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姬瑩是尋了同道中人般的一臉促狹,又輕輕靠過來,嗅聞了幾下,愈加篤定地掩嘴暗笑。


    莘奴雖然與王詡同榻幾許,可壓根沒琢磨出這等背人之事竟然還有嗅味可循,偏巧又遇到個鼻子靈的,頓時傻愣在那,而後身子往旁邊一撤道:“休要胡說!”


    姬瑩對待這男女之事,向來是有經驗,都城裏的貴族女子婚前私會情郎,隻要遮掩得宜,也算不得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各國的民風各異,除了儒風盛行的魯地外,其他諸國士卿門第的風流韻事可不比鄉下田野蘆蕩裏的鴛鴦成雙,少到哪裏去。


    姬瑩也認定莘奴出身不俗,如今又發現這平時端莊清冷的,竟然比自己還如魚得水,竟然整日籠著麵紗便悶聲不響地在穀內覓得了有情郎,也不知私會了幾許。這等私情上,自己也被這莘女排比在了身後,一爭高下之心頓起!


    於是姬瑩不依不饒地又湊將了過去,掩嘴小聲道:“你慌個什麽?這裏又沒你未來的夫家……告訴你,也有人邀我私會呢!”


    說著她竟然毫不見外地將一塊布帛遞給了莘奴,莘奴定睛一看,竟是有男子寫給姬瑩的情詩:


    有桃萼紅兮,飾我於牖兮,有女嬌姝兮,邂逅幽草兮……


    詩倒是不長,大概的意思便是少年看見貌美若桃花的姬瑩,便想著騙入幽草葦蕩後,行一行雲雨之事……


    還真是年少急色,竟然來連進一步潤色一番都是顧不得,便這般坦誠地將相約寫了出來。


    莘奴默默將那布帛還給姬瑩,準備掏出書案下的書簡熟背一下夫子布置的功課。


    姬瑩卻不肯罷休道:“寫這詩的,乃是趙國的監察之子,你看,便是那個坐在亭廊上的那個撫琴的少年……”


    順著姬瑩的示意,莘奴望了過去,果然見幾個少年郎圍坐在書齋不遠處的一處亭廊上撫琴談詩。而那撫琴的少年更是時不時地望向姬瑩這一邊。


    姬瑩覺得那少年長得倒還俊逸,也算配得上給自己寫下情詩,朝著莘奴賣弄了一番後,略顯得意道:“原是覺得他還算可心……可惜白日裏卻看到了鬼穀夫子,便再看不上他……怎麽會有男子有夫子那般脫俗超群的氣度?真是跟以前見過的那些凡夫俗子截然不同!若是有生之年,同這樣的男子幽會一遭,便不枉一生了……”


    可惜有麵紗遮擋,不然姬瑩一定會發現自己說出這般悵然感歎時,一向端莊的莘奴嘴巴張得老大,滿臉的愕然不敢相信!


    姬瑩說道了半天也不見莘奴給些反應,不禁有些惱意,最後將嘴角一扯道:“算了,跟你這等不挑嘴的有什麽可說的,那真正的男兒如巨黿鼎羹,美味難得,你不識其中滋味,隻顧品些魚肉飽腹,說了也沒有那等見識!”


    時人都知百年鱉肉難得,美味得令人食指大動。不然當初鄭國饕客公子宋覲見國君鄭靈公時,也不會忍不住伸手到鼎中,沾起美味的鱉羹嚐了一下,結果一碗鱉羹竟然落得君臣相殘的下場。


    姬瑩將王詡的美色比作巨黿美鱉,還真是毫不吝嗇的讚美呢!


    見姬瑩終於悻悻而去,莘奴長舒了口氣,終於可以伸展吃了一下午大補“鱉湯”的酸麻腰身。可是這時張華卻湊了過來,也學著姬瑩的模樣吸著鼻尖嗅聞著。


    隻不過是想安靜的溫習功課耳,難道是蒼天懲罰她下午的逃課憊懶,派出這些個獒犬鼻子的同窗前來試煉她不成?


