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蓮掉入了迷惘的泥濘之中。


    她的三哥哥說要娶她。她的三哥哥說他們不是兄妹。


    湛蓮坐在公主府裏的蓮池亭邊,慢慢悠悠地扔著魚食,心不在焉地看三色錦鯉爭相搶食。


    她不是父皇的孩兒,不是湛家皇室的六公主,那她又是誰?三哥哥執意不說,隻說若她不信可與太妃當麵對質。可她現下已是全雅憐,如何去向母妃問詢,況且即便她是永樂,也難已啟齒……


    三哥哥定是騙她的,不,三哥哥定不會在這樣的大事兒上騙她,他知道她定會難過。


    湛蓮相信哥哥勝過相信自己,幾經掙紮,她仍是動搖了。


    她沮喪地將一袋子魚食全都撒進池中,由著蕊兒拿濕手帕為她淨手,秀眉緊緊蹙起。


    那她究竟是母妃與何人所生?為何誕於皇宮,父皇為何不知?


    疑團一個接一個,讓湛蓮倍感惆悵,她與三哥哥不是兄妹……


    喜芳擔憂地看著主子,昨日自宮中回來,主子一直悶悶不樂,不知陛下究竟與她說了什麽。


    “殿下,門外有一張拜貼。”


    順安的到來打斷了湛蓮愈發低迷的心思,她打起精神接過一看,嬌顏微怔。


    待錦鯉全都散去,湛蓮才道:“請孟二爺入正堂一敘。”


    孟光野穿著一身黑色繡雲紋常服大步走走正堂,撩了袍子便欲下跪行禮,湛蓮道:“既是故交,便免了禮罷。”


    高大男子聞言抬頭抱拳,“多謝公主殿下。”


    湛蓮請他坐下,讓人奉上皇宮禦貢的紅針茶。


    “這茶苦澀,我不愛喝,陛下愛喝,你且嚐嚐看。”湛蓮道。


    孟光野聞言揭蓋品了一口,稍作回味,道:“此茶雖苦,卻苦中有甘,甚好。”


    湛蓮一哂,“你覺得好,便好。”


    孟光野亦是一笑。


    二人對上視線,皆為一愣,繼而不知為何,兩人都淡了笑容,垂首沉默不語。


    喜芳表麵淡然,實則心急如焚。主子分明已被天家親了嘴兒,不已是篤定了要進宮侍駕的麽,這還與孟家二爺相見,眉來眼去,若是被天家知道了怎生得了?


    好一會兒,湛蓮喝了一口自己的碧羅,問:“二爺來此,有何貴幹?”


    孟光野抬頭,壓抑的眼神停在那常常思念的嬌顏上,“我……來看看殿下,不知殿下近來可好?”


    “謝謝你的掛記,我很好。”


    孟光野見她氣色紅潤,便知所言不虛,輕輕點了點頭,帶些寬慰道:“那就大好了。”


    二人又沉默下來,湛蓮不知怎地,喉中微苦,片刻又道:“我這公主府景色不錯,你可願隨我走一走?”


    孟光野道:“樂意之至。”


    兩人出了正堂,湛蓮領著他穿過弄堂,走了一段回廊,踏出拱門便到了後花園。園內巨石假山林立,竹木豔花隨處可見,千窗便有千種風景,美不勝收。


    湛蓮也如順和般,每到一處有牌匾的亭台樓閣,皆會告知孟光野是皇帝親筆,她三哥哥的書法很是飄逸灑脫,她自是有榮興焉。


    孟光野得知這裏頭竟多是明德帝禦筆,暗中吃驚不小。即便是皇親國戚,家中有一副天子禦賜筆墨就已感恩戴德,她究竟獲了怎樣的恩寵,才能如此榮寵加身?天家對她,究竟是……


    孟光野敏銳地察覺出異樣,他沒來地升出一抹尖銳的難受,然而心念回轉,卻是更為苦澀的挫敗。


    事到如今,萬事已空。


    轉眼便見後花園出口小門,湛蓮心頭滑過一絲失落,她抬頭看看身邊男子,借故欣賞一片菊色,停了下來,“方才你問我近況,我卻還不知你近來如何,你的傷,全都好了麽?”


    孟光野跟著停了腳步,喜芳蕊兒領著一群奴婢緊跟在後頭停下。


    “多謝你的關心,你讓人送來的藥膏有奇效,我的傷不出幾日便好了。”孟光野說著,自懷裏掏出一個緊縛的素袋,那裏頭便放著湛蓮送去的生肌膏。


    湛蓮失笑,“你怎麽把藥膏帶在身上?”


    孟光野臉上一熱,幸而黑臉遮住了紅暈,“我,以備不時之需。”


    湛蓮聞言臉色變得正經,“你萬事小心。”


    孟光野凝視著她,緩緩點了點頭。


    湛蓮低頭,摘了一枝金菊,“你、成親的日子定下了麽?”


    發熱的胸膛被這一句話澆了透心涼,孟光野喉結滾動,好半晌才擠出三個字,“定下了。”


    “何時?”


    “三日後。”


    湛蓮猛地抬頭,“這般急?”


