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幢房子已經一天一夜,沈尋被鎖在房間裏,除了用餐、沐浴和如廁,其餘時間一隻手都被銬在床架上。其間和她接觸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位年紀五十多歲的婦人,華人長相,專門給她送餐。另一個是位身材高大、皮膚偏黑的男人,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給她解手銬、戴手銬。兩人都不跟她交流,隻是態度還算客氣。


    這一夜沈尋睡得並不好,天沒亮就醒了。被銬著的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有些發麻。她盯著天花板上繁複的花紋,居然也是一朵朵罌粟的模樣。腦中像走馬燈一樣,上演這段時間的畫麵。從到雲南之後的一切,都像在做夢一樣,她從未體會過那麽深刻的甜蜜,也不曾感受到那麽難過的挫敗。說不害怕是假的,她心裏清楚,也許下一刻她就會死在這個地方,或者被逼染上毒癮,那樣的話比死了還慘。她也計算過無數次,照目前的情形,她獨自逃跑的可能性為零。


    有人發覺她失蹤了嗎?如果有,會是誰先發現?是小舅還是鄭書春?至於沈晉生……她揚起嘴角自嘲一笑。15歲那年,她被那個變態抓住,關了整整兩天兩夜,到最後被救出,他都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她是從新聞裏看到他當時有公務在身。父親這個詞,對她來說是個奢侈品。


    房間裏並沒有鍾表,沈尋無法獲知確切時間。大概又過了一小時,門被從外麵打開,那個男人來給她解手銬,婦人也端了早餐進來。


    “雖然我不知道我能在這裏活多久,但如果你們不介意,不如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她揉了揉暫時解放的手腕,看著他們開口。


    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靜靜出聲:“廖生。”


    婦人並沒有回答她,放下早餐就走了出去。


    “她叫曼姨。”沈尋洗臉的時候,廖生突然開口,“她兒子在中國販毒時被抓住,判了死刑。”


    沈尋的動作停滯了一下。


    這頓早餐,她完全失去了胃口,幾乎都沒怎麽動。


    曼姨把餐盤端回廚房時,在樓梯遇到了程立。他掃了一眼餐盤,神色漠然地下樓。


    葉雪起得稍晚了一些,到樓下客廳的時候,看到程立正倚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瞅了眼屏幕,是一部緬甸的家庭故事連續劇。


    “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這種題材了?”她倒了杯水,坐到他身旁。


    “練練緬甸語。”程立答。


    “真打算留下?”葉雪問。


    “除非魏叔願意放你自由。”他側臉看向她,“我打算問問他,要什麽條件。”


    葉雪遲疑了一下:“可能性很小。”


    “因為他是你爸?”程立聲音淡淡的。


    葉雪握杯子的手一顫,眼神震驚:“你……你怎麽會知道?”


    “你紮起頭發的時候,後腦發際線和他的一樣。”程立接過她手中的杯子,放在茶幾上,“還有你的手,指甲、關節和他的也是一模一樣。”


    “基因果然強大,對不對?”他微微一笑,看她下意識地摩挲手指,“別人看不出來,我怎麽會看不出來?”


    葉雪看著他,不自在地繃直了身體,臉色有點蒼白。


    “還不打算跟我說實話嗎?”程立緩緩追問。


    “你猜得沒錯。”葉雪深吸一口氣,迎向他那雙銳利的黑眸,“起初我也不知道。”


    “我隻想確認這點,至於其他的,我不會勉強你,那是你的隱私。”程立收回目光,看向電視屏幕。


    “我跟你說過,我跟我媽不親。不,應該說,她不親近我。從小我由我外婆帶大,別的小孩牽著父親的手喊爸爸時,我連看都不敢看。”電視機略顯嘈雜的聲音背景裏,葉雪的聲音慢慢響起,“但是我羨慕他們有一雙堅實的臂膀,可以把他們高高舉起,或者摟在懷裏,替他們擋風遮雨。我媽更多時候就是把自己關起來畫畫兒,而且從來不允許我踏足她的畫室。有一次我偷偷闖進去,看到大片大片黑色的罌粟,裏麵藏著一張惡魔的臉。”


