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別過來!」


    狂奔,摔倒,踉踉蹌蹌,連滾帶爬。


    幾乎所有與【狼狽不堪】相關聯的詞語,都適用在這枚金色胸牌身上。他在倒懸城軍中服役了八年,幾乎每一次都可以完成上麵所部署下來的任務,他準時參加每一次軍官的培訓會議,他比任何一個體能強過自己的家夥都要努力,他小心翼翼地經營著自己的仕途生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生怕出現半點疏漏,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上。


    他付出了這麽多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這個【隊長】的職務,哪又想過這一次看似可以幫助他晉升崗位的【巨大機遇】,不僅會徹底斷送掉他的為官之路,還會把他的性命也一並搭進去。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一定是這樣!」


    他想不通為什麽自己這麽努力,卻隻能落得如此悲慘的境地,這讓他不得不把此番的遭遇和陰謀算計扯上關係,「林正璿!」


    他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人的名字,就是那個人與自己交接的第一手情報,是他部署的特別行動小組,一切戰略性質的安排全數出於林正璿之手。他想不通明明自己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上級部署下來的所有任務,一切計劃順利得令人瞠目結舌,可到了最終,自己還是滿盤皆輸。


    他突然之間想到一句話。


    一將功成萬骨枯。


    「姓林的,我/草/你/媽!」


    到了如今太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的雙瞳充血,對著綿延萬萬裏的草木與空氣破口大罵,罵的淒涼,罵的撕心裂肺,「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準備讓我們小隊活下來對不對!姓林的,你王八蛋!我們都是實驗品……我們都是測試那隻怪物抗壓強度的實驗品對不對,你從一開始就已經打好了算盤,從夏娃女士部署行動的時候你就已經選好了獻祭的對象了,對不對!」


    就像是他丟下士兵獨自跑路一樣,當出賣者與獻祭者的身份互換,那些尚在人世的生命,總免不了要破口大罵兩句,然而事實上他們並不比另外一批出賣自己的家夥好上多少。


    急功近利的人往往是最容易被利用的家夥,一味地關注著盤子裏還剩下幾粒糧食,就很難再注意到高懸在事物上的笸籮,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亙古不滅的定律。


    身後的那個家夥似乎並不急於追上他,那家夥跑得不疾不徐,甚至還在輕聲地哼唱著一首聽起來無比熟悉的歌謠。


    「找,找,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


    他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他覺得自己的胸膛脹痛,肺部似乎被成千上萬顆燒得通紅的鋼針所裹挾,那滋味灼熱、又刺痛難當。


    他隻能求饒,瘋狂地求饒:「別追了,求求你,你想要什麽……求求你,放過我!」


    跟在他身後的怪物似乎已經再難聽懂人類的言語,他隻是一個勁地唱歌,哼唱得如癡如醉:「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終於還是被一根從地麵上突起的老根給絆倒,整個人像是皮球一樣摔出去了幾米遠,腦子七葷八素,胳膊也像是脫臼錯位了一樣,他哆哆嗦嗦地想要從濕滑的地麵上重新爬起來,但是才隻是用力地抬了抬腿,就再一被次滑了個跟頭,頭盔竟然也因此而從自己的腦袋上摔脫,掉在距離自己不到半米的地方。


    他掙紮著想要抓住那副可以將其容貌完全遮擋住的小玩意,然而頭盔上卻突然被踩上了一隻大腳,一隻蒼白而浮腫的腳。


    「抓到你了,大人。」


    那聲音甕聲甕氣地從腦袋上方,他不敢抬頭,一味地躲閃聲音的來源,像是條受了驚的狗。


    「被出賣的感覺怎麽樣?」


    那聲音滿懷惡意的邪笑著,「你


    應該猜到了吧,自己的小隊恐怕隻是大部隊的犧牲品,他們這個時候恐怕正在準備著撤離……或者是什麽其他的,就像是你出賣了自己的隊員們一樣。」


    他依舊不敢抬起腦袋,直到自己的頭被一張大手捏住,直到那隻大手扯著他的頭發,將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醜東西!」


    那個怪物厭惡地衝著他咋舌,發黃而哭幹的眼睛似乎都懶得瞥向他的身體,「你的臉,就和你的心一樣醜……假如你還有心的話。」


    被一個怪物稱作【醜東西】,這顯然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


    更何況,連他自己都認為自己的確是個連怪物都不如的醜東西。


    相較於誕生在倒懸城的俊男靚女,他自己則的確像是造物主夏娃所開的玩笑一樣。在那座男女容貌平均值,已然超過了某半島國家的整容技術的城市裏,幾乎所有天生麗質的美人們,都會以一種看待動物的目光去凝望他。


    他天生就比別人少了一隻眼睛,鼻梁所應該出現的地方也塌陷下去了一片,他的整個腦袋就像是個造了蟲害的,發育不良的青瓜,應當隆起的地方塌陷,而應當平滑的地方卻腫脹異常。


    倒懸城中的確不乏一些相貌平平的家夥,然而這些家夥要麽就掌握著極其高深的學術專業,要麽就以極高的身體素質而脫穎於芸芸眾生之中,唯獨他,非但形貌醜陋,還偏偏資質平平。


