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分配!”雷有健道,“榆洛縣北接祈薩山脈,境內有雙江最著名的祈薩金礦,采礦方是省黃金集團有限公司。按當初省正府協調方案,因為金礦征用了榆洛大量良田,附屬冶金企業對區域內河流等造成嚴重汙染,每年金礦收入與地方正府分成,唉,矛盾就出在這筆收入的使用問題上!”


    方晟不動聲色道:“這筆收入在財政收入中占比多少?”


    “很高,幾乎接近一半。”


    “一半?”方晟吃驚道,“也就是說榆洛財政完全依賴金礦,在其它方麵根本沒有發展?金礦蘊藏量是有限的,有朝一日資源枯竭怎麽辦?”


    “這正是多年來曆任領導班子矛盾所在!十多年前縣委縣正府就為這個問題爭論不休,大致分三派意見,一是保持現狀派,安心享受金礦紅利收入,除了補貼金礦周邊農民,逐年搬遷汙染日趨嚴重的村莊,其它用於提高機關事業單位待遇,提高教師收入;二是治理環境派,將大部分錢用於排汙治汙,剩下的投入民生工程改善居住環境;三是促進投資派,出台優惠政策優化榆洛投資環境,大力吸引外來投資,加大企業更新改造,盡量擺脫財政對金礦的依賴。”


    “聽起來三派意見都有道理。”


    “正因為大家都覺得自己堅持的意見是對的,領導班子內部才會爭執不休,誰都不肯讓步,”雷有健歎道,“以我為例,我是決心擺脫金礦收入占財政大頭的局麵,打算振興本縣工業,多法並舉形成強有力的支撐。但無論減稅還是貼息,都得財政掏腰包,這兒多支出一塊,工資、福利等老百姓切實享受的紅利就少一塊,切身利益受到損害,大家都會罵娘,輿論形成一邊倒,另兩派意見便占上風……方部長也主持過縣委工作,想必能理解我的苦衷。”


    “傅縣長屬於哪一派?”


    “他是土生土長的榆洛人,又是教師出身,自然傾向保持現狀了。要說對,榆洛縣教師待遇在整個銀山都是數一數二的,由此師資力量雄厚,教學條件優越,榆洛縣中連續六年中考、高考升學率名列前茅;機關事業單位福利令人羨慕,每年公務員考試,榆洛的報考比例甚至比市區還高;要說錯,如方部長所質疑的,金礦蘊量終究有限,萬一哪一天挖不出優質金礦石,人家黃金集團說撤就撤,榆洛怎麽辦?到時別說福利,恐怕教師工資都發不出來呀。”


    “領導班子裏還有治理環境派麽?”


    “有,常務副縣長魯曉路畢業於瀟南理工大學環境工程專業,宣傳部長周祥原來在市環保局工作,兩位是鐵杆環保派,每次開會提到金礦帶的環境汙染就激動萬分,都沒法交流……”


    方晟問道:“目前榆洛主要采取哪派意見?”


    “政策搖擺不定,基本思路是涉及老百姓利益的福利那一塊不能動,剩餘利益分配全靠吵架,我吵贏了弄點補貼企業,魯曉路他們吵贏了增加治汙投入,”雷有健苦笑,“不瞞方部長,兩年來我也吵夠了,厭倦主持劍拔弩張的常委會,如果組織上認為我領導不力,不是合格的班長,我自願接受組織處分,調離榆洛縣。”


    輪到傅町則是另一番說辭。


    “作為縣長,我何嚐不想發展本地企業,削弱財政對金礦收入的依賴?可吸引投資、振興企業不能單靠減稅和財政補貼呀,老實說我不讚成雷書記的做法。更何況他拉來的那些個企業,隻見修圍牆、砌廠房,沒有實質性投入,站在企業角度有騙取補貼、囤積地皮之嫌;站在正府角度有輸送利益之嫌!我的觀點是,一方麵要讓榆洛老百姓享受到國家開發金礦帶來的紅利,不能守著金礦討飯呐對不對?另一方麵正府要藏富於民,讓老百姓腰包鼓起來,無後顧之憂,這樣才能留住人才,繼而迸發出創業激情,投資熱情!據不完全統計,近三年本縣在外地的大學生,畢業返鄉率達46%,比市區還高出**個點。說明本屆正府的策略初見成效,一個縣城有了人才就有市場,有了市場企業何愁興旺不起來?”


    方晟道:“金礦對於周邊環境汙染非常嚴重,這方麵你怎麽考慮?”