    聽到這裏,程立微微蹙眉。


    “我不知道那個惡魔是誰,但我覺得,我媽拿到癌症診斷書的那一刻,一定如釋重負。別人眼裏避之不及的絕症,對她而言反而是解脫。病入膏肓、神誌不清時,她都不願意見我。從她驚恐的眼神裏,我甚至懷疑,我到底有多麽麵目可憎,才會讓她像見了鬼一樣。我想來想去,也就一種可能,我長得像她心裏的惡魔。”葉雪嘴角揚起一個自嘲的笑,“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在西南聯大讀書,大概是看得多、經曆得多,比她那個年紀的老人都要通透,她跟我說:‘人各有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要讓他人影響你,即便是你的母親。’”


    她講到這裏就停住了,他們彼此清楚,再講下去,就是她和魏叔怎麽相認的了。


    察覺到了她的掙紮,程立並未催促她,徑自起身從茶幾上拿了煙,走到窗邊點燃。


    煙還沒放到嘴邊,卻被葉雪奪了去,她深吸了一口,夾著煙的手指微微顫抖。


    “怎麽了?”程立問,眸光深沉。


    葉雪的眼眶忽然就紅了,她扭頭望向窗外,程立卻伸手撫住她的臉,逼著她與他對視。


    她再也忍不住,埋首在他胸口,眼淚流了出來。他淡淡開口:“說吧。”


    那場爆炸裏,程立計算錯誤時機,讓她被毒販拖住。但她並沒有被炸死,隻是多處骨折。被殘餘的毒販團隊帶走後,一個叫吳昆的頭目占有了她,用盡各種方式折磨她。


    她終於能站起來的那天,她殺了吳昆。用的是偷藏的水果刀,整整六十多刀,一直到她力氣耗盡。當她被吳昆手下拖到走廊裏的時候,身上還沾著吳昆的血,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在走廊的盡頭,拖她的人停下了,像是被誰攔住了路。然後,她看到了魏啟峰。他俯身看著她:“這麽厲害,殺了可惜啊,不如留下來幫忙。丫頭,你是想死,還是幫我做事?”


    這個男人問她的時候,清俊斯文的臉上還掛著一絲笑容,卻有著一雙冷血動物般的眼睛,她被他盯住的時候,就像被毒蛇咬住,或被催眠了一樣,她點了點頭。而她心裏也隻有一個念頭,她要活下來。


    等她痊愈出院的時候,魏啟峰來看她。他指了指她手上的一根皮繩:“哪來的?”


    “我外婆給的,我媽留下來的。”她答。


    “你媽不在了?”他問。


    “是外公外婆把我撫養大的。我父母都是畫家,一起寫生的時候碰到泥石流,沒能躲過。”她繼續答。


    “你媽媽是畫家沒錯,你怎麽會跟她姓?”他又問。


    “我外婆說,我爸爸也姓葉。”她忽然有點忐忑。


    他笑了笑:“是嗎?”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葉雪覺得他的笑容摻著冷意和嘲諷。


    魏啟峰盯著她,就著清晨的陽光仔細地打量著她。許久,他才輕輕吐出一句:“可真像你啊,葉白。”


    “你怎麽會知道我媽的名字?”她有些驚慌。


    “你媽是個愚蠢的女人,當初千方百計地想要從我身邊逃走,”他冷冷一笑,“到頭來,老天還不是把你送回來了。”


    斷斷續續地講完這段,葉雪已經滿臉是淚,嘴唇也抑製不住地顫抖。


    程立歎了一口氣,把她攬進懷裏。過去的三年裏,他雖然不相信她就這麽死了,但也想象過無數次她可能經受的遭遇,但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麵臨這樣的情況。


    “三哥,你告訴我。”葉雪退開身,雙手抵在他胸口,“我這一雙手,殺過人、販過毒,怎麽可能再回去?更別說,我的父親是個大毒梟。”


    “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和我受過的教育完全相悖,我曾經反抗過,但他說,我隻有兩個選擇,要麽自己吸毒,要麽替他做事。因為,即便我是他女兒,他也不能完全信任我。”


    “除非,你和他是一樣的立場。”程立嘴角輕扯,“隻有你選擇和他走一樣的路,他才會信你,難怪你會得到重用,也難怪其他人會誤會你和他有曖昧。對了,那個嶽雷是吳昆的手下?”


