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吉恩?林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


    那就像溺水的感覺,身體沉入一片深水之中,從恐懼到絕望,再從絕望到坦然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死亡不再令人恐懼,死亡隻是讓自己被黑暗包裹著,然後慢慢睡去。在這半睡半醒之際,身體變得輕盈,或是靈魂已經舍棄了軀體,向上慢慢的升華。越升越高,黑暗逐漸褪去,周身越發明亮,吉恩向著天際光的源頭攀去,那就是天堂吧!


    光越發耀眼,他努力的睜開眼睛去探查這光的本質,那束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溫度,最終他看清楚了,那不是天堂,隻是天花板上的一盞燈。他醒過來了,躺在不知什麽地方的一張床上。


    吉恩環視了周圍環境,他的右手邊擺滿了各種儀器,上邊延伸出來的各種細管,線路等與自己的額頭,鼻腔,口腔,胸部,手腕好像還有腳腕都連接在一起。他的對麵是一個向前延伸的超大空間,裏邊擺放著沙發,茶幾,辦公桌還有一架豪華的複古鋼琴。目光所及,似乎前方還有若幹小房間,像是浴室,廚房之類的場所。左手邊是一把椅子,看來是供照看他的人使用。自己好像是在醫院,又好像是在別人的家裏。


    長久的昏迷,讓吉恩的身體有些不聽使喚,他花了大概10分鍾的時間讓自己的意識奪回了身體控製權,艱難的從床上坐起。他想喊出聲,但聲音還沒發出來,喉嚨就幹的似乎要裂開來,他在床頭看到了一個似乎是呼叫的按鈕,按了下去。很快吉恩聽到這個房間遠處的某扇自動門開合的聲音,一名身穿白大褂,臉上掛著職業需要式微笑的男人朝他走來。


    “你好”眼前的男人低頭掃了一眼手持的病例夾,“吉恩?林先生,您終於醒過來了。我是你的主治醫師,艾維斯?霍爾。”醫生的微笑並沒有讓吉恩感覺好些,反而讓他覺得這個男人有些惺惺作態。


    “水,謝謝。”吉恩沙啞說道。“來一杯水。”艾維斯醫生大聲重複了一遍吉恩的話,在吉恩錯愕的表情中,病床左側的床頭櫃頂部打開,一杯溫度適宜的水升了上來。吉恩拿起咂了一小口,仿佛一股生命之泉從喉嚨直接貫通腹部。


    “我殘廢了嗎?”吉恩確定他在一家醫院裏,便直接問起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不,謝天謝地,你沒有嚴重的外傷,隻是被爆炸產生的衝擊波震暈了,很快就可以自由活動了。不過……”艾維斯醫生頓了頓,“你患有戰爭性創傷後應激障礙,簡稱ptsd,會出現焦慮,抑鬱,衝動易怒,可能會產生自虐或攻擊他人的行為,症狀會長達數月甚至數年,不過放心,我們將對您開展一些列的康複治療……”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你醫生。”眼見艾維斯醫生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越來越起勁,吉恩果斷打斷了他。艾維斯醫生自知沒趣兒,依然麵掛職業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進行了總結,“總之,感謝你為國家做出的貢獻。”


    艾維斯醫生的最後一句話讓吉恩回憶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吉恩是一名國民警衛隊成員,負責保衛國家的下屬自治州的安全,而負責保衛國家安全的則是國防軍。他很希望加入國防軍,不幸的是他隻是生活在一個被稱為“遺忘地帶”的荒廢的小城鎮,而想進入國防軍必須是生活在像燈塔城這樣的核心大都市。


    吉恩其實是出生在燈塔城的,那是21世紀60年代(206x年)的時候。那個年代也是全體人類的夢想不斷獲得突破與實現的年代,曆史教科書上把它稱為“第四次科技革命”爆發期。人類掌握了可控核聚變技術,能源不再是困擾人類發展的問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潔能源為人類的進步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人工碳基食物合成技術仿佛變魔術般將空氣中的氮氣,氧氣,水蒸汽,二氧化碳等氣體加工合成為碳水化合物,蛋白質,脂肪等營養素,糧食問題得到徹底解決;人工智能與機器人技術的飛躍,將絕大部分人從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中解放出來。那個年代的人們普遍堅信人類的生活會越來越好。


