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脈巍峨聳立在黑水河畔,如同一位參天巨人窮盡無數歲月追逐太陽最終無果一般頹然坐在地上,春去秋來,腳畔的河水蜿蜒流淌,像是滄浪之水,濯洗著巨人疲憊的雙腳。


    今日的天空格外的陰沉,山腰早已霧靄茫茫,黑雲低垂,想必即將迎來一場暴雨,此時正值梅雨時節,山腳下一個小村落中有一些嫋嫋炊煙,山中霧氣本就比平原城鎮要重,還未下雨,屋頂瓦片便已經有些濕潤,幾個早起的老人抬頭看了看天,搖頭感歎一場秋雨一場涼,相互抱怨著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今年,捶著身上因為多年風濕而在雨水來臨前格外疼痛的關節部位,顫顫巍巍的各自朝自己家中走去。


    村子不大,村西口有一片杏子林,這些鄉野村夫想要換一些銀錢為家中孩子湊些私塾費用便指望著這片杏子林,畢竟是在北邙山下,土地的肥沃程度自然是遠遠比不得江南水鄉,所幸村子中人口不多,僅有的幾畝良田雖然不能讓村民能夠種出多餘的糧食賣錢,卻也能夠保障大家不餓肚子,隻是一旦遇上個頭疼腦熱,免不了得一陣折騰,一些普通的症狀也隻是村長幫忙開兩幅方子,揀選一些現有的藥材熬水喝,要是病的再重些,便隻有掰著手指頭過日子了。


    雞鳴既起犬吠便止,靠土地吃飯的人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大都早早起床,從一些窗戶裏還能聽見一些稚童的讀書聲,婦人們在做飯的同時還不忘喚幾聲自己的憊懶相公趕快收拾妥當好趁著還未下雨把屋子外麵不能淋水的幹燥物件兒搬到屋中,村子雖小,看上去卻十分熱鬧。


    村子裏有一條通往城鎮的大路,要是住在城裏的富家翁官家小姐想要坐著馬車來踏踏青,自是不願來到此處,因為這條所謂的大道其實並不比隴間田埂寬多少,堪堪夠雙馬並馳。


    此時這條大路上,一匹墨色駿馬馱著主人慌亂奔行,許是經曆多日不曾停歇的奔馳,已經快到油盡燈枯的地步,馬背上,是一個渾身裹在黑色緞子中的女子,頭頂惟帽,駿馬奔馳中勁風撲麵,也隻能看到惟帽下臉龐的些許輪廓,尋常眼力很難看出是一個女子,奈何她的某些特征太過明顯,哪怕是黑緞裹著,兩座山峰卻如北邙山一般傲然挺拔,隨著馬蹄奔行,伴隨著身子的起伏一上一下,若有血氣方剛的書生踏青路過此地,想必就算是花叢老手也忍不住盯著那兩處誘人風景不肯挪開視線。


    女子手中捏著一柄細長寶劍,看上去工藝繁瑣,飾物極多,想來裝飾比傷人的作用更大,仔細看去,劍身上有斑斑血跡,再看她一身黑衣之上一些地方顏色深沉,想必剛剛經曆了一場惡鬥。


    雖然已近深秋,照理說是不應該有雷電之聲,可今日卻有些蹊蹺,黑雲交錯下,偶有電閃雷鳴,雷聲低沉,仿若有人隔著幾堵牆在地上敲擊重錘,聲響不大,卻讓人心生煩躁。


    黃畏生是杏花村中一個老實的莊稼漢,靠天吃飯,年前才成親,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瞧著將為人母的妻子愈發圓潤的肚子發呆,妻子也很賢惠,自從嫁入黃家便將家中內務整理的井井有條,雖然因為懷了孩子不能幫他幹農活,可每天扔下鋤頭回家後總有熱氣騰騰的粗茶淡飯擺在桌上,這讓黃畏生很是知足,不知多少次摸著老婆的肚子感歎老天爺太過偏袒他給了他這麽好一個妻子。


    沒有經曆過榮辱起伏,便不知這世間有太多奢侈是他一個莊稼漢一輩子連想也不敢想的東西,但是腐草之蟲,可以為螢。又有多少人享受著天底下最奢侈的東西時,卻終日為後庭之爭焦頭爛額?


    天光大亮,山間霧氣深重,站在高處朝下望去,炊煙嫋嫋,與霧氣纏綿,襯托的村子茅屋如同神界仙人結廬而居。


    黃畏生告別妻子,推來屋門,從門邊提起鋤頭,抬頭看了看霧靄沉沉的天空,從妻子手中接過一隻鬥笠,扛著鋤頭緩步走出村子,鄉野村夫一年之中除了新年有些閑暇,其它時間便沒有享受清閑的權利,哪怕天氣再惡劣,也得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麵朝黃土背朝天還得祈盼老天爺風調雨順。


    村子外麵便是那一片並不算大的水田,現在正值禾苗抽穗,更是沒有半刻清閑,加之黑水河畔最讓人揪心的梅雨,讓本就土地貧瘠的稻田更加雪上加霜。黃畏生走在田埂上,其實他的脾氣並不算好,除了在妻子麵前,從來都很吝嗇笑臉,小時候跟著鎮上拳腳功夫最好的人學過一些把事,不能說武功蓋世,再不濟也比普通人多膀子力氣,所以他從沒覺得田間農活累,娶了那個心地善良的女子為妻後,便愈發覺得渾身都是勁兒,恨不得能把田裏的苗苗當娃一樣養,隻想著能讓她和他們的孩子過上更好的生活,甚至想著那個還沒出生便已經取好名字的孩子將來能夠捧著聖賢書讀幾句關關雎鳩,想到這裏黃畏生打心眼裏覺得開心。