    “嗯。他們並不知道我和魏啟峰的關係。”葉雪自嘲一笑,“他這樣的人,注定孑然一身,何必沾親帶故,多一個親人,就是多一個弱點。畢竟,除了警方之外,他還有其他對手和敵人。緬甸雖然不大,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地盤。即使是我,也不過是一顆用來製衡底下勢力的棋子罷了。相信我,他不會讓我走的。”


    “那麽,我也留下。”程立淡淡地開口。


    葉雪抬頭看向他,目光震動。


    “如果我要留下,也會麵臨和你一樣的選擇吧?”程立看著她,“或者,我的選擇更糟。”


    “沈尋,就是他對你的測試之一。”葉雪盯著他,“他說讓你處理她,不會給你太多時間。如果等到他動手……我知道他的手段。”


    “去年有個警方的臥底被他抓住了,你知道他做了什麽嗎?”她吸了口煙,徐徐吐出,仿佛在緩解心情,“他把那個警察懷孕的老婆抓了過來,讓十幾個人輪奸,那警察邊哭邊磕頭求饒,滿臉血淚,簡直不成人樣……最後,夫妻倆的屍體被拖到山上,喂了狼狗。”


    程立沒說話,隻是低頭點了根煙,看向窗外。


    “三哥,不管你有多喜歡她,她會遇到的最壞的結果是什麽,你心裏清楚。我也幫不了你什麽。從你選擇來到這裏就和我一樣,都已經身在地獄裏了。”看著煙霧裏那張堅毅的側顏,葉雪淒楚一笑,輕聲開口。


    程立看向她,眸光微動。他伸手從口袋裏掏出那根套著三色戒圈的項鏈,遞到她眼前:“三年前你挑中的,但我沒來得及給你的禮物。”


    葉雪接過項鏈,攤在手心,一時間仿佛捧著什麽易碎的東西,一動也不敢動。


    “沈尋第一次看到這條項鏈時,問起過你。”程立語氣輕淡,“我說你犧牲了,找凶手這件事,已經困擾了我三年。你知道她說了什麽嗎?”


    “什麽?”葉雪問。


    “她對我說,那麽,就別留到第四年。”程立垂眸,狠狠吸了一口煙,“她是個意外,本不該和我們有交集。”


    這個意外,就像他的人生裏出現的一個bug。如果不去解決,他也不知道會麵臨什麽。而有的bug有能力讓係統完全崩潰。


    葉雪靜靜地看著他:“我明白。”


    這一天晚飯,沈尋仍是沒怎麽吃東西。等到曼姨和廖生離開後不到十幾分鍾,門再次被推開,卻是程立。


    他穿著灰色的t恤和牛仔褲,就像那天去翡翠酒吧執行任務的行頭。記憶瞬間回籠,沈尋不爭氣地想起在狹小的工具間,彼此呼吸交融,她擦上他的唇……一時間,心亂如麻,卻也心痛如絞。


    “你絕食?”他居高臨下,語氣不善。


    “我不是絕食,隻是沒胃口。”她坦誠相待,卻瞅見他的目光分明存疑。


    “放心,我不會自殺。我會好好活著,活得長命百歲,萬一程隊哪天失足罹難,看在相識一場,我一定會到你墳前燒紙,用美金冥鈔,誠意滿滿。”紅唇貝齒,字字歹毒。


    他一時噎住,盯著她半晌,氣極反笑:“很好。”


    “讓我猜猜,程隊已經不滿足於小魚小蝦?小舅從前跟我說過,查案這種事也會上癮,越危險越興奮。怎麽?孤身入毒窟,是不是比吸粉還嗨?”她仰頭看著他,壁燈的光輝下水眸清亮,“抓幾個毒販,截獲一些毒品算什麽?遏製源頭才最要緊,對吧?比如說,毒資的通道、洗錢的網絡?看那位魏叔來頭不小,莫非早就是fatf鎖定的人物?”


