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交心剖意後,我與陵容又逐漸親厚起來,也常常結伴去皇後宮中請安侍奉。玄淩很樂意見到這樣的妻妾和睦的景象,加之華妃複起後也並無什麽懷有敵意的大動作,後宮平和的景象,玄淩對此似乎很滿意。


    過了端午之後十數日,天氣逐漸炎熱起來,數名宮人羽扇輕搖也耐不住絲絲熱風。於是玄淩下旨,遷宮眷親貴一同幸京太平行宮避暑。


    一眾後妃並行,除卻不受寵且無甚地位的妃嬪之外,唯獨眉莊也沒有跟隨來太平行宮。她向玄淩請辭道:“太後從不離開紫奧宮禁避暑,臣妾願代替皇上留於宮中陪伴太後,盡心侍奉,以盡臣女孝道。”


    這樣冠冕而正大的理由,玄淩自然是不好駁回的,隻對眉莊的言行加以表彰和賞賜,讓她留居宮中。


    行至太平行宮,早有大臣內侍安排好一切,玄淩仍住在清涼寧靜的水綠南薰殿,皇後住光風霽月殿,我如從前一般住在臨湖有荷花的宜芙館,而眉莊曾經住過的玉潤堂卻由陵容居住了。


    至太平行宮避暑後的第一天,我便去陵容處小坐。然而內監引領著我,並不是去向陵容從前居住的“繁英閣”,一路曲徑蜿蜒,我問道:“安小媛不住繁英閣了麽?”


    內監賠笑道:“回娘娘的話,安小主如今住在玉潤堂了。皇上的意思,安小主和娘娘素來親厚,住得近彼此有照顧,去皇上殿中路也近。”


    我“哦”了一聲,道:“本宮還有事,先不去安小媛處了,你退下吧。”那內監打了個千兒,起身告辭了。


    槿汐扶著我的手慢慢往回走,見我神色愀然,試探著道:“娘娘是為沈容華的事傷感麽?”


    我止住腳步,點頭道:“昔年眉莊春風得意,如今這玉潤堂已是陵容在住了,當真是物是人非。我怕一過去,難免觸景傷情。”


    槿汐道:“娘娘重視宮中姐妹之情,甚是難得。隻是娘娘也當清楚這宮裏娘娘小主們多的是,今**得寵、明日她得寵,並無定數。娘娘雖在意沈容華,也不必在此事上傷感。”


    我黯然一笑:“槿汐,我總是愛在這些小事計較難過。”


    槿汐笑道:“娘娘有時的確容易多愁善感。但也隻有心腸溫柔之人才會多思,冷酷之人是不會的。”她微微正色,“但此番安小主居住玉潤堂,一是因和娘娘親近,二是皇上便於召幸。娘娘不會看不出來,安小主之得寵已不下於當日的沈容華。”


    我看她一眼,道:“你想說什麽?”


    槿汐稍作思量,輕聲道:“奴婢不解娘娘為何與安小主生疏,但必然與小主失寵後再度染病有關;也不知為何與安小主摒棄前嫌,複又和好,但必然與娘娘此次風寒時小主為您親自熬藥有關。奴婢雖然不明就裏,但娘娘失寵時小主未曾有一日照拂,如今又親自熬藥,反複之心實在令人難以揣測。”


    槿汐的話一針見血,亦是我心底深藏而難言的顧慮,我道:“你也覺得她令人難以揣測麽?”


    槿汐輕聲答:“是。”


    我徐徐走至樹蔭下坐下,“我何嚐不是這樣認為。我病中她割肉為我療病,其實我的病何至於此?可是人心再涼薄,總有一絲可親厚處。陵容,也有她自己的牽掛和不舍。我縱使曾經對她心有芥蒂,但是她所牽掛的,我也不能不動容。”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牽掛是什麽,但請希望娘娘有華妃一半的淩厲狠辣。”槿汐見我沉默,以為我生氣,立即跪下,麵不改色道:“請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於心腸太軟、為人顧慮太多。心腸柔軟之人往往被其柔軟心腸所牽累,望娘娘三思。”


    我靜默著,風很小,簌簌吹過頭頂繁茂的樹蔭,那種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恍然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聲音。而我的心,並不歡快輕鬆。眉莊與我逐漸冷淡,而陵容的親近之中又不時牽起往日的芥蒂,而槿汐認為我心腸軟弱不足以淩厲對敵。我雖重得玄淩的恩寵愛幸,然而這一切,並不能叫我真正安心無虞。


    我拂一拂裙上挽係的絲帶,道:“親好而又防範,才是宮中真正對人之道吧。槿汐,宮中太冷漠,夫君之情不可依,主仆之情也有反複,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顧,宮中還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雖然有時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對有些人還是有幾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頭啞然,片刻後道:“若沒有後來之事,娘娘入宮後安小主的確對娘娘頗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變我也明白,我自然會小心。”