    “姐姐,方才那姬瑩說你身上有什麽味道?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張華正是少女爛漫,自然沒有姬瑩那等的辨識之力,聞了兩下無果,便好奇問道。


    莘奴默默地拿起書卷起身道:“方才走得急出了些汗味,我要回院中沐浴,妹妹你安心溫習功課便好……”


    說完不待張華的急喊,便一路步履匆匆絕塵而去了。


    張華隻能看著莘奴翻飛的裙角低喊道:“下午夫子說明日學堂輪休,我們要去雲夢山畔郊遊,姐姐別忘了穿得輕便些啊!”


    原來這鬼穀中的夫子們,每到初一十五可輪休兩次。夫子們休息了,學子學女們也落得清閑自在。所謂張弛有度。而雲夢山內向來聚集奇花異草,此等美景怎可辜負?


    是以,學子學女們商量第二日去山間郊遊,因為學子們的用度一切從簡,就連莘奴也不會像在內院裏時那般吃穿樣樣奢靡。廚下也不會給學子們安排什麽精致的郊餐美食。


    不過有豪闊的學子一早派貼身仆役下山,鬻來精美的海魚,薄切成膾,還特意製了方便食用的幹飯,不過不同於窮苦人家所食用的那種曬幹難咽的餱糧,這幹飯乃是用新酒攪拌又加入了曬幹撕扯細絲的鹹肉,美味得很。


    幾乎每個學子學女都準備了一樣美食。隻莘奴有些措手不及,既然是眾人一早說好的,她又不好托病不去。


    雖然在內院裏拘禁多年,到底還是少女的心思,這等一眾少年兒郎嬌嬌麗姝齊聚的郊遊,她還未曾經曆,心內多少有些好奇。


    不過她算是穀內學子學女中最拮據的了。哪怕再窮苦的學子,也會有些度日的圜錢。可是莘奴卻是身無分文,總不好拿了巨黿仙人的美玉換得郊遊的小食。


    不過還是啟兒有法子。聽聞莘奴要跟同窗郊遊。便一溜煙跑到後院的廚下,央求著婆子製了幾樣新鮮的小食放入漆盒內,也算換得了在同窗麵前的體麵。


    因為要走山路,一群芳華的少年郎們都換上了輕便摻了絲麻的葛履,搭配寬鬆的長衫深衣,在清爽的春風裏散發著蓬勃的生氣。


    不過姬瑩一向高調,她穿的乃是名貴絲綢製成的帛履,鞋底是軟牛皮製成,裙擺掀動間,露出一對光潔嫩白的腳踝,引得一幹少年環簇左右,看直了眼兒,真是恨不得鑽入裙下一窺嫩足真容。


    相比較,莘奴便低調了許多,不同於其他身著華麗合體便裝的同窗,她依然穿著書院統一分發的麻衫,寬大的衣擺體現不出婀娜的身姿,寬大的帽簷下掛著輕紗,遮住了輕靈的眉眼,隻與媯薑二人並肩,不急不緩地走在隊伍的後麵。\


    張儀與要好的同窗走在前麵,卻時不時回頭,朝著莘奴這裏回望,似乎是有心相談,卻不知該如何走近。


    那姬瑩雖然被眾男圍繞,可是眼角卻一直留意著莘奴的情形,見了張儀這般情態,頓時自覺心下了然,隻當作張儀便是莘奴私會的情郎。


    這張儀的長相雖然清雋,可是也不過常人耳,他顯然出身富戶,可以看也不是什麽顯赫的士卿之家。


    這般看來,姬瑩的心內倒是略略舒服些,得意地瞟了莘奴一眼,心道:還想瞞我?