    程立盯著她,黑眸深沉如墨。


    然後,他緩緩蹲下身,凝視她瑩白如玉的小臉:“自以為是的人最討厭。”


    “想讓我閉嘴?”沈尋不躲不避,迎上他的目光,“那、親、我、啊。”


    她揚起嘴角,居然笑了,笑得那麽得意,那麽嬌媚。


    程立表情僵住,隨即咬了咬牙關。


    這一霎,彼此靠得這樣近,差一點就要額頭相抵,差一點就要呼吸交纏,但他胸口噴薄而出的卻是無法排解的暴躁,對於未來難以掌控的恐懼。她清澈的目光,她無畏的模樣,讓他簡直想要殺了她。不,在取她命之前,更想要好好教訓她,看這一副嬌小傲骨,如何在他身下彎折成屈辱的模樣,任他撞碎她的挑釁、她的逞能、她的不知進退。


    沈尋全然不知他那一霎心思輾轉,隻見他冷冷地站起身,一張臉如覆著冰霜:“你發夠神經沒有?”


    “我很清醒。”沈尋仰望著他,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從頭到尾,我都很清醒。我生日那天,我也沒有醉。那晚我對你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清醒著說的。我裝醉是怕你會拒絕。”


    “那又怎麽樣?我永遠都不可能像喜歡葉雪那樣喜歡你。”程立看著她,神色漠然,“我隻希望她能夠重獲自由。”


    “哪怕因此讓我失去自由?”沈尋問。


    程立看著她:“對於你,我不會不管,隻要你配合。”


    “配合什麽?配合你娶別的女人嗎?”沈尋嘲諷地笑,“那你不如現在殺了我好了。”


    程立眸光一沉,表情已有隱忍的意味。


    “真是好笑,誰是第三者還不清楚嗎?”門口傳來一道聲音,葉雪披著性感的蕾絲睡袍,嘴邊噙著一絲冷笑,望著他們。


    程立還未開口,卻聽到沈尋出聲:“是好笑,男人要是真對女人有渴望,管她穿的是維秘還 pe,一條棉白短褲,他都覺得是禁欲美,性感到爆。”


    她抬著小巧的下巴,笑意盈盈:“你知不知道,程隊最喜歡我穿他的襯衫?哦,對了,有一回他還捧著我的腳趾夾住煙,眯著眼緩緩地吸,誰想到一張冰塊臉下,居然那麽放浪?”


    眼見葉雪變了臉色,她卻火上澆油:“不信,問他呀?”


    她朝站在一旁的男人努努嘴。


    “住口!”葉雪上前,一記耳光抽向沈尋的臉,粉嫩的臉頰頓時烙上清晰的指印。


    “激怒我有什麽好處?”葉雪咬牙切齒,“別以為我不敢動你。”


    沈尋舔舔嘴角的血絲,驕傲的笑容映入那雙深潭般的黑眸裏。下一秒,美眸一眯,她忽然起身,用沒被銬著的手狠狠回了葉雪一個巴掌。


    大概是沒有意識到她會反擊,連受過訓練的葉雪都沒來得及反應,一時間氣得臉色發青,正要往前,卻被程立拉住了手臂,攬到懷裏。


    “你先回去。”他語氣溫和,安撫她的怒氣。


    葉雪瞪了沈尋一眼,轉身離開。


    “我看到了什麽?邦妮和克萊德?現實版鴛鴦大盜,真讓人感動呢。”沈尋挑眉看著程立。


    他冷冷看著她:“你以為你是誰?在這裏撒野?”


    “跟你說過,放聰明點配合,學不乖?”程立捏緊她下顎,“你可能沒弄清楚,你在這兒是個什麽角色。”


    下一秒,他把她拎起來,推到床上,背對著他。


    “你做什麽?”注意到他解皮帶的動作,沈尋驚恐地掙紮。


    “做什麽?”他冷笑,“讓你認清楚自己的身份。”


    沈尋感到腰間一涼,赤裸的肌膚暴露在空氣裏。下一秒,是拉鏈聲,他的灼熱貼了上來。她頓時如同被釘住的蝴蝶,不停地顫抖。


    “程立,我會恨你。”不相信他會對自己做出這樣殘忍的事,卻也無法逃脫他的鉗製,她放棄掙紮,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


    “尋寶……”幾不可聞的歎息,在她耳畔微微揚起。


    她渾身一僵,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乖……為我忍忍。”他貼著她的耳朵,一字一句。


    時空挪移,仿佛回到初次,他也是這樣安慰她,無奈又溫柔。淚意瞬間衝上眼眶,但她咬住唇,拚命忍住。


    這一場幾近粗暴的折磨,仿佛幾個世紀般漫長。她看不到身後那雙黑眸裏盛著的複雜情緒,還有門外悄然窺視的目光。


    沈尋再睜開眼,月光涼薄。以為不會有眼淚,臉上卻有枯幹的痕跡,火辣辣地疼。


    從前的種種都記得嗎?


