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恩醒來,發現窗外泛白,已經天亮了。


    在海船上待了一個多月,大家都比較累了,按照預定的計劃,他們會在辛巴城休整四到五天,然後再繼續動身前往恩瑟。瓊恩轉了一圈,發現大家都在休息,便沒有打擾,自顧自地找了個安靜所在,召喚出虹霧,進行每日的魔法訓練。


    熟能生巧,這句話在魔法上也是完全成立的,最開始的時候,瓊恩運用虹霧還有些生澀,現如今已經是駕輕就熟,如臂指使了。稀薄的霧氣在庭院裏彌漫開來,在陽光下折射出五顏六色的虹光,開辟出虛擬的訓練場,將瓊恩的意識包裹進去。


    大約一個小時候,虹霧消耗殆盡,再也無法維持,瓊恩自冥想中恢複清醒。周圍靜悄悄的,他舒展了一下身體,準備回房間,卻看見對麵樹蔭下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暗金色的長發略帶卷曲,白色的巫師袍遮掩不住窈窕的身段,即便不看麵龐也知道是一位美人兒。


    “上午好,塔拉夏,”瓊恩打了個招呼,“你在這幹嘛呢?”


    “在觀察你。”


    “我有什麽好觀察的?”


    “看看你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傳道巫師說,“神諭讓我跟隨你來東方,我當然要找出原因所在。”


    “哦,那你都發現什麽了?”瓊恩很有興致地問,“我都有哪些優點呢?”


    “除了臉皮比較厚之外,其他的暫時沒發現。”


    “那還真是抱歉,”瓊恩歎了口氣,“看來神也可能會看錯人。”


    “沒有誰能夠真的預見未來,縱然是神明也不例外。”


    “很好,看來我們達成一項共識了。”


    瓊恩笑了笑,正打算回房間,忽然腳下一頓,目光落到維若拉身前的地麵上。那裏有無數隻褐色螞蟻,密密麻麻,蠕蠕而動,不斷地變化著,組成一個又一個圖案——看起來都有些眼熟,然後瓊恩反應過來,這些圖案都是“文字”,在昨天他拿回來的那些竹簡上都出現過。


    “這是你弄的?”他問。


    “一種小法術,可以指揮蟲蟻做一些簡單的事情,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很簡單的。”


    很顯然,瓊恩在意的並不是這種法術,“你認識這些字?”


    “認識得不多,”維若拉說,“它們是青文。”


    “青文?”


    “伊瑪斯卡以紫為尚,其次為青,紫文是皇室內部通行的語言,其他人——主要是‘學者’——使用的文字,則稱為青文。”


    “......有沒有紅文橙文黃文什麽的?”


    “沒有,但還有黑文,指奴隸使用的文字,也就是古恩瑟文和古穆罕文。”


    “你對伊瑪斯卡似乎了解不少。”


    “彼此彼此,”維若拉說,“其實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才對:你和伊瑪斯卡是什麽關係?”


    瓊恩心中微微一驚,維若拉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有關他可能是一位皇室奇械師轉世的事情,他可沒有到處宣揚過,梅菲斯自然是清楚的,珊嘉那邊他含糊提及過,以姐姐的聰明,想必也已經心中有數,但她們兩人不可能會向維若拉透露。凜有可能猜到了幾分,難道是她和維若拉在一起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


    “怎麽了?”他臉上若無其事,“為什麽這麽問?”


    “覺得你對它的熱情,有些異乎尋常,”維若拉說,“一般人連‘伊瑪斯卡’這個名字都未必知道。”


    瓊恩稍稍鬆了口氣,“我喜歡考古——巫師喜歡考古很正常吧。”


    “就算是巫師,能知道‘紫文’的,也是寥寥可數。”


    “你不是也知道嗎?而且還認識青文,這個我可比不上。”


    “記憶是一種力量。”維若拉說。


    “什麽?”瓊恩莫名其妙。


    “彌斯彌瑟的辭世之言,她是第七任傳道巫師,”維若拉解釋,“我是傳道巫師,八十六位前輩,一千兩百年的記憶,他們的所見、所聞、所知,全都儲存在‘虹霧’之中,雖然我無法全部記憶,卻可以隨時查閱,這就是傳道巫師最大的力量所在。”


    “傳道巫師對伊瑪斯卡也有興趣?”


    “巫師喜歡考古不是很正常嗎。”


    “......”


