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年坐在堅硬的床板上,用沒被繃帶遮擋的右眼注視著長滿青苔的牆壁上滴下來的水。


    海島氣候特殊,四季炎熱且潮濕,一些平常見不到的蟲子在角落中悄悄爬行。


    厄裏斯就被關在隔壁,經常弄出一些聒噪動靜引誘管教過來破口大罵,然後笑作一團,想盡各種辦法把外麵的人勾引到麵前,然後觸摸他們——有位被他抓住手腕的管教中午吃飯時被魚刺卡了嗓子,去了醫務室才取出來。


    厄裏斯樂此不疲,所以關禁閉的時間一次次被延長,但他仍然沒有一丁點改變。


    身處清醒的黑暗中,每一分鍾都會被無限拉長放大,厄裏斯是個不甘寂寞的家夥,獨處會讓他抓狂。


    白楚年安靜坐著,一條手指粗細的蜈蚣在他指間蜿蜒爬行,他交換兩隻手讓蜈蚣無休止地向前爬。


    在禁閉室這不見天日的半個月,白楚年除了一遍一遍在腦海中複盤他的行動細節之外,綽綽有餘的時間裏他也會想些不重要的。


    比如,如果一位壽命遠比人類長久的實驗體被關在這裏,一年、兩年、十年、五十年,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沒人會來看望,也沒人期待他們出去,真的像一把戰爭過後被擱置的槍那樣永遠禁用,在黑暗中度過漫無目的的一生,是件恐怖的事。


    白楚年很少觸發“恐懼”這種情感,可能在研究者設計他們時就沒有考慮這一項,但這段日子他實打實地感受到了一種從心底蔓延的焦慮。


    自從言逸問他“為什麽沒走”那天開始,白楚年也在思考緣由,他可以瀟灑離開,和蘭波滿世界瘋玩,甚至加入爬蟲的組織一起研究怎麽報複世界。


    可能是青春期的叛逆心理吧,他不想做別人要他做的,還有別人都在做的,而這一點隻有蘭波懂。


    雖然那條高傲的魚喜歡命令他威脅他,但也隻有蘭波無腦支持他一切說不出道理的決定,他隻想要這個。


    空寂走廊盡頭傳來皮鞋踏地的嗒嗒聲,接著就是緊閉的大門解鎖聲,沉重的鐵門被拉開,明亮的光線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渡墨穿著獄警製服站在他麵前:“時間到了,出來吧。”


    他看見白楚年鬆垮地盤膝坐在床板上,手裏無聊地玩著蟲子,抑製器戴久了,他的皮膚呈現一種憔悴病態的蒼白,顯得眼瞼和嘴唇格外地紅。


    就是這麽一個稍顯病態的年輕alpha,在適應光線後掃了一眼他的皮鞋,視線上升,路過他的製服下褲和領帶,直到與他對視,隨後淡笑問候:“早安,長官。看來典獄長今天也沒能按時起床,等會打算去警署嗎。”


    平平無奇的問候讓渡墨脊背一涼。


    今早的確是他開車接典獄長來的,因為典獄長說昨晚睡得不好,早上打不起精神來。而且等會他的確要去接待國際警署派來的幾位警官。


    渡墨盡量讓自己在犯人麵前保持風度,盡管他心裏明知道白楚年有多麽難纏。不過他沒注意到,當他開始這麽想的時候,就已經被對方占了心理上的上風。


    白楚年把蜈蚣隨手扔到地漏裏,站起來,插著兜跟渡墨走出去。另一位獄警正在開啟厄裏斯禁閉室的門,厄裏斯正扒著小窗上的鐵欄杆亂晃,發出很大的動靜。


    “咳,走吧。”渡墨扶著白楚年被拷住的雙腕帶他出去,怎麽說他們也曾經合作過,當時倒也沒撕破臉,不需要把表麵氣氛搞得很僵,盡管他心裏對這個危險人物十分忌憚。


    他是個omega,一米七五的身高在白楚年身邊整整低了一頭,就算身邊的白獅戴了抑製器,從中溢出的微弱信息素還是會對他的烏鴉腺體產生物種壓製。


    可能在atwl考試中白楚年給他留的印象太深刻,導致渡墨對這人產生ptsd了,總覺得白楚年想害他。


    “長官,我不會越獄,你不需要這麽緊張,我保證你可以平安拿到今年的年終獎。”白楚年低頭看他,愉悅地說,“接近我的時候不需要佩槍,因為沒用的,還容易被我反製。”


    渡墨沉默地壓住了藏在警服外套內腋下的佩槍,咬了咬牙。這種明知道他會做些什麽,卻又不知道他會做些什麽的感覺非常令人惱怒不安。


    這種情況下還不增派人手嚴加看管他絕對不行。渡墨很快想了一個警衛調度方案,隻要白楚年有一丁點異動,狙擊手的槍口就會立刻對準他的腦袋。


    不過白楚年並沒有多餘的心思放在他身上,陽光照在身上久違地放鬆,並且回到監區和獄友們共度了第一頓午餐。


    今天犯人們氣氛格外融洽,即使出了名的幾個刺頭也在安靜的享受午餐。原來今天是平安夜,每個犯人都從打飯窗口領到了一小塊草莓慕斯蛋糕,這在枯燥的監獄裏簡直就是聖誕禮物般的存在。