    記得。記得他輕吻她腕間刺青,那樣憐惜她舊日傷疤。如今,他賜予她痛,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毫不留情。


    “既然是這樣,當初為什麽要招惹我?”仍是不甘心,她忍不住問,語氣僵硬。


    程立倚在窗邊抽事後煙,麵目在迷霧裏模糊不清,隻聽他聲音淡淡:“沈小姐大概記性不夠好,我可有說過一句我愛你?”


    “從始至終,你招惹我。”八個字,是他對彼此相識一場的總結。


    她想起與他初次,他輕吻她耳邊,歎息:沈尋,你為何要惹我。


    是的,從頭到尾,他提醒得清清楚楚,是她識人不清。


    “程立,你這個人渣。”講出這一句,心血都枯竭。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邊,嘴角微揚:“是你天真,沈尋。”


    被逼到絕地,她積攢了最後一點力氣,狠狠抽了他一個耳光。


    他被打偏了臉,卻舔了舔嘴角血絲,緩緩轉過頭來,衝她浪蕩一笑,仍是顛倒眾生的英俊眉眼。


    “將來如果有機會再見,我一定當你是路邊垃圾。”垂落身側的手無法抑製地顫抖,她微笑,笑中帶淚,表情嬌柔,放的卻是狠話。


    “等你活著離開這裏再說。”他頓了兩秒,淡淡地笑,語氣不以為意。


    那些心動,那些纏綿,都已隨風去,不值一提。


    若幹年月後,誰會記得,在這雲之南,她遇見過他。


    “你讓他們給我解開手銬,我要洗澡,”程立走到門口時,沈尋冷冷出聲,“我嫌髒。”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等廖生進去後,他站在樓梯口,握緊欄杆,指關節發白,低垂的黑眸裏,泄露了藏得深刻的痛楚。


    ——我愛你。以前沒有愛過誰,但是我愛你。


    ——我有什麽好?


    ——再不好,也是我愛的程立。我這輩子最愛的程立。


    她當初說這些話的場景,仿佛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時候,她的眼神那麽美,帶著固執,帶著忐忑,帶著滿滿的溫柔。不像剛才,她輕輕問他為什麽時,那樣的眸光,是一顆隕落的星辰,劃過絕望的暗夜,燃燒掉最後一點璀璨的光。


    從此,長夜漫漫,他再也見不到這樣的美麗。


    葉雪說得沒錯,他們都已經身在地獄。


    身在地獄,才渴望那光。


    才會怕,那光也熄滅。


    “是嗎?他這麽做了?還算沒讓我失望,”魏啟峰聽著手下人的匯報,點點頭,“讓曼姨繼續盯著。”


    “際恒,你剛才都聽見了?”等手下離開,他轉頭看向一旁陪他喝茶的男人,“這能成事的男人,對自己的欲望應該收放自如。想要的時候就要,不想要的時候就利落幹脆。什麽都不沾,那才不正常;沾了放不下呢,那又是弱者。”


    “魏叔說的是,但對於程立,我還是持保留意見。”江際恒替他斟茶,語氣裏帶著遲疑。


    “我也不會這麽快相信他,還需要多摸摸他的底,”魏啟峰端起杯,喝了一口,“不過這小子呢,如果用得好,是個人才。”


    江際恒點了下頭,眉心卻微蹙。


    “對了,黃偉強那邊是不是約了我們談生意?”魏啟峰想起了什麽,“什麽數?”


