各退半步,你們讓開路,我同意派幾個便衣跟著,一旦發現不對立即掩護撤離,總行了吧?”


    成剛心想總這樣僵持不能解決問題,方市長實在想去南澤廠就遂他的心願,到時加派人手就是了,便無奈道:


    “過會兒您一定要聽從公安局同誌的安排,不是我們小題大做,而是南澤廠的問題太複雜,工人們情緒極不穩定,稍稍煸風點火就可能蔓延開來。”


    方晟道:“正因為問題複雜,我們才要主動麵對去解決問題,不能任由矛盾越積越深最終釀成大錯,別說這麽多,走吧……嗯,於科長陪我一塊兒去,其他同誌分頭到別的單位吧。”


    此言一出,秘書長們暗想於正運氣來了,第一天就獲得市長青睞,還愁以後沒機會?


    五分鍾後,於科長駕車前往南澤廠——本來成剛叫了專職駕駛員,方晟說現在誰不會開車?人越少越好。


    成剛等人將這句話視作對吳鬱明取消公車的呼應,都有些憂心忡忡。


    南澤廠位於鄞川區北郊,離工廠大門還有幾百米就看到門口堆著高高的沙袋和箱子,前麵東倒西歪樹著各式標語:


    誓與南澤廠共存亡!


    廠領導吃裏扒外,工人流落街頭!


    捍衛南澤,抵製國騰!


    見這付陣勢於科長有些膽怯,將車子停住,說要不等會兒,等公安那邊部署的人手到位再過去?


    方晟徑直推開車門下去,笑道你還真以為我要特警保護?那樣怎麽跟工人對話?走,不信他們把我吃了!


    於科長心想你都不怕,我這個小幹部還怕什麽,遂硬著頭皮跟上前。


    離大門還有四五十米光景,守在門口的工人們露出警惕神情,為首三角眼大搖大擺迎上去,喝道:


    “你倆是什麽人,來幹什麽?”


    “我們是市……”


    於科長正待撒謊是市信訪局的,方晟打斷道:


    “我是新任市長方晟。”


    三角眼大吃一驚,下意識退了兩步,回頭望望工友,上上下下打量方晟,狐疑道:


    “你……你是咱鄞峽市的市長?”


    方晟笑道:“不象嗎,要不要看一下身份證?”


    他真把身份證遞過去,三角眼還真接過去看了看,抬頭道:“人是沒錯,可……可市長不是你這樣啊,一般去哪兒都有警車開道,後麵一大批跟屁蟲,還有記者哈巴狗似的左拍右拍……”他搔搔頭說不下去了。


    方晟道:“警車開道是有的,市長公務繁忙行程緊湊,為了節約時間嘛;記者跟拍也是電視台工作需要,通過新聞報道告訴市民市領導去了哪兒,做了什麽工作;但我今天來隻想聽聽工友們的想法,不需要公開報道。”


    說話間後麵工人們都圍過來,好奇地看著方晟,有人嘀咕道好像是真的,有市長派頭。


    於科長掏出工作證亮了一圈,說我是市正府財貿科科長,今天專門陪同方市長調查南澤廠情況,如果大家還不信,可以打電話到市正府核實。


    有個工人叫起來:“你要真是市長,應該把姓餘的廠長抓起來判刑,那個家夥太可惡了,南澤廠就毀在他手裏!”


    “對,姓餘的跟國騰暗中勾結,出賣咱南澤廠的利益,暗地裏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處,外麵包養四五個情婦,省城、京都都有他的別墅!”


    還有工人說:“廠裏的幹部撈足油水,咱工人在他們眼裏狗都不如,一賬算清才算了多少錢?平均三四萬,還要補交社保,咱這幫人辛辛苦苦在南澤幹了幾十年,就這樣打發叫花子似的趕出門?”


    方晟問道:“去年工資能正常發放嗎?人均收入多少?”


    三角眼說:“南澤廠效益不好已有好幾年了,但還能靠老客戶半死不活撐著,去年基本上按月發工資,象我的話每月拿到手一千八,雖然不高,在咱鄞峽基本生活沒問題。”


    旁邊工人接著說:“幾個月姓餘突然說南澤廠不行了,要賣,轉眼間就跟國騰簽協議,說是價格都談妥了,市領導也答應了,然後逼著咱解除勞動合同,一賬算清!”


    “那個郜更躍能打什麽好主意?鄞峽人都知道他是看中南澤廠宿舍區地皮,將來準備開發房地產!”另一個工人憤憤說。


    這可是新情況,方晟正待問個究竟,後麵塵土飛揚來了十多輛小汽車,一直開到廠大門口才停下,有個身材魁梧的胖子忙不迭跳出來,指著工人們罵道:


    “你們圍著方市長亂說什麽?還不趕緊把沙袋搬掉!”


