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時間不見,博格整個人顯得精神了很多。他不再像昨天那樣畏首畏尾地縮著脖子,脊梁也挺拔了不少。


    但是對於這個水牢裏所關押的一切,這個男人似乎還是帶著一種出自本能的恐懼。


    飯菜被整齊地排列在樓梯的緩台上,鐵門被拉開了一條細縫,博格就伏在門的另一頭,隻露出了一隻警惕又小心翼翼的眼睛。


    當程東出現在緩台上的時候,他就壓低了嗓音輕聲呼喚:「嘿!程東先生,嘿!您果然還活著,真是了不起!」


    所有人都老老實實地取餐回到水牢休息,兩個麵壁者和牧師老人沒有動,似乎他們根本就不需要吃飯一樣。程東數了數擺在緩台上的餐盤,是五個。加上剛剛被端走的兩份食物,剛好湊成七份,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他朝著水牢的入口處緊走了兩步,警惕地回頭張望了一番,幽暗的走廊漆黑而又深邃,那裏沒有人,這才笑聲對門外的那隻眼睛問道:「你們確定,水牢下麵關著六個人?」


    那隻眼睛的瞳孔似乎因為恐懼而瞬間收縮成豆:「五個能看見的,和一個看不見的。他們都和你說了對嗎?」


    程東沉吟著點了點頭:「那個老人……」


    「別相信那個老人說的話!」


    不等程東說完,就聽到了博格在門外極其壓抑的低吼,他似乎是擔心程東沒有聽清,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警告,「千萬別相信那個老人,他是水牢之下最危險的家夥!」


    「危險?你是指……」


    「所有接觸過這個老人的家夥,都會無緣無故地發瘋,那老東西是魔鬼的化身,他是魔鬼!」


    程東想到了昨晚和老人對話的內容,老人言語之中表達的論調,的確在平靜中帶著種歇斯底裏的瘋狂,但是他並不認為老人的言辭,是某種惡魔的低語。


    科學與瘋狂,隻隔著一層極其脆弱的紙質屏障;許多偉大的學者,在自己的假說沒有得到世俗接受的時候,都會被人稱作是瘋子。


    程東不認為那個老人說的話,完全是為了將他人變成歇斯底裏的惡魔——他隻是太孤獨了。


    「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鐵門的縫隙被博格拉得大了一些,程東現在可以看見他的半張臉,那半張臉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得像是鬼麵,「需要我拉你出來嗎?就像其他鎮民說的那樣,我們或許可以有其他的方法走到尖塔……安雲女士正在指導我們如何巧妙地應用上升氣流而達成飛行器的穩定運行,她甚至選我做了機翼項目的小組長!你們是斯諾爾頓的恩人,我不希望你被這個可惡的水牢給毀了!」


    程東挑著眉毛,輕輕地點了點頭,安雲對於工藝的執著,果然和這座城市中的匠人精神不謀而合,他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


    「老約克遜一家怎麽樣,法奧爾斯還好嗎?」


    「法奧爾斯?他當然很好,現在的重中之重是,鎮上的人都不希望你在水牢裏冒險……我們希望你能出來,至少我們可以保護你們安全抵達高爐。」


    博格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嘴唇緊緊地抿著,「即便是拚了我們的命,也會讓你們安全抵達熔火城。你在水牢下呆了一天了,該體驗的生活也體驗過了,出來把好嗎?」


    「回去幫我給安雲帶個話,就說……我在下麵住得挺好的,另外,她的病人,那個神智不健全的伊堂嵐也被關在下麵了,叫她不要擔心……」


    程東權當沒聽到博格的警告一般,甚至已經轉身朝著樓下走去了,「哦對了,那個看不見的人……是怎麽被關進水牢裏麵的?」


    「它不是被我們關進來的,在那個老人被帶進水牢裏之後,他用了很多種方法向我們證明,水牢裏麵多了一個。後來好


    多鎮民都被老人逼成了瘋子,而我也是在那一時間被推選成了水牢的管事……說實話,我隻是在附和那個老瘋子的說辭罷了,至於水牢底下有沒有那個看不見的人,我……」


    不知為何,博格滔滔不絕的講述沒來由地戛然而止。程東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卻看到水牢的鐵門再次被擠壓成了一條小縫。


    博格在那頭哆哆嗦嗦地說:「它在看著我。」


    「它?誰?」


    程東不明就裏地回身打量了一番麵前漆黑無比的窄道,又重新把頭轉回去,「那個看不見的人?」


    博格神經質一般地嘀咕道:「它在看著我,我能感覺到,它就在那,它在看著我!」


    試想一下,一個正在和你談天說地的普通人,突然指著空氣對你說有個人正站在那裏直勾勾地盯著你看,會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程東如今就是這種感覺。