    江際恒舉起五根手指:“但他們希望手續費能降一個點。”


    “一個點?”魏啟峰輕嗤了一聲,“他們要有本事,就去找別的渠道談。”


    “可不是呢。”江際恒也輕輕一笑。


    “這次就安排在阿雪那裏吧,讓她也熟悉下,反正這些生意,她早晚也要知道。”魏啟峰囑咐。


    “好。”江際恒應聲。


    “你是不是為了程立的事和她鬧得不愉快?”魏啟峰瞅著他,“這丫頭脾氣強得很,你要是對她有心,要注意方式,別跟她對著來。”


    “順其自然吧,”江際恒垂眸,“這種事情勉強不來。”


    陽光下慵懶的午後,馬達的轟鳴聲劃破了寧靜。墨綠色的越野車上,跳下一個頭戴黑色鴨舌帽、身穿卡其色褲子和白色背心的年輕男人。


    瞅見走廊上站著的人,他嘴角輕揚,琥珀般的眸子裏漾起笑意:“魏叔,幸會,我是祖安。”


    一邊握手,一邊又遞上包裝精致的木盒:“聽說您喜歡雪茄,托人從古巴弄了一些,希望能入您的眼。”


    魏啟峰打量著他,表情愉悅:“不錯啊,早聽說黃總有個得力幹將,沒想到這麽年輕。”


    “魏叔過獎了,您揚名立萬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您叫我小安就好。”


    魏啟峰點點頭,給他介紹身旁人:“這是葉雪。”


    頓了頓,他像是想起什麽,側首又叮囑:“阿雪,你把程立也叫過來吧。”


    眼見程立落座,祖安的臉色卻是凝重了一分:“魏叔,您身邊的人我多少打聽過一些,這一位我好像沒什麽印象?”


    “嗯,他之前是警察。”魏啟峰淡聲開口,笑意未變。


    “魏叔,您這就嚇到我了。”祖安猛然坐直了身體,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程立。


    “哎,不用緊張,”魏啟峰拍拍他的肩膀,“要我說,警察隻是研究規則,罪犯才是製定規則的,換個角色,不是更有趣?阿立,你說對不對?”


    程立微微頷首:“魏叔給機會,是我的運氣。”


    “不知道您之前在何處高就?”祖安仍是不依不饒的樣子。


    “景清市局。”程立答。


    “您缺錢?”祖安看著他。


    “不缺錢,從小就沒缺過,”程立抬眼,輕輕一笑,“缺刺激,行不行?”


    “是嗎?”祖安撓了撓眉毛上的疤痕,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東西,撕開倒了點粉末在桌上,再看向他,“我們廠裏出了新產品,請您幫忙試試?”


    “魏叔!”葉雪驟變,急促地輕喊出聲。


    魏啟峰擺擺手,微笑著看向程立:“阿立,人家願意把生意送上門給我們做,我們也得表示點誠意,對不對?”


    葉雪的臉色發白,正要上前,卻被程立按住手臂,聽到他語氣平靜地開口:“沒錯,我試試吧。”


    他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在眾人的目光中,俯身湊向那小撮白色粉末。


    “您是第一次吧,但姿勢還挺老練的啊。”等他坐了回去,祖安笑著開口。


    “見了那麽多回,看也看會了,”程立一雙幽深的黑眸盯著他,仍是笑,語氣卻清冷,“我的誠意你看到了,那是不是這筆生意的價格就由我們說了算?”


    祖安怔住,隨即鼓掌大笑:“好,好,魏叔,恭喜您,身邊又多了個厲害角色。”


    魏啟峰抽了口雪茄,伸開雙手同時拍他們兩人的肩膀:“要我說,後生可畏,以後就看你們年輕人了。”


    過了一會兒,祖安起身說去洗手間。葉雪瞅見他離開的背影,再也按捺不住,看向魏啟峰:“您為什麽要讓三哥碰白粉?”


    魏啟峰看看她,又看向程立:“是我讓的嗎?”


    “雪兒,”程立伸手撫住她的手背,平靜地安慰,“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選擇了你。”


    “選擇我,就要這麽做?”葉雪激動地反駁,“我不想以後跟一個毒鬼在一起!”


    “如果是那樣,我尊重你。”程立神色淡然。


    葉雪愣住,半晌才開口:“你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程立答。


    葉雪瞪著他,隨即看向魏啟峰,語氣不是很好:“您還真敢用他?”