    雲夢山穀清幽、走入山中恍如進入大肚銅鼎中一般,環顧四周山勢陡峭,樹林蔭密層巒疊嶂,隻頭頂露出一片圓天,當地人稱此為“壺天仙境”。


    提議郊遊的少年名喚毛奉,倒是可會享樂之人,將最後郊餐之地選為穀內的瀑布旁,隻見一條溪水如白龍一般,從山頂噴湧而出,猶如白綢絲帶,甚是壯觀。


    待得仆役們鋪好了席子,眾人男女分席而作。將各自帶的食物鋪擺好後,便開始了這幾日學業上的辯談。


    鬼穀之學,不同儒家,尤其是詭辯一門,講究的是據理力爭,切中要害,是以夫子們均是鼓勵學子們在日常中積極辯談各抒己見。


    學子們雖然入穀不久,可是對於這種能自由抒發表達的辯談很是欣賞。此時又有女學子在場,雖然有些學子心內依舊對女子不以為然,可是對在女子麵前表現自己的才幹並不排斥。


    是以不一會,以張儀和毛奉為首的兩派詭辯學子便就“治國當重農耕”展開了辯談。


    當初選擇詭辯的弟子眾多,不過其中的佼佼者當屬張儀與毛奉。不過張儀與出身公卿之家的毛奉相比,身邊的簇擁少了許多。可就算形單影隻,依舊腰板挺直,辯論依禮有據,隻抓住對方話頭的漏洞,犀利地反擊,引得一旁眾位學子們頻頻點頭。


    莘奴對時事的了解自然沒有張儀這些穀外而來的弟子們周全。她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彌補著這麽多年來對穀外事務的茫然無知。


    原來魏國之所以強大,全賴當年國相李悝的變法,采用“盡地力”和“平糴法”鼓勵農產。


    尤其是“平糴法”,可以由君王控製粟米的貴賤,若是在風調雨順之年,粟米豐盈便以平價買入大量粟米,防止奸猾的商賈壓價傷及農人根本;可若是欠奉的災年,依然可以以平價賣出國庫裏積蓄的穀物,防止商賈哄抬價格傷及百姓根本,歸結一點便是防止“穀賤傷農,穀貴傷民”。


    這便是“重農而抑商”。


    這樣的變法自然是讓農戶無憂,可以全力種植粟米。是以在別國糧食欠奉時,魏國依然糧倉充盈。而那陶朱公之所以要來魏王這買糧也是因為這點原因。


    若是別的諸侯國也如魏國這般行事,隻怕再無商賈買空賣空之處,那範蠡就算聰慧,也難以在粟米上獲得巨利了……


    想到這,莘奴不禁微微吐了口氣,也難怪世人輕賤商賈,這等逐利而動不顧百姓死活的做法似乎是每個從商之人都會做的,在重義重節的當世,真是為君子所不齒。


    那毛奉是反對這等做法的,在他看來,這平糴法是由君王替賤民承擔損失,雖然百姓無憂,可是傷及國庫根本,充盈了粟米卻短缺了圜錢。那魏王國庫拮據,居然要與巨賈陶朱公做交易便是明證。


    “天道有常,旱澇皆是上天調劑蒼生之道,當坦然受之,豈可由君王一力承擔之理?再說,若是諸侯皆是這般行事,哪裏還有商戶謀生之地?我們鬼穀的商道便可以廢止了,莘姬,汝是商女認為如何?”


    在場的眾位學子學女中,隻莘奴一人修習商道,是以毛奉才有此一問,可是內力的心思卻很值得尋味。


    當眾人的目光移來時,莘奴情知不能回避,這才不情願地開口道:“一國根本不在粟米,圜錢,而在於民,若民心在,何愁無錢糧?依我來看,平糴法能安民,而換得百姓簇擁,便是佳法……”


    那毛奉也是會觀察眼色之人,他一早便看出張儀心不在焉,總是想要接近莘奴。雖然不知這選了商道的癡傻女子有何過人之處,但是若能借了這商女之口反擊張良,當時有力的回擊。


    可是沒想到,短缺心眼的果然不可估量,她修習商道,本應厭惡平糴法,可卻出人意表地極為讚同重農抑商的法則,這真是氣炸了毛奉的心肺!


    因為莘奴經常在算數課上受罰,許多學子便起了輕賤之心,隻覺得她魯鈍得很,毛奉也是這般認為,現在更是不可思議,真不知道這等沒有常理的女子如何能成為鬼穀的弟子?


