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進宮的那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農曆八月二十,黃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曠的院落裏可以看見無比晴好的天空,藍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


    鴻雁高飛,據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預兆。


    毓祥門外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無數專送秀女的馬車,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保持異常的沉默。我和來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壓壓一群人,端的是綠肥紅瘦,嫩臉修蛾,脂粉香撲鼻。很少有人說話,隻專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觀察近旁的秀女。


    選秀是每個官家少女的命運,每三年一選,經過層層選拔,將才貌雙全的未婚女子選入皇宮,充實**。


    這場選秀對我的意義並不大,我隻不過來轉一圈充個數便回去。爹爹說,我們的女兒嬌縱慣了,怎受得了宮廷約束。罷了罷了,平平安安嫁個好郎君也就是了。


    娘總說像我女兒這般容貌家世,更不肖說人品才學一定要給我挑最好的郎君。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我甄嬛一定要嫁這世間上最好的男兒,和他結成連理平平安安白首到老,便是幸福了。我不能輕易辜負了自己。


    而皇帝坐擁天下,卻未必是我心中認可的最好的男兒。至少,他不能專心待我。


    因而,我並不細心打扮。臉上薄施粉黛,一身淺綠色裙裝。頭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隻挽一支碧玉七寶玲瓏簪,以彰顯我是吏部侍郎的女兒,並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輕易小瞧了我去。


    如此輕描淡寫,我隻需等著皇上“撂牌子”,讓我落選。


    選看秀女的地點在紫禁城內長春宮的正殿雲意殿。秀女分成六人一組,由太監引著進去被選看,其餘的則在長春宮的東西暖閣等候。選看很簡單,朝皇上皇後叩頭,然後站著聽候吩咐,皇上或者問哪個人幾句話,或者問也不問,謝了恩便可。然後由皇上決定是“撂牌子”還是“留用”。“撂牌子”就是淘汰了,”留用”則是被選中,暫居本家,選吉日即可入宮為妃嬪。


    皇上早已大婚,也多內寵。這次的選秀,不過是廣選妃嬪充實掖庭,為皇上綿延子嗣。


    滿滿一屋子秀女,與我相熟的隻有濟州都督沈自山的女兒沈眉莊。我府與她京中外婆府上比鄰而居,我和她更是自小一起長大,情誼非尋常可比。她遠遠看見我,走過來的執我的手,麵含喜色關切道:“嬛兒,你在這裏我就放心了。上次聽外婆說妹妹受了風寒,可大好了?”


    我急忙起身說:“不過是咳嗽了兩聲,早就好了。勞姐姐費心。路上顛簸,姐姐可受了風塵之苦。”


    她點點頭,細細看我兩眼,微笑說:“在京裏休息了兩日,已經好得多。妹妹今日打扮得好素淨,益發顯得姿容出眾,卓而不群。”


    我臉上飛紅,害羞道:“姐姐不是美人麽?這樣說豈不是要羞煞我。”


    她含笑不語,用手指輕刮我臉頰。我這才仔細看她,一身桃紅裙裝,梳一個反綰髻,髻邊插一隻累絲金鳳,額上貼一朵鑲金花鈿,耳上的紅寶耳墜搖曳生光,氣度十分的雍容沉靜。


    我不禁讚歎:“幾日不見,姐姐出落得越發標致了。皇上看見必定過目不忘。”


    眉莊手指按唇上示意我噤聲,小聲說:“謹言慎行!今屆秀女佼佼者甚多,姐姐姿色不過而而,未必就能中選。”


    我自知失言,便不再說話,隻和她絮絮一些家常。


    隻聽見遠處“哐啷”一聲,有茶杯翻地的聲響。我和眉莊停了說話,抬頭去看。隻見一個穿墨綠緞服滿頭珠翠的女子一手拎著裙擺,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沒長眼麽?這樣滾燙的茶水澆到我身上!想作死麽?你是哪家的秀女?”


    被她扯住的秀女衣飾並不出眾,長相卻眉清目秀,楚楚動人。此時已瑟縮成一團,不知如何自處。隻得垂下眉目,低聲答道:“我叫安陵容。家父……家父……是……是……”


    那秀女見她衣飾普通,早已不把她放在眼裏,益發凶狠:“難道連父親的官職也說不出口麽?”