    田地越是貧瘠,田埂便越是狹窄,多種一株苗,便能多一分收成,綠意蔥蘢的田壟上,沉悶的馬蹄聲在這清脆山穀中愈發格格不入,伴隨著一聲馬嘶,那匹通體墨色的駿馬出現在拐角處,田壟之間沒有岔路,此時的黃畏生便與那匹駿馬就這樣狹路相逢。


    他記起了妻子在嫁入家門的那一天,他出門相迎,沒有嫁妝沒有轎子的妻子就披著一張紅蓋頭站在門口,他一時慌神,木訥的說不出話,紅蓋頭下傳出她溫糯的嗓音緩緩道:“狹路相逢勇者勝,你退還是我退?”然後他抬起頭,看著妻子一隻手將鮮紅的蓋頭掀起一角,笑意盈盈的望著他。從那以後,這個從小拿起書本的日子總計不超過一個時辰的他就學會了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個道理,而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在他心中都很有文化的妻子就是他不能後退的唯一理由,哪怕那個和其他農村婦女沒有多大區別的女人至今也再也沒有說出過一句他聽不懂或者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懂的話,但這並不妨礙她成為自己的天,需要努力挺直脊梁才能勉強撐起的天空。


    馬背上的那人可沒有愣神的功夫,狹窄的田埂讓她沒有別的選擇,後方窮追不舍的餓狼讓她沒有退路,上天給了她一個不能選擇的選擇題,要麽從這個並不算高大的男人身上踏過去,要麽下馬等待追兵將自己砍成肉泥。


    一聲悶響,昏暗的天空被一道劃破整個天際的閃電照耀的透亮,傾盆大雨如同河水決堤一般傾瀉而下,黑色駿馬離黃畏生已經不足十丈,以駿馬的速度,僅需兩個呼吸便能將這個拿著一根鋤頭攔路的漢子撞飛,馬背上的女子大喊一聲,聲音清脆,伴隨著馬蹄聲傳入黃畏生的耳膜:“快讓開。”再來不及多說一個字。


    拐角處,再次傳來隆隆馬蹄聲,幾個黑色勁裝男子嘴角獰笑,當前一騎舔了舔嘴角的雨水,手不自覺的撫上右側肩胛,那裏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劍痕,鑽心的疼痛讓他的臉都有些扭曲,喉嚨中發出如野獸般低沉的嘶吼。


    黃畏生斜揚鋤頭,隻等著黑馬撞來時砸到黑馬腹部將其砸飛,鄉野村夫或許很難理解他這麽一個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方圓一百裏之外的老實人怎麽會有如此大的膽量,這就如同有些人哪怕是抓爛腦袋也想不通那些鍾鳴鼎食的家夥是如何賺錢的一樣,黑馬上黑衣下的女子惟帽被勁風吹的高高揚起,露出了那張驚豔世人的臉龐,一滴雨珠從她的額頭滑落至嘴唇,臉上焦急之色盡顯,眸中卻更加倔強,見離自己不遠的男子斜揚起的鋤頭,手中寶劍斜下方點去,作勢便要削掉眼前男子整隻手臂。曾幾何時,自己也端坐閨閣紅袖添香,但看看當下,這幾日死在自己手上的人豈是這雙沾滿血腥的手能數清的?


    黃畏生的這個名字讓他曾經被不少人恥笑,怕活著怎麽不去死呢?他一個小農民,無非就是想讓鐵蹄止於身前,好讓身後妻子所在的村落免受無妄之災,真的就這麽難嗎?小人物真的就活該活在大人物的胯下苟延殘喘?帶著不甘與憤怒,手中鐵鋤更是迅猛,眼見就要將這匹鬃毛雜亂卻絲毫掩飾不了其神駿的寶駒砸成一灘爛泥,卻陡然間感覺手上一輕,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去打一隻飛舞在空中的蚊子一般,這讓他不免一個趔趄,手上的鋤頭已經斷為兩截,原本應該削在他手臂上的寶劍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還來不及多想,便聽到耳畔駿馬呼嘯而過,伴隨著一道清冷卻好聽的聲音:“對不住了。”接著就感覺身子一輕,腰身如同河蝦一般彎起,腹部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人朝稻田中倒飛出去,狹窄田埂上的泥濘被馬蹄踐起,有兩點泥水砸在臉上,冰涼的很。


    他回頭望著那匹黑色駿馬朝村子所在的方向奔去,眼中燃起一絲光輝,這個女子,似乎並不是那些到處作惡的紈絝富家子。耳畔又再次想起隆隆馬蹄聲,剛剛燃起的希望像是被一整缸涼水撲滅,因為他清晰的看到,這幾人的衣襟之上,有幾灘還未幹涸徹底的血跡,雨水衝刷,泥濘地上殷紅點點,來不及多想,將手中斷掉的鋤頭,應該說斷成兩截的木棒,奮力的刺向奔襲而過的幾人,為首那人隻是眼角餘光掃了他一眼便沒有停留,繼續前衝,瞬間第二騎便呼嘯而過,手摸劍柄卻來不及出鞘,雙腿一夾馬腹躲過被寶劍削成平尖的木棒,黃畏生隻聽見耳畔傳來一聲廢物,還沒閉上的眼睛便模糊瞧見第三騎飛速掠過,然後感覺脖子一涼,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泥濘,便連最簡單的呼吸也不能做到了。


    小人物的尊嚴,妻子白皙卻有些粗糙的手,恐怕再也摸不到了。


    餘光盡頭,隻能看見,先後四騎,在雨幕中朝著杏花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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