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鄒二人一個大叫一個悶哼地受了,又迅速爬起來跪回皇帝腳下。


    身後眾臣皆驚慌失措,幾近匍匐在地。


    “陛下息怒,臣等全是為了陛下的千秋基業,絲毫不敢怠慢啊!”朱興為大聲喊冤道。


    “為了朕,為了朕!”明德帝怒極反笑,“你們老實告訴朕,此次修建,究竟強征了多少勞役?”


    朱興為額上豆大的汗珠掉落於地,他偷偷與鄒經業相視一眼,戰戰兢兢道:“此間詳情,臣並不知。”


    “你不知?正月十五你呈上來的折子,還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轉眼你就忘了?怎地,那折子不是你寫的?”


    “是臣寫的,是臣寫的,此番修葺水道,統共用了五萬餘人。”


    話音未落,他便被明德帝抓住領子提了起來。


    “五萬餘人?何止五萬餘人!朕的福州都空了!常州空了麽?啊?常州空了麽?那罵朕的童謠已傳到華州去了,常州不空,豈不愧對了那童謠!”


    明德帝愈說愈怒,將人狠狠摔至地下,“說,到底私自強征了多少人!”


    朱興為慘叫一聲,重重摔倒在大胡子千總旁邊,那千總不敢去扶,頭抵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臣的胳膊斷了,臣的胳膊斷了!”朱興為大喊。


    “閉嘴!”皇帝上前又是一腳,繼而轉頭瞪向胡子花白的鄒經業,“他不說,你說!”


    鄒經業磕了個頭啞聲道:“臣……著實不知哪!”


    明德帝彎下腰,“鄒經業啊鄒經業,朕叫你來做什麽的,啊?”


    戎馬半生的鄒老將軍此時低頭如敗雞,抖著嘴唇不敢說話。


    “朱興為!”明德帝再次一聲大喝。


    朱興為扶著手肘狼狽地爬回來,“臣在!”


    “說,到底多少人!”


    朱興為咬牙忍著鑽心疼痛,冷汗密密麻麻,自知再瞞不過,“臣等……用了二十五萬餘勞役。”


    明德帝臉色煞白,二十五萬餘!二十五萬餘人全都被這般如牲畜般地奴役,到底活著的有多少,被水埋了的又有多少!


    “陛下,臣都是為了陛下,為了大梁的萬代基業啊陛下!”朱興為急迫說道,“臣的一片忠君之心日夜可表,臣等隻是心急水道遲遲不能修繕,食君之祿不能擔君之憂,臣,無一日寢食能安,一心隻想替陛下分憂國事,完成此等大業!”


    “替朕分憂,替朕分憂就是殘害朕的子民麽?你說,這二十五萬餘人,還有多少人活了下來?”


    朱興為連連叫屈,“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陛下,臣等豈敢殘害大梁百姓,臣不過多征招了些勞役,叫他們替陛下您修建水道罷,怎會殘害了百姓?隻不過一些百姓體弱,又有些刁民疲懶,管束嚴厲了些,因此,因此……”


    “因此什麽?”


    “因此不幸喪生者,大抵有……”


    朱興為如同耳語般說完,即便壩上安靜,明德帝仍然無法聽得明白。


    “多少人!”


    “五萬餘……”


    “五萬餘?”


    “七、七萬?”


    “到底有多少人!”明德帝大喝。


    “不足十萬,不足十萬!”朱興為脫口而出。


    不足十萬!他大梁將近十萬百姓成了亡魂,到他嘴裏就成了輕飄飄的不足十萬!皇帝看向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席卷而來的憤怒如火山噴發,他雙目赤紅,猛地抽出身邊侍衛大刀,長臂用力一揮——


    鮮血四濺。


    鄒經業與胡千總等幾個離得近的臉上身上沾上幾滴腥熱,繼而他們聽見骨碌一聲。


    眾人仍不敢抬頭,但久經沙場的鄒經業豈能不知發生了何事?


    那是人頭落地的聲響。


    湛蓮此時也趕到了水壩之上,這一路來的淒涼慘狀已然讓她不忍直視,再看見壩上遍地堆積的屍骨,一張俏臉慘白無比,胃中翻江倒海幾欲作嘔,一抬頭,便見三哥哥橫眉怒目地刀起刀落,麵前之人頓時身首異處,那鮮紅的血噴出了三尺之高。


    湛蓮哪裏見過這等血腥場麵?她倒退一步,差點不支暈倒過去,喜芳蕊兒忙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她穩了一穩,揮退了二人的攙扶,深呼吸了兩口,水眸緊緊盯著底下俊顏沾血的三哥哥。


    她從未見過三哥哥發此等雷霆之怒,也從未見過他如此凶狠暴戾。那模樣是那般地陌生冷酷,仿佛那人不是她那溫文爾雅的哥哥。


    底下的湛煊還在盛怒之中,沒有發現湛蓮的到來。他將沾血的大刀扔在無頭的屍體上,也不抹臉上沾上的血腥,就那般猙獰麵龐地跨到鄒經業麵前,“鄒將軍,鄒大將軍,鄒老將軍!朕如此地信任你,將這等重要差事交與你做,你便是這般回報朕的?朕與先皇都待你鄒家不薄,你為何要陷朕於這等不義?”