    維若拉抬起手掌,一團虹霧在掌心浮現,最終凝聚成一塊白玉方板,遞給瓊恩。瓊恩接過一看,發現上麵用兩種文字寫著一段話,其中一種文字明顯就是“青文”,另外一種不認識。


    “另外一種是古精靈語,”維若拉說,“和現在的精靈語差異比較大,所以你不認識。”


    你高看我了,其實我連現在的精靈語都不認識。


    瓊恩的語言天賦平平,除了耐瑟語和通用語之外,其他都不行。他在幽暗地域也待了不短的時間,經常和卓爾、矮人打交道,但到現在為止也就會說一些最簡單的卓爾語和矮人語,勉強可以打打招呼那種程度,日常交流全靠通曉語言的法術幫忙。至於精靈語,鬼才會那東西,反正他又沒有精靈妹子,學了也沒用啊。


    “這上麵寫著什麽?”他虛心請教。


    “求婚。”


    “求婚?”


    “某位伊瑪斯卡的奇械師向精靈王庭發出的,想娶一位精靈公主為妻——當然是被拒絕了,聽說還引發了一係列****,”維若拉說,“彌斯彌瑟曾經受邀到永聚島做客,在圖書館裏偶然發現了它,在征得精靈同意後複製了一份。”


    這劇情怎麽總覺得聽起來有點熟悉,似乎曾經聽誰說起過。


    精靈和奇械師的關係並不好,但既然打過交道,無論談判也罷,締約也好,外交照會或者求婚書,總會留下一些文字往來,哪怕是宣戰,也會有一份宣戰詔書,畢竟雙方都是自詡文明的大國,不是那種未開化的蠻子,打架之前總要先招呼幾句。考慮到溝通的實際需要,就會出現這種“雙語”版本。以此為基礎,的確可以將青文破譯出來——至少是破譯出一部分。


    可惜的是,維若拉說這些資料都保留在精靈王庭的圖書館裏,絕大部分是不對外人開放的。彌斯彌瑟能夠受邀前往永聚島,固然因為她是傳道巫師,同時也是因為她的血統——她是一位日精靈。盡管如此,她也沒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瓊恩忽然想起凱爾本,這位大巫師也曾經去過精靈王庭的圖書館,看到了“黑暗鳳凰公主與消逝之龍”的故事。凱爾本應該不是精靈,至少看起來是個標準的人類,他自稱是和精靈女王有交情,所以有資格去永聚島。瓊恩一不是精靈,二和精靈女王沒交情,看來這輩子是不用指望了。


    維若拉揮了揮手,白玉方板上的文字再度變化,在原本的青文和古精靈語的下方,又多了一行對照的文字,這次是通用語。


    “這是彌斯彌瑟的翻譯。”維若拉說。


    古精靈語是一種早已不再使用的文字,拚寫發音與現在的精靈語都差別不小。任何一種族群,語言文字不可能永遠不變,時間越久,演變越大,千年後的人看千年前的文字,看不懂是很正常的。但隻要族群血脈一直延續,文化傳承不曾斷絕,沒有遭遇巨大的外力幹涉或者災難,這種文字演變總是有跡可循,有據可查。精靈王庭之中,學識淵博的學者不少,要讀懂古精靈語還是不難的。


    從青文翻譯成古精靈語,再從古精靈語翻譯成通用語,經過兩輪轉換,肯定會導致一些偏差,但大體的意思總應該不會錯。瓊恩看了看,的確如維若拉前麵所說,這是一份求婚書,內容也簡單,就是一位伊瑪斯卡的奇械師向精靈王庭致信,說是對精靈女王的女兒一見鍾情,分別後魂牽夢繞,念念不忘,故此求娶,懇請成全,等等等等。


    換句話說,這是準女婿寫給未來嶽母的信,按道理說,這種時候肯定是要把姿態擺得低低的才對。然而不知是否是瓊恩的錯覺,又或者是兩次轉譯導致的偏差,他讀起來總覺得不太對勁,表麵上還算謙卑客氣的文辭,背後卻似乎有種居高臨下之態,甚至還有些威脅的口吻,大有“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上門直接搶親”的味道。


    這家夥很欠扁啊。


    玉板上的文字其實並不多,寥寥幾行而已,瓊恩掃了兩眼,忽然發現其中某個字看起來有點眼熟,他想了想,摸出那枚碧玉印章,在底部找到了同樣的字。


    他將視線再度轉回到玉板上,在那個字的下方,找到了對應的通用語翻譯:“形容人或物正確且美好之意。”


