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大人收拾好桌上的垃圾和餐具自行離開,倒是把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的幾個孩子扔在了原地。


    孩子們依舊一麵歡快地嬉笑,一麵有規律地跳著自己的舞蹈。


    這舞蹈整整齊齊,沒有一絲一毫的失誤,所有的孩子都在每一個音節上準確地踢腿,扭腰,再踢腿,再扭腰,就連踢腿的高度也是出奇的一致,就像是一個個被編寫好了程序的機器人。


    沒有失誤,這恰恰是最不合理的地方。


    「架起暖烘烘的爐火,


    用一整箱的柴火,


    燃燒吧,燃燒吧,


    我們跳起了舞!」


    程東留意到,這些孩子就連微笑的幅度,頭發晃動的頻率,以及嘴巴露出的牙齒數都像是編寫好的程序一樣,出奇的一致。


    脾氣暴躁卻內心善良的爸爸,虛榮卻溫柔的媽媽,和善的鄰居以及天真的孩子……這個小鎮給人的表現太過正常,而正是因為它的正常,才凸顯了它的詭異與不自然。


    一切都好像是被人設定好的一樣。


    「你覺得這首歌耳熟嗎?」


    老人從後麵捅了捅程東的肩膀,正陷入沉思的程東,又被老人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


    自從進入這片霧裏,程東似乎很容易被人嚇一跳。


    「這首歌?當然!可是我想不起歌名……」


    程東覺得自己的心裏沒來由地不安,這種不安感讓他的精神緊繃,說起話來都顯得心不在焉。


    「編個玫瑰花環,


    口袋都是花朵。


    阿嚏,阿嚏。


    我們都摔倒了。」


    老人跟著孩子們的語調,自顧自地哼唱起了自己的歌謠,「英國著名兒歌,1664年倫敦大瘟疫,黑死病,將近十萬人死於這次災難。」


    程東回過頭,瞪大了眼睛盯著老人的瞳孔,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爬遍了他的一身,震驚讓他的喉嚨閉塞說不出話來。


    「在歌謠裏,【玫瑰花環】指的是黑死病人身上的紅色疹塊,人們把鮮花送給這群病人,卻反倒全部被玫瑰花所感染,打起了噴嚏,最終全部歸於死亡。」


    老人盯著那群像是故意在表演著歡樂的孩子們,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他們的兒歌……是否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呢?」


    爐火,柴火,燃燒和舞蹈……


    這首兒歌一定和高爐有關!


    孩子們忽然整齊地把頭扭向兩人,從神色冷峻又瞬間切換成了喜笑顏開。


    同樣的弧度,同樣的聲調。


    孩子們微笑著四散跑開,程東卻不禁又是感到了一陣惡寒。


    這群可怕的孩子!


    安吉爾擔心兩個人走丟了,特地從前方折返回來,一手牽著一個人,準備把他們接回自己家。


    女孩告訴他們,家裏的倉房已經收拾好了,她的爸爸媽媽特地給他們收拾出了兩個幹淨的幹草垛,躺在蓬鬆的幹草垛上即暖和又柔軟,他們可以伴著幹草的芳香入眠,甚至可以在睡覺前看到倉房外的天空。


    她們家倉房的窗戶正對著高爐,在暮色四合的深夜,那朵跳動著的火光裏,仿佛有一個翩翩起舞的仙子。她經常會趁著夜色悄悄地遛進倉房裏去看火焰跳舞,如果看得累了,就幹脆躺在幹草垛上睡覺。


    程東仍是小心地與這個孩子保持著相對安全的距離,這個孩子總是讓他萌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而這種熟悉感隻會讓程東感覺更加不安。


    小女孩也喜歡穿蓬蓬裙,不知道她是從哪裏捕獲的信息,這個看起來和小耳朵年齡相仿的女孩,似乎也對中餐廳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向往。


    她說,自己很想嚐試一下蔥香牛肉和糖醋魚的味道,在這裏不是土豆派,就是土豆湯,提及肉類也無非是一輪又一輪地碳火炙烤,她很像嚐嚐新的花樣。


    她叫程東大個子,而且對他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好奇。


    程東隻能撇下兩人,大步地先行離開,雖然他並不知道小女孩的家究竟在哪。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麽多巧合,兩個人也不可能在語言習慣甚至連穿衣風格與喜好都一模一樣。


