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奴微微屈身,向公子嬴駟施禮之後,徑直將目光投向了公子疾,冷冷地說道:“當初公子走得匆忙,我雖有心想送,竟也是來不及。隻是不知公子匆忙上路,是否帶走了不該帶走的人?如今她也是叨擾公子甚久,我想接師妹歸來。”


    公子疾看了看她,不卑不亢道:“既然姬知道了我帶她走,也定然知道了我帶她走的原因。如今,你的另一位師妹因嬴姬的莽撞而受了苦,我豈會讓她白白承受這份磨難?至於姬瑩如何處置,還請姬以後莫要操心勞神了。”說完,一臉肅色地朝著莘奴一施禮,便轉身離去了。


    倒是張華在兩位公子走後,緩了一下腳,對莘奴說道:“當時姬瑩因為激憤推了我一下,以至於我撞了桌角,當時我雖然因為失了孩兒而痛哭責備了姬瑩,惹得公子惱怒。可是時候待得我冷靜下來,想到姬瑩莽撞的性格,應該也不是有意而為之的,於是便替姬瑩求情,可誰知公子卻半點都聽不進去。她如今這般情形……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莘奴沉聲問道:“那姬瑩現在何處?”


    張華咬了咬嘴唇,說道:“姬瑩被公子帶到了大梁後,據聞便被投入到了女牢之中。待得秦魏兩國和談之後,再做定刑打算。”


    莘奴聽得姬瑩被投入牢中,心中猛地一沉,她冷冷地看向張華,說道:“既然姬瑩傷你甚深,導致你身體虛弱,又為何輕鬆地在這庭院行走?”


    張華並不在意,微微一笑道:“此乃多年不見的盛會,我雖然身體不適,卻也想要見識一番。姬不也是如此嗎?已然懷有身孕,大腹便便,依然到此一遊?怎麽姐姐可是有話要說?”


    說這話時,張華的眼內滿是哀怨,莘奴覺得自己這般懷疑,對於一個剛剛痛失了孩兒的女子來說,未免缺了些厚道,當下也不再多言,隻是閉口不再追問。


    說完,張華便怒氣衝衝轉身疾步離去。莘奴望著她的背影,依然皺著眉沉思。


    這時,她的身後,傳來柔和的聲音:“姐姐不必生氣,姬瑩的事情自不必你來操心。”


    莘奴轉身,卻是媯薑走了過來。莘奴望向媯薑,不欲表露剛才那尷尬一幕,卻發現媯薑的臉上布有紅腫的掌痕。


    莘奴看媯薑的意思,想要步入會場。可是若是這樣進去,被別人發現怎麽辦?莘奴隻能抓住媯薑,小聲說道:“姐姐這是怎麽啦,難道被寒風吹傷了臉頰?倒是一半都是紅腫。”


    媯薑麵色微微一僵,從自己裏懷掏出一個粉盒,用粉蓋住臉頰的紅腫,也不解釋,抓住莘奴的手便攜著她一同入了會場。


    不過不如會場時,媯薑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轉移莘奴的主意力,開口低聲道:“我當日抓握難張華的手,已然診斷出她並無身孕,所以那張華被桌角撞掉的肯定不會是什麽孩兒……”


    莘奴聽到這,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眼,開口問道:“那公子疾可知?”


    媯薑抬起頭,看著那貼心照料著未婚妻的公子疾,緩緩道:“你說呢?那張華的手段卑劣,他既然是恩師的摯友,定然不是個昏聵之人,可是現在他的舉動卻是跟蠢人無疑。所以要麽是他已經對張華情深意切到了蒙蔽了理智,要麽便是另有所圖……”


    媯薑的話並沒有說完,此時那論壇之上清談之人已經過了幾輪,很快就要輪到王詡上場了。


    此前的幾場論辯中,雖然沒有墨家開場時那樣火爆,也是唇槍舌劍,各個諸子學說之間也是各抒己見,時有紛爭碰撞之時,但是總體氣氛尚好。


    隻是有幾位儒家弟子,言辭犀利,句句劍指縱橫一派的鬼穀子,所以待得鬼穀子上場之時,滿場肅然,甚至有那幸災樂禍的抑製不住嘴角的笑意,直等著一會看著王詡被人群起而攻之,被吐沫淹沒。


    莘奴與媯薑一起跪坐在縱橫一派的席上,察言觀色旁觀之人,心內不禁對王詡擔憂。


    一會王詡能否舌戰群儒大獲全勝已經不重要,她擔心的是如果王詡講到興奮之處,如前麵幾人被激怒一樣,豈不是會掙裂了傷口?現在想要要王詡性命之人依然躲在暗處,一旦他露出頹態,難保奸人不會發出致命一擊。