    於是槿汐不再多言,隻陪我回宮休息。


    然而陵容那裏,終還是要來往的,哪怕她現在居住著的,是眉莊舊日的殿宇。


    這一日清早涼快,攜了浣碧與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潤堂,滿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涼意味。這樣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一切如昨,仿佛還是初得恩幸的那一年,和眉莊在夏日炎熱初過的黃昏,一同在玉潤堂的每隻水缸中點了蓮花燈取樂。


    時移事易,如今此處所居的寵妃,已是陵容了。行至雲母長階下,原本抄手遊廊上皆放滿了眉莊所鍾愛的菊花。菊花原本盛開於秋,當年因眉莊得寵,又**菊花,玄淩特讓花圃巧匠培植了新品,夏日也能照常開放,實屬奇景。此時這些菊花已經全然不見,正有內監領著小宮女替換花盆,口中嗬斥道:“那些菊花全退給花圃去,把小主喜歡的花全擱在廊上,一盆盆要擺得整齊好看。”


    我心下微覺不快,對那內監道:“那些菊花退回去可惜,全搬去本宮的宜芙館吧。”


    那內監見是我,忙陪著笑臉道:“娘娘喜歡奴才自當遵命,隻是這些花開得不合時令,又沒什麽香味,不如奴才叫人換了時新的香花兒給娘娘親自送去……”


    他一味的喋喋不休、自作聰明,渾不覺我已經變了臉色。正巧菊清打了簾子從寢殿裏頭端了水出來,見我麵有不快之色,很快猜到了緣由,忙朝那內監斥責道:“娘娘叫你送便送,做奴才的哪有這樣多嘴多舌的,娘娘吩咐什麽照辦就是了,想要割舌頭麽。”


    那內監嚇得不敢出聲,灰溜溜領了人抱了花盆走了。


    我笑:“你這丫頭什麽時候嘴上也利索起來了。”


    菊清請了一安,笑眯眯道:“娘娘抬舉奴婢侍了小主,奴婢敢不盡心麽。”她打起湘妃竹簾道:“小主剛起來呢。”


    殿中安靜無聲,昨夜安息香的氣味尚未散盡,寢殿四周的竹簾皆是半卷,晨光篩進來是薄的明亮暖色。


    沒有侍女在側,陵容也沒有發覺我進來,隻是一個人坐在臨窗的妝台前,長發梳理得油光水滑,如黑綢一般披散在小巧的肩上,尚未攏起成髻。一應的明珠簪環皆整齊羅列麵前,她隻是無意賞玩,伏在半開啟的朱紅雕花窗台上,益發襯得一張臉嬌小如荷瓣,容色明淨似水上白蓮。陵容穿著寬大的睡衣,半闔著眼睛凝神思索,身子越發顯得單薄,仿佛是負荷著無盡的清愁。良久,一滴淚,緩緩從她眼角滑落。


    我悄然走至她身邊,輕聲道:“妹妹怎麽哭了?”


    陵容聞得我的聲音,一雙碧清妙目遽然睜開,一悚驚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淚痕,勉力笑道:“姐姐來的好早。”


    我按住她不讓起來,笑道:“妹妹也好早,隻怕是沒睡醒,還在打著瞌睡呢。”


    她攜了我的手依依坐下,輕聲掩飾道:“沒有睡好,昨晚的夢魘罷了。”


    我把玩著她桌上一把象牙絲編製的扇子,白玉扇柄上點綴蜜臘製成的赤色蝙蝠,翡翠葉子、螺鈿粉花,極是精巧雅致。


    我取了輕輕搖搖,徐徐道:“妹妹有心事也要瞞我麽?”


    她遲疑著,終於道:“甄公子……”我的臉色漸漸陰鬱了下來,不再說話,陵容神色哀婉,“甄大人真要這麽狠心麽?畢竟是他的獨子嗬……”


    我堅決地搖頭:“妻子有孕時沾染娼門,又要為一介煙花拋妻棄子,招惹非議。爹爹沒有這樣的兒子,我也沒有這樣的哥哥”。我難掩傷心之態:“何況是他自己說,寧要佳儀不要官爵身家,嫂嫂已經歸寧娘家居住,哥哥這樣罔顧倫常道義,再難容忍了。”


    陵容悲傷:“如此,他一生的清譽也便毀了。”


    我的怒氣沉靜收斂,悲涼道:“是哥哥親手毀的。”


    陵容的眼中是水汪汪的霧氣:“姐姐你如何還要生公子的氣,他也是有不得已的。你不覺得他很可憐麽,姐姐你曉不曉得,宮中女眷都在笑話他,整個都城的人也在輕視他,人人叫公子為‘薄幸甄郎’,神色輕蔑。姐姐你是他的親妹妹,難道都無所顧慮麽?”陵容一口氣說得急促,聲音在喉間喘息。


    我的語氣中有了壓抑的沉重,逼視著她:“不是我不為哥哥顧慮,而是他無視我所有的顧慮。為一介煙花拋棄二十年養育自己的父母、結發妻子、未出世的孩子和一切世間的倫常。他何曾為我們顧慮?”我的眼光有了審視和探詢的意味,“不曉得哥哥是否為你顧慮過?”我看著她驚訝的微張的唇,笑道:“或許那個叫做‘佳儀’的女子真的和你有幾分相像呢?”