    除非是意識體剝離,或者刻度轉移。


    作為一個黴菌的構造體,小耳朵並不擁有刻度,而意識體剝離手術,預示著意識宿主已經完全死亡。


    他不能相信小耳朵已經死了。


    他甚至現在就想衝進高爐裏,熄滅那團躍動著的爐火,或者誘出手公司的高層,揪著他的領子,立刻問清楚小耳朵的下落。


    那個孩子的爸爸,在生前親手把她推進了地獄,他不希望就連這孩子在死後,靈魂都不得安生,即便小耳朵隻是程秋野的一個意識剪影,即便他心知肚明這個小耳朵根本不是人類。


    他向來不喜歡在行動中和敵人打啞謎,即便是落入了圈套,他也完全有自信憑借著自己的一雙拳頭打出一條通路。


    路上,的確有很多行人。


    這群行人要麽架著拐,要麽空著袖子,這裏和丹尼爾描繪的一樣,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帶有一些身體上的殘缺。


    身邊的行人越來越多,程東這才放慢腳步,直至站立不動。


    高爐上的那團火焰跳動得更加歡暢了,似乎在無意地慶祝著程東的到來。


    距離上次屍潮爆發,至少已經度過了三天安全期,他總算趕在下次屍潮爆發以前來到了高爐腳下。


    這次我倒是要看看,那群該死的械骸是從哪冒出來的!


    他死死地握著雙拳,暗自嘀咕道。


    「找不到路了嗎,大個子?」


    程東等了很久,才聽到安吉爾脆生生的詢問。


    「哦……」


    他努力地控製著自己不低下頭看她,「你們這的人不用工作嗎?」


    「當然不用啊!」


    安吉爾笑道,「爸爸媽媽說了,公司會按時給我們輸送補給,即便是前線戰況焦灼,那些善良的人們,依舊沒有忘記我們呢!」


    「善良?」


    程東冷笑道,「他們會平白無故仰著你們這些……」


    沒等程東把話說完,火光躍動的高爐突然響起了一聲刺耳的警報。


    那警報聲不似在霓虹市所聽到的機械般的長鳴,而更趨近於一種人類的嘶吼。那嘶吼聲仿佛有一種可以撕破人類耳膜的力量,程東痛苦地跪在地上,即便用手捂住耳朵,可是濃稠的黑血依然從他的指縫裏漸漸滑落。


    【哥——哥——】


    強大的音浪掀翻了程東的兜帽,他訝異地抬起頭來,這座高爐在呼喚著他的名字!


    【哥——哥——殺了我!】


    【吼……】


    方才在街上往來穿梭的人潮盡數被這聲音浪擊倒,程東隻覺得自己的耳膜轟鳴,頭腦也被震得模糊不清。


    他隱約間見到距離他最近的一個行人緩緩地從地上爬起身子,喉嚨裏發出「咯咯咯」的悶響。隨即,這個步履蹣跚的家夥立刻嘶吼著朝他撲了過來。


    「他媽的,是械骸!」


    大驚之下,程東一把扯下自己的黑袍罩在那具械骸的頭上,猛然朝著械骸的咽喉踢出一腳。


    「整座熔火城裏,都是械骸!老東西,你怎麽樣!」


    濃霧的遮擋,反倒成為了這群步履蹣跚的家夥


    們天然的屏障,程東不敢回頭,隻能警惕地注視著濃霧之中的一切風吹草動,蠍刃出鞘,血藤出鋒。


    「我……我沒事!」


    老人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他似乎在強忍著疼痛安撫著那個即將異化的小女孩,「別怕,爺爺捂住你的耳朵!是提線者,高爐裏麵一定關押著提線者!她現在的能力還沒有完全複蘇,隻要捂住耳朵,她就沒辦法控製得了你!」


    在一陣嘈雜的撲騰聲中,程東的身後終於回歸了平靜,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老人身邊,小聲道:「現在,我總算弄懂那首操/蛋的童謠,究竟在暗示我們什麽了!」


    「熔火城就是歌裏的箱子,而這群身體殘缺的熔火城居民,就是高爐裏的柴火。」


    老人說話的聲音,竟然也因為憤怒而開始顫抖,「他媽的……公司那群狗/***!熔火城居民的記憶,並不是被公司有意識的截斷了,他們的記憶就隻停留在東西部戰爭時期。這些殘破的械骸,幾乎都是我們死在東西部戰爭時期的同胞!公司就連已經戰死疆場的士兵,和那些死在戰爭中的平民百姓都不放過……我早就聽說過他們的記憶體轉移實驗,一開始據說這種記憶轉移技術隻會用在實驗用的小白鼠身上。***的蠢……我怎麽沒想到,就連義體改造這種危險係數極高的前沿科技他們都敢直接采用活人實驗,更何況單純的記憶體轉移?他們辜負了民眾的信任,也辜負了那群烈士的犧牲!」