    所以當那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踏向辨台之時,莘奴的心也跟著糾了起來。


    在場之人有半數從未見過王詡,但是大多見過儒家散布的頭頂四瘤,醜陋無比的鬼穀子畫像。


    而方才雖然有人出言攻擊王詡,但因為在場辯論之人太多,坐在大廳後麵之人俱未見到王詡的麵容。


    所以待得那個高大俊美的青年一身玄衣金冠,步履穩健地出現在高台之上時,那等碾壓王侯的安閑氣勢,竟一時讓眾人驚得有些張不開口。隻心內疑惑著這看似年歲不大的青年,若說是個王侯貴胄倒還可信,可若他是弟子滿天下,培育出無數英才的鬼穀子王詡,真是叫人瞠目結舌,不能相信。


    自然也有人起了輕慢之心,隻覺得鬼穀子的盛譽無非是以訛傳訛,人雲亦雲,經過了無數張嘴巴便將一個平庸之才渲染成了個經世奇才。


    王詡穩穩落座之後,開口說道:“諸位方才的清談實在是妙甚,讓王某獲益匪淺。然諸位之學說,歸根結底可以歸納為兩樣,一為縱,一為橫。‘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而所謂兼愛非攻者,也隻有在縱與橫力量相持之時,才可獲得短暫的和平。一旦平衡被打破,便又是天下大亂。所謂兼愛,皆是空中樓閣,水中花月。”


    此話一出,頓時那齊墨的巨子不服氣地立起身來,高聲喝到:“王詡,你操縱弟子,挑撥起各國的紛爭。這些事情,你自以為做得隱秘,卻早已被你穀內的正義之士揭發而天下皆知,你又何必在這裏嘲諷我們墨家的兼愛?若不是有你這樣的狼子野心的陰謀家,周王室的天下該是何等的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王詡穩穩道:“我門下弟子無數,分為商道,排兵,詭辯,醫道,這些人才皆為各國國君重用。其中擅於治國安邦者,如白圭,鄒忌一流,在魏齊兩國為相期間,使國庫豐盈足有兩倍。而我門下擅長水利溝渠者,協助魏王開挖水利運河,使南北通行順暢,往來貨物便利,使許多南方的糧食得以及時運轉到北方幹旱之地。而醫道者,救治天下病患更是不盡其數。你身為墨門巨子,當目光周全,為何隻盯著被我鬼穀所棄的兵道孽徒惹下的禍患,便汙蔑我整個鬼穀弟子為天下蒼生所做之事?”


    王詡口中的棄徒自然指的便是龐涓,而龐涓也是鬼穀廣為天下所知的名徒中最善戰嗜血的一位。可是王詡隻一句“棄徒”便輕巧地將他犯下的無數罪孽和鬼穀割裂得幹幹淨淨。


    而王詡和他這位名徒之間的恩怨也為許多人所知,是以倒也無人能夠反駁。


    可惜這樣的說辭並不能說服眾人心內對鬼穀的怨念,尤其是幾位散播王詡謠言的儒家弟子是早作了準備,將不知哪裏知道的一早準備好的鬼穀隱情接二連三地拋了出來。


    莘奴自然是知道隱情的,若是王詡還稱不上玩弄詭計的陰謀家,那天下個個都稱得上是聖潔之人了。這樣的被群起而攻之,若是旁人隻怕早也招架不住,一如剛才的秦墨的巨子一般,站在案上氣得跳腳喝罵了。


    可是王詡自始自終,都是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不管對方的言辭如何激烈,王詡都是從容的側耳傾聽,英俊的麵龐之上未露出半絲怒容。待得對方說盡,他才不急不緩地從容開口,所言之處皆有大量的事實為依據,兵引經據典,甚至以對方諸子之言來駁斥對方的謬論。


    這樣的儒雅氣質,才是真正的飽學之士,一代大家應具備的風度。在座的諸子之中,除了叫囂著向王詡發難之人外,還有更多的出身名門,學識淵博之士,這些人大部分是與王詡平素交好的。


    待得那些叫囂之人一時被王詡反駁的詞窮時,他們這才不急不緩地向鬼穀子討教問題。所談論的問題,涵蓋的農田水利,治國安邦之道。


    可是無論是何問題,王詡略一思索都能從容地應答出來,甚至農田水利方麵,需要計算的地方,隻一心算便能及時地演算出準確的數字。這一點,甚至連擅長製造灌溉水器的墨門弟子也自歎弗如。


    待得真正討教問題之人占了上風,那些隻想一味在這論會上汙蔑鬼穀子之人便再難張口,偶爾有張嘴者,都被人不耐煩地噓聲起哄得難以再張嘴。


    這是個諸子學說立傳蜂湧的年月,真正有學識之人,隻需要一張講台,一群有見地的聆聽者便可以名揚天下。


    更何況王詡擁有的不光是學識,那掌控人心的本事,才是他最深藏不露的絕學——坐於高台上之人,隻是安坐在那,用穩健而抑揚頓挫的聲音,從容淡定的神情,微微有些讓人有些壓迫的氣場,便穩穩地掌控了整個論會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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