    這種機械性地重複和神經質一般的敏感,讓程東也不自覺地感到了一絲生理上的不適,而這種感覺最直觀的表現,就是汗毛乍起,頭皮發麻。


    「它在哪?」


    程東指著麵前的一團黑暗厲聲問道,「它在這嗎?」


    鐵門被【咣當】一聲關上,隔著厚重的閘門,博格的聲音變得沉悶而陌生。


    「如果你想出來的話,可以隨時隨地敲響這扇閘門……會有人聽到的!」


    「好吧,我知道了!」


    程東無奈地聳了聳肩,低聲罵了句瘋子。轉身想要離開甬道的時候,卻也不免在心裏泛起了嘀咕,他幾乎完全出於下意識地緊貼著牆壁,從麵前這片黑暗中繞開了身形,似乎真的擔心自己不小心撞到什麽無形的存在一般。等他離開甬道,重新回到水牢深處的時候,也不由得苦笑著罵了自己一句。


    「你好像真是瘋了……」


    伊堂嵐正捏著一塊烤羊排,對著剛剛蘇醒的炮頭大談自己光榮的戰爭史,在新一輪的股市當中,他化身成為了五嶽劍派的掌門,迎娶了儀琳師妹,後來征服魔教的時候又獲得了任盈盈和白飛飛的垂憐,最終在嵩山的後山上,找到了一根漆黑的燒火棍,得到了孫悟空的指點,殺上淩霄寶殿,大鬧天宮。


    程東冷笑道:「大鬧天宮這種事,幾個世紀以前的孫悟空……也就是你師父曾經幹過,你這人就不能有點創意嗎?」


    伊堂嵐滿臉不屑地回懟道:「你懂什麽,我師父當年大鬧天宮的時候,打的那是玉皇大帝的分身。你是不知道那個老東西有多壞,我打的那個才是真的!」


    「好吧,你是老大!」


    程東認命似的聳了聳肩,隨手把餐盤擺在了牧師身邊,敲了敲那張寫滿了詭異字符的牆麵,「喂,吃飯了老家夥!」


    老人奮筆疾書的胳膊稍稍一頓,垂下眼簾瞥了眼菜盤上的飯菜,隨後苦笑道:「我……很久都沒吃過東西了,你知道的,現在的我已經不算是個正常人類,所以說吃東西這件事……」


    「該吃飯也要吃飯!」


    程東大大咧咧地從肉排上扯下一大塊肥瘦相間的羊肉,飽滿的汁水在他的唇齒之間迸射出令人滿足的鮮香,雖然明知道吃進肚裏的羊排是聯邦合成的人工羊肉,但是這種大塊吃肉的滿足感,依舊將他心裏那份對於無形以及未知的恐懼衝淡了不少,「作為一個兩足少毛靈長類動物……不,應該說作為一個有意識的哺乳類生命體,進食的意義一方麵在於填飽肚子,另一方麵則在於享受進食中所帶來的愉悅感。仿生人尚且知道一日三餐,你憑什麽不吃東西,該吃就吃!」


    「好,那我就吃點!」


    老人的臉上再度顯露出和善而溫存的笑容,隻是這種笑容中,似乎還隱約地摻雜了某種長輩對待孩子的慈祥


    與憐愛。


    他拾起一塊羊排放到唇邊,小口地拒絕,慢條斯理地吞咽,「真好吃……」


    老人笑著又吞下了一口,一邊笑,一邊落淚,「真好吃啊……」


    他恐怕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被人體恤和關懷過了,這樣的學著,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對於未知領域的探索,沒人理解,甚至還要被人說成是瘋子。


    他太孤獨了,孤獨到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即便身處在鬧市之中,也會將自己全身心地封閉在自己的研究領域當中,晃似被扣進了一口鍾裏,百毒不侵。


    炮頭似乎第一次見到老人吃飯,朝著他們的方向努了努嘴:「嘿!程東,我記得你!你的故事講得真爛!」


    程東舉著半塊羊排也對他熱絡地打著招呼:「昨天睡得怎麽樣?」


    「簡直不要太好,真奇怪,聽著你那麽爛的故事,我竟然也能睡著?現在的我真是不挑食了!」


    炮頭爽朗地大笑了兩聲,又朝著嘴裏塞了一塊土豆,「不過我昨天好像做了個夢,在夢裏麵我差點把你宰了!***是個奇怪的夢,我和你無冤無仇,幹嘛要弄死你!」


    「或許是因為我的故事實在太糟糕了?」


    兩個人相視片刻,一同爽朗地大笑起來。


    「我喜歡你的幽默感!」


    「我也喜歡我自己的幽默感……」


    老人斯文地放下了手裏的淨排骨頭,用手肘推了推程東,小聲道:「你來這……並不是因為想被關在這吧?」


    程東挑著眉毛戲謔道:「怎麽說?」


    「關在這裏的都是殺不死的瘋子……」


    老人又靜靜地捧起了身邊的一碗濃湯,小心地吹拂著湯麵上的浮沫,「有什麽我可以幫你的?你是個好孩子,我可以幫你出去。」


    程東的眼睛一亮,小聲道:「怎麽幫我?」


    「先別急……」


    老人神秘兮兮地眯起了眼睛,用更為壓抑的聲音接著道,「我需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我盡量……」


    「幫我關閉裂縫,幫我搞垮公司。」


    「我們想到一起去了。」


    自從進入地牢起,程東就從來也沒像現在這麽興奮過,「不過,我們要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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