    孟光野垂眸看著她手上的金菊,“苗姑娘如今無父無母,隻願一切從簡盡快成親。”


    湛蓮訥訥地看他半晌,憋出一句話,“她配不上你。”


    苗姑娘雖堅強自立,但她配不上孟光野。湛蓮覺著心兒刺刺地疼。


    “苗姑娘賢良淑德,是我高攀了她。”孟光野道。


    “你、那你便去與她成親罷,我祝願你們白頭到老,至死方渝。”


    白頭到老,至死方渝。孟光野苦笑一聲,咽下喉中苦澀滋味。時至今日,他方知這八字情深似海,千金難求。


    “那便多謝殿下了。”


    湛蓮扔了手中鮮花,“你走罷。”他愛與誰成親,便與誰成親去。


    孟光野幾不可聞地歎息,他深深凝視湛蓮,背在後頭的大手緊握成拳,才能克製不顧一切抱住眼前嬌人兒的衝動。


    喜芳急步上前來,不失周道地逐客。


    孟光野搖頭告辭,轉身便走。


    “等等!”湛蓮竟又叫住他,快步迎向他,“如果那一夜,我應承了你……”應承了他,與他一齊遠走高飛……


    “莫說了。”孟光野低啞之極地打斷她,“莫說了。”萬萬不要,再給他任何奢望。


    湛蓮愣愣地仰頭看著他,總算聽明白了他的話,雙頰褪去血色,她緊抿了唇,站得筆直向下一揮水袖。


    “今日一別,怕是再無再見之日,康樂殿下,你……保重!”


    孟光野後悔之極。他不該任由心魔驅使再來見她,如今除了更難切斷這情絲,還有何益處!


    他憑由痛苦翻騰,轉身大步離去。


    湛蓮流下了一行眼淚,她卻不知自己因何哭泣。


    下午,湛蓮一直懨懨地躺著,半夢半醒,腦子裏時而是孟光野的臉,時而是三哥哥的臉,時而是父皇的臉,竟又變了孟光濤的臉。


    她想醒來,卻似被大石壓在胸口,怎麽挪也挪不動,怎麽動也動不了。


    幸而蕊兒將她推醒,“殿下,殿下!”


    湛蓮猛地睜開了眼。


    “殿下夢魘了,快拿熱帕子來,再倒杯熱茶來。”


    幾個丫鬟急忙依令做了,湛蓮由得蕊兒為她擦臉,喝了一口茶漱口吐了,這才感覺好些。


    “殿下好些了麽?保寧侯夫人領著二小姐與三小姐的母親來了。”


    聽外祖母過來了,湛蓮自不敢怠慢,她忙起身著服,“老夫人現在何處?”


    “順和請老夫人他們正堂坐了,喜芳正在那兒伺候。”


    湛蓮一聽,便命人去把上課的黃子傑與黃大妮,還有午睡的黃二妮一齊帶去正堂。


    不出片刻,匆匆打扮妥當的湛蓮出了門趕往前院正堂。


    她去時三兄妹已經先到了,黃老夫人抱著黃子傑心肝啊肉啊瘦了的大哭一通,黃子傑也嚎啕著還不忘控訴湛蓮惡行。大妮兒緊緊握著娘親的手看著兄長,二妮兒則倒在娘親的懷裏不停叫娘。


    喜芳見主子來了迎了上去,正堂內的黃家人自也看見了公主府的主人,他們全都臉色一變,黃子傑立刻住了嘴。


    惟有老夫人還刹不住,湛蓮上前扶了外祖母,其餘人等全都跪了下來,黃子傑也跟著下跪。


    “都起來罷。”湛蓮叫了起,拿了自己的帕子為外祖母抹了眼淚。這外祖母雖然糊塗,到底是她的外祖,母妃的娘親。


    黃老夫人卻不知真相,她隻知眼前女子是害他祖孫分離的禍首,心裏恨她,卻又怕她的公主之尊。


    湛蓮讓老夫人與她一同在主位上坐下,轉頭細細打量大妮兒與二妮兒的娘親。


    大妮兒的娘為李氏,二妮兒的娘為汪氏,湛蓮命人細細打探了此二人,李氏是通房姨娘,不通文墨,沉默寡言,卻幹活俐落,在黃家老宅子裏,就她一人幹活最多;汪氏是一名繡娘,被黃寶貴那惡霸當街搶回黃府作妾,老爹爹被他活活打死。


    此二人是可憐人,湛蓮看她們並無失德之處,便叫人將她們接來與女兒相聚。


    “奶奶,我娘呢?”黃子傑忙著告狀,這才發現兩個妹妹的娘都來了,惟獨他的娘親不見影子。


    黃老夫人皺著老臉正要回答,湛蓮先冷冷道:“你娘品行不佳,我不叫她來。”在黃府她就知三姨娘潑辣蠻橫,讓人一查才知她丈夫的死大有蹊蹺,街坊都說是她與惡霸舅舅合謀害死了他,想來八、九不離十。如此惡婦,她怎會讓她進了公主府來?


    “你娘才品行不佳!”黃子傑大叫,眼裏又盈滿淚水。


    大妮兒鬆開娘親的手,上去拉拉黃子傑。黃子傑恨她見了娘,自己沒有,一把將她推開。


    大妮兒一個踉蹌被推倒在地。


    黃子傑一驚,臉上閃過後悔,他雙手揮了揮,衝上去把她拉起來,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也幸好他亡羊補牢,才少挨了湛蓮一頓板子。


    黃家女人倒驚訝了,見過黃子傑打人,還從未見過黃子傑扶人。


    大妮兒回頭看看娘親,咬唇又看看哥哥跑遠的背影。


    湛蓮道:“你娘往後就在府裏住了。”


    大妮兒心下一鬆,轉頭跑去找黃子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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