    然而現實是科技的進步並沒有惠及所有人類,不久後吉恩的父母先後失業,州政府承諾給所有失業者提供食品、衣物、日用品等生活救濟,前提條件是失業者必須搬離燈塔城。吉恩隨父母離開了燈塔城,在距離燈塔城一小時車程的小鬆鎮定居了下來。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小時車程的距離,將兩地徹底的隔離開來。富人聚居的燈塔城宛如天堂,在科技的加持下熠熠生輝;而小鬆鎮及其他聚集在燈塔城周圍的中小城鎮逐漸沒落破敗,因居民全是窮人,資本避之不及,因沒有賦稅貢獻,政府終止了警察、消防、教育、環衛等各項社會服務職能。到最後小鬆鎮甚至連供水供電都成了問題,這裏成了幫派叢生,弱肉強食的修羅場。從燈塔城向周圍眾多城鎮延伸出一條條的政府救濟物資專用鐵路,是同一片天地下兩個世界的唯一聯係,仿佛一個巨大血瘤伸出的無數細微的毛細血管,吝嗇的擠出一絲血液供給周圍幹癟的器官,隻求這個有機體不會整體垮掉。


    吉恩加入國民警衛隊並不是為了什麽國家榮譽,他隻是想離開混亂的小鬆鎮進入燈塔城。國民警衛隊的職責原本是守衛整個自治州的安全,但實際上他們隻在燈塔城外圍執勤,防範“遺忘地帶”的居民非法進入燈塔城。像小鬆鎮這樣處於“遺忘地帶”中幾乎每天發生的幫派火並,殺人越貨事件,國民警衛隊是不聞不問的。州政府規定國民警衛隊員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授予燈塔城永久居留權。這成為下層平民向上層邁進的唯一通道。此時躺在病床上的吉恩感覺自己多年的夢想即將實現,出神的幻想著今後的生活,以至於病房裏多出來一個人都沒有察覺。


    “吉恩先生,吉恩先生……”艾維斯醫生的呼叫把他拉回現實。當吉恩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艾維斯醫生的旁邊已經站著一位同樣身穿醫生職業裝束,身材高挑,容顏秀麗的女士。從直覺感受來看,比起艾維斯醫生,吉恩感覺自己更喜歡和這位女士打交道。


    “吉恩先生,這位是麗莎醫生,你的精神健康顧問,在應對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一係列心理問題方麵,她將給予你全程輔導。”艾維斯醫生介紹道。


    “你好吉恩先生,很榮幸為您服務,今後您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我。”麗莎醫生熱情的伸出了一隻手,吉恩稍用力握了握以示尊重。


    “能告訴我那場戰爭結果怎麽樣了?”吉恩問道。


    “我們勝利了。”麗莎簡潔的說道。


    吉恩所說的戰爭是指他昏迷前經曆的戰鬥。那是一群被政府稱為“恐怖分子”的武裝分子試圖衝擊進入燈塔城。之前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不過目的也僅為偷渡或從燈塔城走私些東西,規模不超過50人。而這次的戰鬥顯然不同尋常,目測對方至少有500人參加了戰鬥,組織嚴密,而且戰鬥意誌頑強,不惜一切代價的試圖衝破封鎖進入燈塔城。這也讓吉恩所在的部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麻煩中,他們退守到城牆高處一邊呼叫著支援,一邊阻擊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的恐怖分子。就在吉恩朝城牆下方瘋狂射擊試圖攀上城牆的敵人時,“火箭彈!隱蔽!”伴隨隊友的嘶吼,吉恩感到一股巨大的氣浪將他拋向空中,然後狠狠的砸向地麵。他的記憶就此戛然而止。


    麗莎看出了吉恩又浸入了那場戰鬥的回憶,提醒他“吉恩先生,你剛剛蘇醒,回憶過去的創傷經曆不利於你的恢複。”吉恩點點頭,表示他還好。“不如說點高興的事情吧,聽說你已經被授予燈塔城勇士勳章,成為了燈塔城的榮譽公民。”這個消息讓吉恩精神一振,身體瞬間充滿了活力。他提出自己是否可以下床活動一下,艾維斯醫生表示同意並和麗莎醫生一起幫他摘掉了連在身上的各種導管線路,攙扶他站起。