    陵容深深的不安,局促地不敢看我,她喚我,“姐姐。”


    我撫著她的肩膀,沉穩壓製下她的不安,道:“男人的世界,不是我們女人可以介入揣測的。不管哥哥沉迷的那個女子究竟是怎樣的人,我們的心思隻管在後宮,外麵的事我們無力阻止,他們也無心理會。”


    我的無力感在自己的話語中逐漸加重,男人的世界真的是女人無法完全體會和理解的。一如玄淩,我真正理解他麽?他會真正理會我的感受麽?恐怕也不是的吧。


    陵容的雙眼無辜而迷茫,似受了驚的小鹿,半晌,聲音微弱幾近無聲:“我隻是擔心他……姐姐,我擔心他。”


    我無法告訴她這世間的真真假假,她亦不需要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擔憂更多麽?是不該她擔憂的,他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寵妃,一生一世都是皇帝的,怎能分心去擔憂旁的男人、為他日夜懸著的心思。


    然而陵容的擔心牽動著我的心思,我無聲地替她挽一個雲近香髻,加飾玉玨珠簪、花鈿、金櫛和金鈿,雜以鮮花朵朵,我平靜道:“再笑一笑,這樣的你,皇上會很喜歡。”


    她隻是默默,妝台上的梔子花開得正好,花的清芬驅散了香料焚燒後隔夜的濃鬱氣味,頗有清新之感。陵容歎息道:“其實姐姐很知道皇上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為何還會失寵?”


    我為她挽好最後一縷柔軟的發絲,兀自微笑起來,“因為我雖然知道,但是有時候卻做不到。”


    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我,“那麽眉姐姐呢,姐姐知道她想必也該知道,為何她也會失寵?”


    我的眉峰輕輕蹙起,淡然道:“因為她不願意。”


    陵容再沒有問什麽,她為自己擇了衣裙穿上,斂容而坐,神色已經如常平靜。臨了,我道:“你放心,無論什麽事情總是會過去的。”


    陵容很鄭重地點頭,忽然嫣然一笑,百媚橫生。


    太平行宮的日子閑得有些無聊,連時間也是發慌,宮中的瑣碎規矩在這裏廢止了不少。隨行的妃嬪不多,惟有皇後、華妃、端妃、敬妃、欣貴嬪、曹婕妤、恬嬪、慎嬪、我和陵容這幾人,曾經一同前來過的秦芳儀早已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裏,亦無人再提起。


    許是許久沒有新寵了,玄淩在行宮住了一個月後,納了一名侍女喬氏為更衣,未幾,又進封為采女,頗有幾分寵愛。宮中年輕美貌的侍女們無一不是向往著有一日能夠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並為此費盡心機。而由宮女成為宮嬪一列的,也往往不在少數,例如平陽王的生母順陳太妃,從前就是針線上的宮女,再如從前的妙音娘子。


    這本是尋常不過的事情,亦不會有人太在意。而當曹婕妤告知我喬氏是華妃宮中的近身侍女時,我便留心了。


    曹婕妤道:“華妃娘娘唯恐他日再度失寵,加之失去麗貴嬪相助,早已有心再培植人手。隻是秦芳儀無用,華妃也不願重用官宦高門之家的女子為已所有,怕日後分寵太多無法駕馭,因此選了這個喬氏。”


    避暑用的水閣十分清涼而隱蔽,我彈一彈指甲問:“喬氏是何等樣的人?曹姐姐可曾留心。”


    她微笑,展一展寬廣的蝶袖,道:“娘娘想聽真話麽?”見我隻是望著水麵滿湖碧蓮,又道:“華妃娘娘太心急,這次失策了。”


    我“哦”了一聲,微眯了眼睛,看她道:“怎麽說?”


    曹婕妤道:“喬氏雖然有幾分小聰明,也有幾分美色,不過卻隻是個庸才,不足以成大器。華妃娘娘想以她來分娘娘您和安小主的恩寵,實在不算明智之舉。”


    我從來沒想過區區一個喬氏可以與我們抗衡,我隻是歎一聲:“華妃算是黔驢技窮了。”


    曹婕妤的唇角凝著一朵若有若無的微笑,淡淡道:“若在從前,她從不許身邊有姿色侍女貿然接近皇上的,如今卻……”


    我笑笑,“今時不同往日了。”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了。行宮不比宮中,我又因太後的訓誡不敢再隨意染指政事,因而汝南王的事終究隻是能聽到一星半點的影子,並不多。行宮的生活安遐又悠閑,又沒規矩約束著,也就隨心所欲許多。隻當,是給勞頓的身心一點安詳吧。


    七月的第一日,宮中舉行夜宴。皇後居左,我與陵容並居右下,玄淩則居於正中,一同觀賞歌舞歡會。酒正酣,舞正豔,玄淩派去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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