    “用,怎麽不敢用。他知道怎麽查我們,當然知道怎麽讓我們不被查。”魏啟峰在煙霧裏眯著眼,夾著雪茄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做我們這行,靠的不是槍,是腦子。阿立,你說是不是?”


    程立點頭,笑意卻未及眼底。


    有多少人遊走在黑與白邊緣,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信息,有多少人表麵正義內心卻已腐爛,有多少人掙紮在地獄邊緣試圖給自己的心留下幹淨的最後一角……這些,他怎麽會不清楚?


    “倒是你,雪兒,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魏啟峰笑了笑,補充了一句。


    葉雪臉色一僵,沒有說話。


    “小安,下午讓他們帶你轉轉,留下來吃晚飯。”見祖安回來,魏啟峰揚手招呼。


    祖安爽快地答應。


    彭寨製毒工廠。


    蔥鬱叢林掩蓋下的房子裏,正在忙碌的工人中有男有女,見到他們後麵無表情,繼續做著手上的事情,仿佛已經在日複一日的工作中喪生了所有好奇和熱情。


    祖安拈起桌上一塊包裝好的海洛因,打量了下:“大名鼎鼎的白狐四號,我們黃總可是非常羨慕你們家這貨呢。”


    “黃總做冰也是有一手。”葉雪微笑。


    “所以,白狐是?”祖安問。


    “白狐不是一個人,”葉雪答,目光卻落在程立臉上,“確切來說,誰管彭寨的工廠,誰就是白狐。本來三年前,魏叔不想再用這個標記,但我覺得,已經做出了名頭,就這麽放棄了可惜。”


    “原來是這樣,”祖安挑眉,笑看著她,“那我算是幸運,今天能有機會見識這裏,和白狐本人。”


    瞅見祖安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程立淡淡出聲:“你讓白狐重現,隻因為你剛才說的理由?”


    “三年前和你們……和我們交鋒的結果,讓魏叔有些臉麵無光,是我堅持重新啟用,剛才說的是理由之一,還有,我希望你發現我,”葉雪停頓了下,又開口,“其實,我很矛盾,同時也不希望你發現我。”


    “如果希望我發現你,為什麽又要做滅口的事?”程立問,語氣依舊平靜。


    “這類小事,有時候並非出於我命令。下麵人有自己的判斷空間和行為餘地,我並不會過多幹預。”葉雪答。


    “巴頓給沈尋的打火機,是你讓他裝的竊聽器?”


    “他的客棧,會出入形形色色的人,但凡有可能會讓我們獲得一些消息和線索的,我們都會暗地裏做些安排。沈尋的身份是知名媒體的記者,到雲南不排除會做禁毒相關的報道,有可能會接觸一些信息。”


    “他現在人呢?”


    “和他女人一起埋了。魏叔的命令。”葉雪沉默了下,抬眼看向他,語氣裏不帶任何情緒。


    程立一時沒說話,隻是深深凝視她。


    那些人被滅口,確實都不是出自她的命令,但他們在她口中,隻是“這類小事”。


    “這個工廠應該輕易不讓外人進來,為什麽今天讓他來參觀?”程立看向不遠處的祖安,又出聲。


    “看我心情。”葉雪緩緩答,輕扯嘴角。


    晚餐時分,嶽雷也過來了,還有兩個程立沒見過的緬甸人,也是魏啟峰的人。他們各自都帶了兩三個手下,還有兩個打扮得妖豔嫵媚的本地姑娘。


    席間嶽雷先是繃著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魏啟峰調和了幾句,他才和葉雪碰了酒杯,麵色緩和下來。祖安卻像在自家地盤一樣如魚得水,一邊和大家其樂融融地推杯換盞,一邊摟著兩個姑娘,把她們逗得嬌笑連連。


    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搖搖晃晃站起來,指指樓梯:“多了,頭暈,我去洗把冷水臉。”


    說罷就自己跌跌撞撞地離了桌。


    他這一去卻消失了快十分鍾。等到葉雪先覺得不對勁,打算讓人去看時,卻聽見一聲女人壓抑的驚叫。


    程立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滯。


    魏啟峰將他的反應收入眼底,隨即吩咐眾人:“去看看怎麽回事。”


    聲音是從沈尋的房間傳出來的。


    大家過去的時候,沈尋正衣衫不整地縮在床邊,目光慌亂,隻見祖安一記耳光抽向她:“臭婊子,你不就是讓人玩的嗎?還敢咬我?”