    三角眼喝道:“姓餘的,南澤廠都賣掉了,少在咱麵前擺廠長架子,滾一邊去!”


    其它車裏的人也陸續出來,於科長在方晟耳邊輕聲說國資委、財政局、稅務局和南澤廠廠領導都來了。


    大小領導們滿臉堆笑撲上來,爭先恐後向方晟打招呼。


    見這場景,方晟略一沉吟道:“站這兒沒法說話,這樣吧,大家到廠裏開個座談會,具體聊聊南澤廠的問題。餘廠長算廠領導代表,這位——”他一指三角眼,“算工人代表,另外涉及此次拍賣的相關部門各派一名代表。”


    說罷帶頭走向大門,三角眼連忙指揮工人們將沙袋搬開個缺口,正好可供一個人進出。


    廠辦會議室一看就知很久未用,桌椅都蒙了層灰,餘廠長趕緊讓人匆忙做了下清潔工作,圍成一圈坐下。


    “餘廠長先說說相關情況。”方晟直接點名。


    餘廠長幹咳一聲,從皮包裏拿出一疊材料,照著上麵念道:“尊敬的方市長,市相關部門領導,大家下午好……”


    方晟不悅地說:“不要聽長篇大論,你隻須介紹三個問題,一是南澤廠業務經營和財務狀況;二是為什麽賣,為什麽賣給國騰油化;三是拍賣款準備用在哪兒!”


    餘廠長當場吃了個大癟子,窘得臉漲成豬肝色,放下材料想了很久,道:“受宏觀調控和市場需求不足的影響,近三年南澤廠業務嚴重萎縮,訂單隻剩不到四分之一,去年淨虧損……”


    說到這兒他卡住了,困窘萬分地翻材料,兩分鍾後擦擦汗續道,“淨虧損479.53萬元,累計虧損1349.1萬元。為保障工人工資發放,去年底在市正府的協調下財政貼補了一部分,又從中行、工行和建行貸了點錢。今年以來形勢更差,前三個月隻接到一筆75萬元的訂單,車間開工就意味著虧損,可不做又不行。銀行方麵認為南澤廠債務過高,不肯再提供貸款,隻能保證原金額結轉;市正府也不想背太重的包袱,麵對資不抵債的局麵,經市領導同意南澤廠進入破產程序並拍賣……”


    “哪位市領導同意的?”方晟問。


    “是……呃……祝市長拍的板……”


    方晟道:“鄭市長分管工業,為什麽拍板的反而是祝市長?”


    餘廠長又擦汗,隔了會兒道:“南……南澤廠是市屬企業,破產必須要國資委批準,所……所以從祝市長那條線走的程序……”


    “鄭市長有沒有參與會辦?破產和拍賣申請上有沒有鄭市長簽字?”方晟追問道。


    “沒……好像沒……”


    方晟不置可否:“繼續說。”


    餘廠長第三次擦汗,道:“南澤廠拍賣是協議價,2350萬元,祝市長牽頭找國騰油化談的,之前接觸過幾家出價都比較低,大概一千**百萬的樣子,郜總本著體諒市正府財政緊張、為國企困境分憂解難的原則……”


    “宿舍區也在拍賣範圍?”方晟冷不丁問,“那塊土地什麽性質?”


    餘廠長覺得方晟似乎是懂人性解剖的老中醫,每個問題象敲在骨節上,生疼生疼,嘖嘖嘴解釋道:


    “整體打包拍賣,包括廠房、設備、宿舍區和南澤廠附屬產業,宿舍區在廠區東麵一點,屬於劃撥土地,三十多年前沒明確用途,去年市長辦公會處理曆史遺留問題,讓南澤廠交了筆錢轉為民用了……”


    “既然是民用,為什麽不立即跟進搞房改,讓工人把住的房子買下來?那樣的話工人受益,廠裏又多了筆收入。”方晟問道。


    餘廠長道:“一來宿舍區已經抵押給銀行,產權手續不太好辦;二來宿舍區存在很多矛盾,還有部分住戶已不是南澤廠職工,房改麵臨相當大的操作困難;三來去年廠裏狀況相當差,我們廠領導都在四處奔走,沒時間弄這些……”


    三角眼忍不住出言諷刺:“奔走什麽呀?到泰國旅遊,台灣九日遊,夏威夷雙飛十一日遊,都是打著考察的幌子還帶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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