    「沒想到你這家夥也會說髒話,而且竟然一次性說了這麽多髒話!」


    程東冷笑著勾起了嘴角,「所以……去他媽的科學!」


    老人也狠叨叨地應著:「去他媽的記憶共享公約!」


    「接下來,我將要還給這群亡魂一個安寧。」


    程東的語氣陰冷,「我的血藤餓得很,你需要帶著那個小崽子迅速尋找一個掩體藏身,我給你五個數的時間。」


    「五!」


    又有兩隻械傀飛撲上來,死死地咬住了程東的脖頸,後者一刀削掉了械傀的半個腦袋,機油混雜著鮮血濺了程東一身,卻立刻被他身上的一層漆黑的活體皮膚吃得一幹二淨。


    「三!」


    安吉爾茫然地張開眼睛,瞥見白霧當中的幢幢鬼影,險些再次暈厥過去。老人拖著女孩飛快地躲到了一塊土牆後麵,女孩則按不住好奇,撲閃著漂亮的大眼睛,探頭看向了程東。


    「我們藏好了,動手吧!」


    張狂的黑紅色藤蔓立刻以程東為心,向四麵八方爆射而出,數以千計的械骸在一瞬間便紛紛被血藤在胸口掏出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大洞,白霧之中的石塊崩解,房倒屋塌,就連那座高高在上的高爐,都被血藤頂出了十餘道龜裂的深坑。


    一道猙獰的藤蔓橫亙在老人和小女孩的中間,被他們當做掩體的土牆,已然被血藤破開了一個大洞,隻差不到一公分的距離,這條危險的毒蛇就將刺穿老人的脾髒。


    他心有餘悸地抹了抹那條鋒利的藤蔓,觸感溫暖,甚至還能感受得到來自程東心跳的脈搏。


    那個小女孩就在老人失神的光景,竟然一個人蹦蹦跳跳地跑向了程東。


    程東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快地複原,他好整以暇地活動了一下自己剛剛長好的右臂,又摸了摸臉頰。


    多虧了這些該死的械骸,這副身體終於複原如初了。


    不等他興奮,自己的後背卻被一個嬌小而柔軟的身軀緊緊地抱住。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說話的是安吉爾。


    程東苦笑著從女孩的懷抱裏掙脫,剛剛準備轉過身去,卻又聽到安吉爾的聲音凜然一變。


    「給你的衣服,好穿嗎?」


    血藤出鋒,還未等程東的拳頭砸出去,一柄寶藍色的尖刀便已經刺進了他的心髒。


    視線中的安吉爾,竟然迅速地蛻變成了一副成人的模樣,濃重的黴味嗆得程東幾欲窒息,他看到白霧之中不知何時又迅速地閃過了三十多道人影。


    「我裝的不像她嗎?你為什麽總是對我那麽冷淡呢?」


    安吉爾陰冷地勾著嘴角,用尖刀狠狠地剜動著程東的心髒,「你不愛你的女兒了嗎?那個可悲的黴菌構造者!」


    「我曹你姥姥!」


    漆黑的活體皮膚立刻籠罩了程東全身,他嘶吼著一把捏住了安吉爾的脖子,將其狠狠地按在地上,「你們是誰!小耳朵在哪!」


    「這麽快就把我們忘了?我們可是在這裏跟了你很久呢!」


    即便是要害被別人捏在手裏,安吉爾卻依舊笑得挑釁而又張狂,「我們是耳朵呀,無處不在的耳朵!大個子,你怎麽可以忘了我呢?」


    「不許……用小耳朵的語氣說話!」


    活體皮膚下的藤蔓不斷地在程東的血脈裏遊移,可是受製於那柄寶藍色的尖刀,這些狂躁的藤蔓竟然根本無法突破體表。


    「怎麽了大個子,你不喜歡小耳朵了嗎?」


    安吉爾的眼神中,盡是歇斯底裏的殺意,「要是血液循環得太快的話,離解溶液會徹底剝奪掉你對血藤的使用權喲!」


    「宰了你,狗/***!」


    【砰】的一聲悶響,程東當即捏碎了安吉爾的頭顱,他咬著牙,狠狠地把胸前的尖刀拔了出去,雙目之中盡是癲狂的殺意,「還有三十個……殺光你們,再滅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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