    這一掌下去,沈尋的臉頰當時就紅腫得嚇人,連嘴角都滲出血絲。


    瞧見大家在門口觀望,祖安扭頭一笑:“魏叔,我剛才想進這房間休息下,見著她了,我掂量著,她被銬在這裏,多半就是個玩具,正好,長得還挺對我胃口,沒想到這賤人不識抬舉,還咬我。”


    他舉起手臂,上麵有一圈不淺的牙印,顯然咬的人下了狠勁。他瞅著牙印,似乎是越看越氣,彎腰狠狠捏住沈尋的臉頰,怒道:“老子不辦了你,就跟你姓!”


    “這不是給你安排了姑娘嘛,誰讓你非得受這個氣。”嶽雷奚落。


    “你別說,她越跟我來勁,我就越不能放過她,”祖安笑了,語氣卻是凶狠又邪惡,“看她硬,還是我‘硬’。”


    “這可有點麻煩。”魏啟峰揉揉眉心,似乎有點苦惱的樣子,“這女人,我可是交給阿立處理的。阿立,你怎麽說?”


    程立看向窩在角落、正紅著一雙眼瞪著他們的女人,而她的眼神從憤怒漸漸轉向恐懼和絕望。


    “我還是聽魏叔的。”他沉默了下,緩緩出聲。


    “既然這樣,那你就當給小安送個見麵禮。”魏啟峰笑了,拍拍他的肩,抬頭望向祖安:“小安,咱們先喝酒,完了你把她帶走就成,後麵有的是時間。”


    祖安眉開眼笑:“謝謝魏叔,謝謝立哥。”


    “程立你聽著,”待眾人要離開的時候,沈尋突然開口,她聲音很低,卻很清晰,透著一股決絕,“隻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過你。”


    “嗯,聽見了,”程立望著她,黑漆漆的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對了,你那位朋友巴頓,他已經死了。”


    沈尋瞪著他,瞬間紅了眼。


    她看著那張熟悉的英俊麵孔,心痛如絞。她知道,他在提醒她,她麵對的是一群怎樣殘忍的人。他們可以前一刻還和藹可親地教小朋友識字,下一刻就眼也不眨地撞死過路的陌生人。也許下一秒,她就會和巴頓一樣經受同樣的遭遇。


    腳步聲紛紛散去,她坐在昏暗的房間裏,一動不動,像座沒有知覺的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推開,沈尋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刺目的燈光,看到祖安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房間,她頓時渾身緊繃。


    當他的手碰到她的那刻,她就開始拚命掙紮,卻被他死死製住,耳邊忽然傳來微乎其微的一句:“我帶你回家。”


    她動作一滯,幾乎懷疑自己聽錯,卻見他朝她眨了下眼。


    “怎麽,不想跟我走?”他解開她的手銬,一把將她扛到肩頭,邊往門外走,邊在她臀部狠狠拍了一掌,“還不老實?看我回去怎麽製你!”


    沈尋則是一路掙紮捶打,直到被他狠狠扔到車上。


    “立哥,我看這妞還有點舍不得離開您呢。”祖安拉開車門,挑眉調侃。


    他這麽一說,在場人的目光都落在程立身上。


    程立雙手插著口袋,麵無表情,過了數秒才開口:“不管怎樣,留住她的命,將來也許有用。”


    祖安一怔,隨即向他豎了個大拇指,浪蕩一笑:“有道理,聽您的,我會克製,我會克製。”


    聽出他話裏的含義,嶽雷一行人的目光也掃過車內蜷縮著的沈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馬達聲轟鳴,劃破夜色。月光下的罌粟田中,疾馳的汽車仿佛一葉小舟,在連綿起伏的海麵上逐漸遠去,消失。


    葉雪看向一旁的程立,拉住他手臂想要跟他說話,他卻躲開,語氣輕淡:“我有點累了,先去睡了。”


    瞧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她想追上去,魏啟峰卻叫住了她:“雪兒,他有點情緒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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