    可是莘奴的話卻並沒說完:“然各國氣候不同,特產各異。齊國盛產魚鹽,桑麻,楚國不缺皮革青銅,燕國大棗燕脂遠近聞名……這些美物,往往阻隔千山萬水,不是當地民眾便不可受用,隻有通過商賈易物,不遠萬裏辛苦運輸,才可以互通有無,讓各國特產暢通。世人隻看到商賈逐利,卻未體會,既有商賈,便必定有他依存的道理。經商有道,何須傷農傷民?”


    說到這,她緩了一口氣,語調清麗,緩和地說道:“辯談在於理據充分,豈可拽著別人幫腔?毛郎與其指望我來反駁張郎,不若自己好好思踱法子,不然在座的諸位如何信服於你?”


    莘奴向來聰穎聽得出別人的話鋒,她這麽多年服侍在王詡身旁,隻這口舌犀利一項,實在是這些初入穀的弟子們不能比擬的。那毛奉存心不良,心內鄙薄商賈,卻又將她推出反擊張儀,當真是個刁鑽之徒。她也不必給他留下情麵,免得日後再被他當做可以拿捏的出言戲弄。


    毛奉沒想到這平時不多言不多語的女子,言語竟是這般犀利,堪比詭辯門生,當下臉色漲得微紅,在學子們的哄笑聲裏有些下不來台。


    張儀欣賞地望著穩坐在席上的麗姝,一時心潮起伏,竟突然明白了詩經裏“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的相思滋味。


    一時辯談無果而終,大家開始飲酒高歌。來自楚地的學子們聲音清亮,唱起時下流行於諸侯間的楚地民歌,引得眾人也跟著輕聲附和,一時間山穀中笑語不斷,震得靈雀陣陣飛起。


    不過那毛奉一直臉色陰沉,似乎還沒有消散方才的一口鬱氣。


    他眼珠微轉,示意著幾個身旁的少年郎,低聲對他們說了些什麽。


    不多時,那幾個少年郎紛紛舉起酒杯,借著向姬瑩敬酒,紛紛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似乎腳下踉蹌,竟然身子向前一撲,惹得身後的兩人也是身子一載,那滿滿的幾杯酒液,一股腦地潑向了坐在一旁的莘奴。


    事出突然,誰都未曾料到,沒想到啟兒卻突然微動。異常敏捷地攔在了莘奴的身前。莘奴的身子也是微微往後一仰,恰好一陣穀風刮過,竟刮掉了她頭上的紗帽。


    豔姝匿於幽穀……


    當眾人看清了莘姬的容顏,一時間歌聲驟然而止。誰也說不出話來,競個個都看的有些癡傻了。


    原先以為姬瑩便是美色,如今二人端坐,那姬瑩竟然被這莘姬顯得如沙粒微塵般不起眼了。這般膚若凝脂的傾城之姿,竟是一直隱在自己的身側?


    啟兒甚是懊惱,雖然被淋得滿身酒水,內衫顯露,卻顧不得遮掩,而是連忙撿拾起了紗帽替莘奴遮戴好。


    那毛奉倒是一早回過神來,連忙起身不輕不重地責備那幾個冒進的同窗:“怎麽這般不小心?還不快些向莘姬賠罪?”


    莘奴不願與這等虛偽之人多言,隻是淡淡說了句:”不必。”便調轉身子,做得離眾人更遠一些。


    此時她心內想的,卻是啟兒方才的阻攔身姿,她也略曉武藝。自然看得出啟兒那機敏的反應可不是短淺的時日能練出來的。可是她自小在自己的身旁,為何從未露出半點端倪?


    不過在幽穀中無意的露臉,卻讓莘奴的清靜徹底打破了。


    郊遊回來的第二日,莘奴剛剛在書院的席上做好,便看見自己的書簡裏夾了一根竹簽,拿起一看,字句都是頗為熟悉:“有桃萼紅兮,飾我於牖兮,有女嬌姝兮,邂逅幽草兮……”


    若她是夫子,定然要狠狠責罰這等憊懶的少年郎。邀約不同的女子,竟然連詩句都懶得換一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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