    吉恩緩慢的挪步走出擺放著病床的裏間,來到客廳發現這個病房比他之前躺在床上觀察的還要大。鋥亮的橡木地板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動物皮毛,一組19世紀莊園風格的沙發毫不愛惜的壓在動物皮毛之上,沙發之間的茶幾上擺放著雪茄盒,雪茄剪,雪茄火機和一個精致木雕的紙抽盒。角落裏是一座質樸木紋酒櫃,裏邊擺滿了各種名酒,被酒櫃精確的溫控係統保護著。茶幾正前方是一個全息投影平台,各種虛擬鏡像在平台上進行逼真立體呈現。全息投影平台正前方靠牆擺放著一架漆麵考究樣式典雅的複古鋼琴,這個擺放位置既可以讓坐在沙發上的人欣賞演奏者的表演,也可以兼顧利用投影平台遠程觀景的其他客人。


    如果不是身旁站的兩位身著白衣的醫生,吉恩會誤以為進入某位富豪的宅邸,這樣的布置不像是醫院的標準病房甚至是豪華vip病房配置,更像是給某位大人物定製的專屬病房。吉恩的腳步停在了鋼琴前,手指輕撫琴鍵,心中卻另有所想。他不過是在戰鬥中負傷的普通軍人,寸功未立,這樣的醫療待遇未免太過誇張。


    “想彈奏一曲嗎?”艾維斯醫生問道。


    “不,我不會彈鋼琴。”吉恩回答。


    “試試吧,每個人都有不可思議的才能,也許你有這樣的天賦。”艾維斯醫生好像是在鼓勵吉恩,“就照著這個樂譜彈,我看看,柴可夫斯基《四季》中的《秋之歌》。”艾維斯醫生探身看著立在鋼琴譜架上的樂譜說道。


    “不,算了吧,我從未學過鋼琴,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用手摸它。”吉恩看著艾維斯說的那個誰創作的什麽歌的樂譜,音符密密麻麻爬滿紙張,感覺艾維斯在和他開玩笑。


    “試一試,你可以的。”艾維斯醫生又一次堅持。吉恩覺得艾維斯醫生不像在開玩笑,他仿佛期待著什麽,是期待他這樣的音樂白癡出醜嗎?還是借此嘲笑他這樣的“遺忘地帶”的居民毫無藝術素養?吉恩有些生氣,隨手在琴鍵上胡亂按了起來,刺耳的噪音頓時響徹整間病房。他看到艾維斯醫生略微蹙眉,但嘴角依然保持著禮貌的微笑,而麗莎醫生的身體像被什麽推了以下,向後微仰,眼角不住的抽搐。


    十幾秒鍾後吉恩放過了艾維斯和麗莎,停止了“演奏”。艾維斯表情悻悻,麗莎率先打起了圓場,“吉恩先生累了吧,該休息了。”當艾維斯和麗莎準備離開時,吉恩叫住了他們。


    “請等一下,我住院的費用誰來出?你們不會指望我付吧?”


    “當然不會。您的全部醫療費用由威爾遜聯合食品集團承擔,他們感念您為國家的奉獻,無償支持您住院期間的全部花費。”


    吉恩還想再問出些什麽,可又一時不知從何問起。倒是麗莎說道:“你剛剛蘇醒,不宜過分用腦思考,如果覺得累就多睡覺休息。”然後和艾維斯醫生離開了病房。


    吉恩頓時覺得無事可做,腹中卻傳來一陣饑餓感,他沒再呼叫艾維斯醫生,而是模仿著艾維斯醫生為自己取水時的做法,對著空蕩蕩的病房喊道:“給我一些吃的。”病床左側的床頭櫃頂部再次打開,一份裝有麵包,雞蛋和培根的餐盤升了上來。吉恩拿起餐盤準備大快朵頤,發現餐盤下對折著一張小紙條。展開紙條,上邊隻寫了兩個字:


    “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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