    白楚年也領到了一塊,雖然他很少吃甜食,不過吃了半個月清湯寡水之後這種東西就能算得上人間美味了。


    嚐了嚐,裏麵摻有很淡的信息素氣味,可能是裱花的時候沾上去的,白楚年細細嗅了嗅才分辨出這縷信息素——就是草莓信息素,和草莓果醬混合在一起很難察覺,看來他們的甜點師是個擁有甜蜜信息素的柔軟小o,手藝還挺討人喜歡的。


    他向周圍望了望,看來被他揍了一頓的黑熊還沒回來,其他牢友時不時朝他這邊瞥一眼,都一副慫樣,也沒法指望他們幹什麽。


    吃完飯有二十分鍾的午休時間,刺耳的老式銅鈴一響,監室裏所有人都要起床,管教會安排他們的活計。


    犯人在監獄裏不是幹坐著就行,每天都要完成定量的工作,白楚年他們監室今天負責裁剪製衣布料。


    管教領他們離開監區前往製衣工廠,讓他們排成整齊隊列按順序向前走,隊尾由四位穿著防彈衣抱著霰彈槍的警衛負責押送。


    一路上,白楚年時不時用餘光打量著高處的監獄狙擊手,他經過的一路上狙擊手的數量多得很不正常,想想就知道自己是危險對象,必須嚴格監管起來,他確定隻要他現在隨便走出隊伍動一動,立刻就會有無數發狙擊彈把他打成篩子。


    不過這些人都不像是增派的人手,因為國際監獄也有嚴格的執勤製度,調度會比增派方便一些,而且很顯然,在輕刑犯區,別的犯人根本不需要大力監管,所以大多數警力都聚集到了白楚年身上,他的一舉一動或許有上百雙眼睛盯著。


    白楚年翹了翹唇角,跟著隊伍進了製衣工廠。


    工廠有些舊了,很多設施都生鏽掉色了,一些電動設備發出很大的噪音。這裏也是流水線作業,白楚年負責將一摞上百張棉布用機器的切割刀裁成普通t恤的形狀,然後用縫紉機將前後兩片衣服縫在一起。


    機器相當大,一條豎放的鋒利刀條電動控製切割,隻需要把手裏這摞布按照上一個人畫的線往裏推就可以了,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有點費手,刀片上還殘留著上一個倒黴蛋的血跡。


    旁邊的牢友說,這些衣服做完了會捐給災區,給小孩穿。


    這活兒很新奇,白楚年也是第一次幹,挺好玩的還,切割對他來說不是問題,拿慣了槍的手最穩,試了幾下就上手了,就是縫紉機不太會用。


    工廠的縫紉機是老式的踏板縫紉機,需要腳在底下一直踩,帶動齒輪帶線下針,難度在於腳不停前後踩的同時手還得控製布料走向,就很困難。


    在實驗室裏研究員們隻給他注入了尖端武器的詳細構造和使用方法,沒教過他怎麽用幾十年前的生產工具,不過白楚年好研究,擺弄了幾下就縫了起來,衣服版式本就簡單,一件一件做得飛快。


    渡墨臨走前悄悄囑咐過管教,要他好好盯著白楚年。他的本意是不要讓白楚年搞小動作,但管教會錯了意,以為白楚年是得罪了大人物才被送進來的,被點名特殊“照顧”,於是就給白楚年加班,別人一下午做完三十件就可以休息,他得做完六十件。


    差不多到收工的時候,管教特意去檢查白楚年的工量,如果完不成,扣分罰掃廁所關禁閉,有得是辦法折騰他。


    走過去一看,白楚年的工位都快被衣服埋起來了,管教探頭進去,謔嘩,這小夥兒幹得叫一個認真,不光做完了六十件,還在衣服上打了可愛的魚形十字繡,剩下沒用的布料縫了一套迪士尼灰姑娘同款禮服裙,手邊擱著一本泛黃卷了角的《三分鍾學會製衣打版》,現學。


    白楚年還十分樂在其中,甚至已經開始估算蘭波的三圍了。


    管教本來還想找借口給他扣分罰掃廁所,好家夥,不給人家減幾天刑都覺得過意不去。


    傍晚收工,來換班的是另外一批監室的犯人,一位omega與白楚年擦肩而過,白楚年回過頭,看清了他的臉。


    “原來他也在輕刑犯監區。”


    他胸前掛著324的編號,個子有點小,鬆垮的工裝褲後邊拖著一條變色龍的蜷曲尾巴,默不作聲地低著頭,仿佛把自己關在一個狹小的世界中,外界的任何人都不能打斷他發呆。


    無象潛行者的雙眼被黑色的靜電膠帶纏住,白楚年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確定他什麽都看不見,想了想就明白了緣由。


    無象潛行者的固有能力與模仿有關,就算戴了抑製器,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也不會消失,所以以防萬一,不能讓他看見任何東西。


    不過他雙眼都被蒙著,應該很難做活兒吧,做不完會被罰,這規矩不會因為他蒙著眼睛就法外開恩。


    無象潛行者經過白楚年身側時,身體略微停頓了一下,顯然也注意到了白楚年身上熟悉的信息素氣味,指尖僵了僵。


    白楚年微微側身,快速、隱蔽地在無象潛行者耳邊說:


    “前些日子我在m港見到了pbb風暴部隊的夏少校,很久沒見到他了吧,想了解一些近況嗎?”


    無象潛行者慢慢抬起頭,對他的話有了反應,被黑色膠帶密封的雙眼起了一層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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