    “兩年前我調到榆洛後,第一件事就是會同礦產專家討論祈薩金礦蘊含量問題,經測算以目前已知儲藏量和產量計算,至少能維持十五年,”傅町道,“我覺得與其與汙染邊治理,把有限的資金浪費到無底洞裏,不如花大力氣搬遷周邊村莊,等金礦廢棄後進行綜合治理,開發旅遊資源。這麽做似乎是把難題交給後人,但正府也有難處,因為祈薩金礦直屬省公司,地方正府對它沒有管轄權,雖說當初協議裏對於排汙有嚴格規定,也要求排汙口放置進口汙水處理設備,人家不理會我們也沒辦法。日益嚴重的汙染,使得正府維護周邊村莊正常生活的成本越來越高,相比之下倒是搬遷方案更經濟……”


    “據反映縣常委會上你經常公開與雷書記爭吵?”


    傅町雙手不停地絞動,沉思片刻道:“我承認吵架是不對的,但麻煩在於金礦收入這塊蛋糕的分配沒有妥協方案,要麽用於補貼企業,要麽用於環境治理,要麽提高民計民生,大家都不肯讓步,您說怎辦?總不能昧著自己的良心做事吧?雷書記要求老百姓勒緊褲腰帶抓經濟,可經濟也不是這樣抓法呀對不對?”


    與傅町談話結束已是晚上十點半,之後方晟叫來其它兩個小組了解情況,得出的情況基本差不多,匯總起來有三點:


    第一,榆洛縣領導班子內部分為三派,雷有健著力扶持企業,挖掘市場潛力;傅町主張還利於民,藏富於民,搬遷汙染村莊的決心相當大;魯曉路和周祥則竭力治理環境,同時通過種種渠道向礦區施壓要求完善和啟用先進的排汙設備;


    第二,縣領導之間沒有私人恩怨,雷有健是外地幹部,傅町為本土提拔,魯曉路是省委組織部後備幹部,周祥從市環保局空降,過去官場沒有交集;


    第三,傅町擔任縣長後機關事業單位已上調了三次工資,福利也比過去多了三倍,教育、公益投入也不遺餘力,因此得到廣大幹部群眾的支持,在常委會裏有較大的話語權。


    逐頁看了他們的談話筆錄,方晟陷入沉思,隔了好一會兒問:


    “上次調研報告好像也提到金礦收入分配和三派對立吧?”


    毛順峰道:“早在錢浩書記主持調整榆洛領導班子時就知道這兩個矛盾,特意選了兩位擅長抓經濟的過來搭班子,結果縣委書記到礦區考察後理念變了,說環境這麽惡劣非整治不可,一夜之間從投資派轉為環境派;許書記到銀山後讓行事風格穩健的雷有健與當時是常務副縣長的傅町搭班子,指望書記協調內部矛盾,縣長主抓經濟,不料……唉,上次提交的調研報告交到徐璃部長手裏後,她說了四個字‘老調重彈’,就不再理會了。”


    “她為何不打算再次調整榆洛領導班子?”方晟皺眉道,以徐璃認真細致的辦事原則,應該繼續跟進才對。


    毛順峰搖搖頭:“徐璃部長沒說,那份調研報告提交市常委會後也不了了之。”


    “組織部內部有再次調整的呼聲嗎?”方晟追問道。


    “聽說有一次部務會上李部長提過,可能爭議比較大吧,沒能通過。”大概還是徐璃不同意,毛順峰說得委婉含蓄。


    方晟不由動了好奇心,說今晚就這樣,大家趕緊休息,明早七點集中。


    毛順峰等人離開後,方晟衝了個澡,上床後撥通徐璃手機,笑道:


    “希望沒影響你休息。”


    “沒,我正在新房子裏查看施工情況。”


    “一個人,空房子,注意安全。”


    徐璃似笑非笑:“怕冒出壞人非禮我?以我的秘密武器,兩分鍾一個全部放倒,恐怕我還沒找到感覺呢。”


    “胡說,胡說!”方晟連連道,“不在於時間長短,而是身心遭到摧殘……”


    “被摧殘的應該是歹徒吧,從此自信心一蹶不振。”


    “真服了你,”方晟沒好氣道,“找你打聽個事兒,關於榆洛縣領導班子……”他把今天發生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徐璃道:“知道我為何不肯調整?”


    “不知道,所以才打電話給你。”


    “如果知道了就不打電話?”


    方晟明白兩人好久沒在一起,她有點思念了,遂笑道:“你說最近要安分的,我就沉到鄉鎮徹底安分。”


    “明晚。”


    “好,到時我找個借口離開,地點另約。”


    徐璃道:“組織部的主要職責是加強幹部管理,做好對幹部的考核、選拔、推薦工作,為黨委選拔使用幹部當好助手和參謀。你仔細琢磨這段話,有沒有提到協助市正府發展經濟?”


    “呃,好像不沾邊……”


    “既然如此,組織部憑什麽按市正府的需要調整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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