    安陵容被她逼得無法,臉皮紫漲,聲細如蚊:“家父……鬆陽縣縣丞……安比槐。”


    那秀女臉上露出輕蔑的神色,哼道:“果然是小門小戶的出身!這樣不知禮數。”


    旁邊有人插嘴提醒安陵容:“你可知你得罪的這位是新涪司士參軍的千金林玉菁。”


    安陵容心中惶恐,隻好躬身施禮,向林氏謝罪:“陵容剛才隻是想到待會要麵見聖駕,心中不安,所以一時失手將茶水灑在林姐姐身上,陵容在這裏向姐姐請罪,望姐姐原諒。”


    林氏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皺眉道:“憑你也想你見聖駕?真是異想天開!今日之事要作罷也可,你隻需跪下向我叩頭請罪。”


    安陵容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眼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周遭的秀女無人肯為她勸一句林氏。誰都想到,皇上怎麽會選一個縣丞的女兒做妃嬪,而這個林氏,卻有幾分可能入選。沒有人願意為一個小小縣丞的女兒得罪司士參軍的千金。眼見得安氏是一定要受這場羞辱了。


    我心中不忿,眉莊握住我的手小聲叮嚀:“千萬不要徒惹是非。”我掙開她的手,排眾上前,抬手攙起安氏,柔聲對林氏說:“不過是一件衣服,林姐姐莫要生氣。妹妹自備了衣服,姐姐到後廂換過即可。今日大選,姐姐這樣吵鬧怕是會驚動了聖駕,若是龍顏因此而震怒,又豈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擔的。況且,即便今日聖駕未驚,若是他日傳到他人耳中,也會壞了姐姐賢德的名聲。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豈非得不償失,望姐姐三思。”


    林氏略微一想,神色不豫,但終究沒有發作,“哼”一聲便走。圍觀的秀女散開,我又對安氏一笑:“今日甄嬛在這裏多嘴,安姐姐切莫見笑。嬛兒見姐姐孤身一人,可否過來與我和眉莊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應,不致心中惶恐。”


    安陵容滿麵感激之色,垂首謝道:“多謝姐姐出言相助。陵容雖然出身寒微,但今日之恩,沒齒難忘。”


    我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大家都是待選的姐妹,何苦這樣計較。”她微微遲疑:“隻是姐姐這樣為我得罪他人,豈非自添煩惱。”


    眉莊走上前來對我說:“這是皇宮禁內,你這樣無法無天!叫我擔心。”又對安氏笑言:“你看她這個胡鬧的樣子。哪裏是一心想入選的呢?也不怕得罪人。”


    我看一眼安氏的穿戴,雖然衣裳全是新製,但衣料普通。頭麵除了發上插兩隻沒有鑲寶的銀簪子,手上一隻成色普通的金鐲子,再無其他配飾,在打扮得花團錦簇的秀女群中未免顯得有點寒酸。我微微蹙眉,隨手從案上取一把剪子,看見牆角放著一盆開得正豔的秋海棠,“唰唰”剪下三枝簪在陵容鬢邊,頓時增了她幾分嬌豔。又摘下耳上一對翠玉環替她戴上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姐姐衣飾普通,難怪那些人輕視姐姐。這對耳環,就當今日相見之禮。希望能助姐姐成功入選。”


    安氏感動,垂淚道:“勞姐姐破費,妹妹出身寒微,自然是要被‘撂牌子’的,反而辜負姐姐美意。”


    眉莊安慰道:“從來英雄不問出身。妹妹美色,何必妄自菲薄。”


    正說著,有太監過來傳安陵容和另幾位秀女進殿。我朝她微笑鼓勵,這才和眉莊牽著手歸位繼續等待。


    方坐下便有小宮女上來奉茶。我和眉莊各自從荷包裏取一錠碎銀子賞她,那宮女喜笑顏開地謝了下去。眉莊見宮女退下,方才憂心道:“剛才好一張利嘴。也不怕得罪新晉的宮嬪。”


    我端過茶碗,徐徐地吹散杯中熱氣,見四周無人注意我們,才意態閑閑的說:“你關心我我豈有不知道的。隻是姐姐細想想,皇上選秀,家世固然重要,但德容言工也是不可或缺的。林玉菁雖說出身世家,但以這樣的德行舉止是斷斷入不了皇上的眼的。即便她入宮,恐怕也不得善終。所以又何來得罪呢?”


    眉莊點點頭,讚道:“你說的果然有幾分道理,無怪你爹爹自小便對你另眼相看,讚你‘女中諸葛’。當然,安氏也的確可憐。”


    我微笑說:“這是一層。以姐姐的家世姿色入選是意料中事。安氏雖然出身不好,但進退有禮,相貌楚楚別有一番風韻,入選可能比林氏大些。妹妹無心入宮,萬一安氏得選,姐姐在宮中也好多個照應。當然今朝佳麗甚多,安氏能否得選另當別論,也是嬛兒一番愚見罷了。”


    眉莊動容,伸手握住我的手感歎:“嬛兒,多謝你這樣為我費心。隻是你如此美貌卻無心進宮,若是落入尋常人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我壓低聲音說:“人各有誌。況且嬛兒愚鈍,不慣宮中生活,隻望姐姐能青雲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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