    所以他拚盡了全力想要從這片充斥著優秀的海洋當中殺出一條血路,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比任何人都要刻苦與頑強,他才剛剛當上一名小隊長,就落在了程東手裏。


    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這個醜陋的,甚至是無名無姓的小隊長早已淚流滿麵,他拚命地掙紮,哀哀切切地向程東訴說著自己的苦難與艱辛,希望能以此來換取到一些自己應得的同情。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拿起【同情】這把利劍,這分明曾是自己最為厭惡的東西。


    程東平靜地聽著小隊長將自己的遭遇傾吐幹淨,卻不準備對此發表意見,腫脹的麵龐不悲不喜,隻是顯出一副屍體應有的木訥的模樣。


    「你能放過我嗎?我想要一個機會,明明我已經這麽努力了……我隻差一個機會……」


    「誰說努力就一定會有回報的呢?」


    這怪物的嘴角扯出一抹猙獰的苦笑,「努力過,拚搏過,這證明不了什麽。你的世界與我的世界相同,在一個成功人士隻占總人口不到萬分之一的世界上,【努力就有回報】這種說辭,隻是給失敗者繼續為奴隸主服務的***罷了。恐怕你沒有搞清楚的一點是,自己的努力究竟是要做給其它人看的,還隻是要證明你自己。」


    「既然你認為努力沒有回報,那為什麽還要這麽拚了命的……」


    「因為我從來都沒想過會有回報,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


    怪物幽幽道,「更何況,我並不指望什麽功成名就……我隻是想為自己的記憶做主而已。」


    「為了同樣為夢想奮鬥這件事,你能……」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怪物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話,「為什麽,要我的刻度。」


    「我不知道……這是上頭的命令,我隻負責執行。」


    「李申……哦不,亞當的情報……你這裏應該掌握有亞當的情報對不對?」


    「對不起,我們這一級別的士兵沒有權利閱覽上級領導的訊息,我沒辦法幫你……」


    「那關於彼端的事呢?這座林子,這裏的真菌和彼端之間的聯係?」


    「我……」


    他怏怏地垂下了頭,「我隻是個軍人,我不知道……也不了解……」


    「那我還有


    什麽必要讓你活下去?」


    怪物怒吼道,「隻是同情?」


    「難道同情還不夠嗎?」


    「去他/媽的同情!」


    那個金色胸牌的隊長,幾乎和怪物的身體同時塌陷下去。


    怪物那腫脹不堪的身體,像是酷暑之下的冰淇淋一樣迅速地起泡消融,變成一攤藍灰色的、散發著惡臭的濃水,無數燦爛的花朵便立即在其上方萌芽並且綻放。


    程東掙紮著從這層厚重的菌毯下方爬了出來,像是個剛剛破殼的雞雛,孱弱且無助,在瑟瑟的寒風之下微微顫抖。


    他徹底弄丟了與總部連接的通訊設備,身體狀況也糟糕到了頂點。切羅曼注射在其體內的【僵屍真菌】並沒能徹底奪走他的性命和理智,恰恰相反,他這副早已被試驗藥劑所注射的千瘡百孔的軀體,就仿佛是一株可以任由其它異常的生命體攀附的腐木一般,希瓦黴菌、僵屍真菌和血色藤蔓似乎正在為了爭奪這具軀體的共生權,而進行著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這讓他的身體免疫機能近乎達到了崩潰的臨界值。機體複原能力被僵屍真菌徹底剝奪,他無法再次通過吸收他人的生命能量而補充自己的體力,同時,他也無法調動起那些來自血脈深處的藤蔓的力量。


    現在的他,甚至無法像是個普通人一樣戰鬥甚至行走。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掙紮著從小隊長的身體上脫下了那副銀甲戰袍,並將其披在了自己身上。


    「殺了這兩個……再去端掉橋頭……」


    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他摔得滿臉是血,卻仍舊掙紮著朝著那輛軍用皮卡的方向踽踽而行。


    「端掉橋頭再死……堅持住……至少我要完成自己的許諾……端掉橋頭……」


    當程東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就隻能有十隻手指扣在地麵上緩緩地爬行,但是他的眼裏有光,心髒也跳得猛烈,「至少要……端掉橋頭……」


    同情,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


    他在心裏苦笑道,那是一種來自強者對弱者的俯視與輕賤,人類並不能靠同情來活著。


    想要擁有的東西就要靠自己去爭取,用拳頭,用腦袋,用鮮血,用自己的命去鬥。


    正是因為見識過太多的黑暗與死亡,他才深切地知道,光明對一個種族而言有多麽的重要。


    以至黑之姿,迎接第一抹照射在這片大地上的曙光。


    即便自己會在烈日的灼燒下而變作肆意在俯仰之間的灰燼,但至少,他曾為這輪光明而流過血,拚過命。


    「我不在乎回報是什麽……」


    他自顧自地喃喃道,「我隻想自己到了親吻死亡的時候,不枉一世為人應有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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