    “陛下,老臣一片拳拳忠君之心,皇天可表!陛下如此看重這條水道,老臣隻想早一日將其修繕完成進獻陛下,以便陛下大展鴻圖之計,壯我大梁國威!臣,決無二心啊!”鄒經業自知再不解釋,鄒家的百年聲譽,便要毀在他的手上了。


    “朕修這條水道是做什麽的,啊?朕為了大梁,不就是為了大梁百姓麽?你們卻個個本末倒置,拿著朕的子民當你們升官發財的工具!將近十萬的無辜百姓活活累死,你便是這樣忠君的,啊?千古未聞,千古未聞!這裏一堆堆的屍骨,才是朕的江山基業啊!朕興修水道,原是為了百姓安居,可如今卻換來民不聊生,朕還修這水道做什麽!你可知街頭巷尾的小孩兒如何罵朕?他們罵朕豬狗不如!”明德帝抑製不住滿腔的怒火,對著一幹臣子大吼,“他們罵朕豬狗不如啊,諸位‘愛卿’!”


    “臣等萬死!”在場者皆恨不得自己消失不見,他們的身子愈縮愈小。


    “你們聽見了麽?聽見了他們怎麽罵朕麽?”


    眾人皆默。


    “朕那廟堂太高了,聽不到老百姓的聲音,朕這才叫你們去聽!可你們幹了什麽,想著法子壓榨朕的子民,想著法子讓朕的子民與朕離心!果然個個是忠君愛國的好臣子,朕有你們這麽一群好臣子,何愁江山不倒!”


    “臣等罪該萬死!”眾臣嚇得連連磕頭。


    鄒經業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他戎馬半生,見過的死人太多,他已然麻木,隻知成大事者必有犧牲,一心想在告老還鄉前再成一事以報君恩,誰知,誰知……!


    明德帝任由他們不停地磕頭,自己負手而手,半晌,他閉眼發出一聲極其沉重的歎息。


    那聲歎息就像千斤重擔壓在了鄒經業身上,讓他不堪負荷痛哭流涕,“陛下,老臣,一片忠心日月可表,可不知、可不知好心,卻鑄成濤天大錯!臣……再無顏於主,惟有以死謝罪。隻請陛下開恩,饒我一家小兒性命!”


    明德帝再次沉沉歎息,擺了擺手。


    鄒經業顫顫巍巍地抽出跟了自己大半輩子的寶刀,胡千總等幾個老部下抬起了頭,“將軍,將軍!”


    鄒經業回頭看了幾個部下一眼,盈著淚光的老眼一閉,大刀抹上自己的脖子。


    “撲通”一聲,一代老將晚節不保,自刎死在還未建成的水壩之上。


    湛煊處置了兩名罪魁禍首,不僅並不解氣,反而更加沉鬱。他曾信任的兩個臣子都死了,這一堆的臣子等候發落,那十萬百姓的性命也挽回不了!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哪!


    湛煊愈發沉鬱,一股邪氣在體內亂撞,無處發泄。


    忽而一道身影撞進了他的視野。所有人都恨不得變成石雕一動不動,那嬌小的身影更加惹人注目。


    沒想到她還是不聽話,一路跟著他來了。


    湛煊見那急匆匆的腳步,心底總算好受了一點。


    “站住!”他大聲道,不願她來這屍骨遍地之處,他抬步迎了上去。


    在場者皆不知所措,齊齊順著帝王目光看了過去,隻見一個緋色衣裳的嬌小女子蒙著麵紗停在土坡的半道上。


    湛煊走了過去,湛蓮拿著打濕的帕子為他擦臉,湛煊也站在台階下,仰著臉由著她擦。


    “三哥哥。”


    湛煊閉眼應了一聲。


    “阿煊。”湛蓮再喚。


    湛煊睜眼。


    湛蓮輕柔地為他擦淨臉頰,“有我陪著你呢。”


    湛煊目光一柔。


    忽而疾馳的馬蹄匆匆自林間小道而來,戊一與龍甲衛上前,一暗衛飛身迎上看清來人,卻是同僚。


    二人同返,那騎馬而來的龍甲衛氣喘籲籲跪在皇帝麵前,“陛下,安晉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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