    不同語言互相轉譯就是這個麻煩,就算翻譯得再準確,但轉了兩道手,想再反推原文,已經近乎不可能。盡管如此,瓊恩卻依然猜出了那個字是什麽。


    那是“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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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維若拉聊了一會,瓊恩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女巫師突然說起青文和伊瑪斯卡的事情,瓊恩並不覺得她是在無的放矢,想必是已經看出了什麽,或者是刻意試探。這也不足為奇,瓊恩雖然沒有到處宣揚,卻也並未刻意保密,這段時間朝夕相處,討論問題的時候也從沒有避開她,以維若拉的聰明,加上曆任傳道巫師的見識和閱曆,要猜到幾分真相,並不為難——具體能猜到多少,那就不好說了。反正凱爾本都能從一個黑暗鳳凰公主的故事中推斷出瓊恩的身份,維若拉同樣可以做得到,精靈王庭的圖書館,傳道巫師也是進去過的。


    瓊恩對此也並不是很在意,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能夠永遠保守的秘密本來就不多。他真正在意的,還是那個“雅”字。


    陰影穀之戰,瓊恩一度和珊嘉分開,事後兩人當然會交流經過,紮瑞爾和凱瑟琳都稱呼珊嘉為“小雅”,這個奇怪的細節珊嘉當然沒有隱瞞,瓊恩也是早已知曉,甚至心中都有所猜測,隻是沒有說出口罷了。


    難道就這麽巧?


    瓊恩皺著眉頭,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疑神疑鬼了。且不說從通用語翻譯倒推原文是否靠譜,“形容人或物正確且美好之意”,也不一定就是“雅”字——就算真是“雅”字,也不見得就和那位“小雅”有關。如果說證據鏈的話,這鏈條實在太過薄弱,已經近於臆測,上法庭是肯定會被法官駁回來。


    但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講證據的。


    瓊恩琢磨了半響,最終還是決定先放下,等等看再說。


    回到房間,看見梅菲斯正坐在書桌前,手裏拿著一隻筆寫寫畫畫,“在幹嘛呢?”他問。


    少女正在聚精會神地伏案工作,沒有回答,瓊恩看了兩眼,便知道她是在做行程安排。徹森塔與中土不同,城邦林立,彼此攻戰不休,基礎建設也搞得很差,幾個最大的城邦之間甚至都沒有大路直通,而且地形也比較複雜,從地圖上看,到處都是丘陵、湖泊、沼澤和原始森林,瓊恩等人是要從西北至東南,斜穿整個徹森塔,若是行程路線不事先規劃好,那等上路之後肯定要出問題。


    凡事預則立,早在海上的時候,這項工作就已經開始了,隻是手上資料嚴重不足,連一副完整準確點的地圖都沒有。梅菲斯和凜雖然都算是徹森塔人,但她們從小隨母親隱居在深山之中,直到九歲多才離開,在辛巴城待了不到半年,便先後離開東域,前往中土,除了辛巴城比較熟悉之外,對徹森塔其他地方的了解也不多。從知識教會弄來的那批資料雖然豐富,但有個大問題,就是缺乏“時效”,有關東域的過去記錄很多,但近十來年現狀的記錄卻極少,大概是還沒來得及整理。現在要讓瓊恩說東域的曆史,他還能侃侃而談,至少糊弄外行沒問題,但要問東域的現狀如何,他就反而茫然了。


    幸好昨天下午登岸的時候,辛巴城發了一份旅遊指南,其中就包括了一張較為詳細的徹森塔地圖。有了這東西,總算不是眼前一片黑了。


    “咦,我們不是要往東去嗎?”瓊恩指著梅菲斯畫出來的路線問,“為什麽要往南繞這個彎?”


    “先去一趟魯斯奇。”


    瓊恩在地圖上找到了這個地方,“去這裏幹嘛?”


    “莎珞克有打聽到翡翠女巫的消息嗎?”梅菲斯反問。


    “什麽都沒有。”


    昨天離船登岸後,瓊恩便讓莎珞克去打聽翡翠女巫的事情,結果一無所獲。辛巴城是徹森塔最大、最繁華、人口最多的城市,而莎珞克探聽消息的能力毋庸置疑,她都找不到半點線索,那隻能說明徹森塔根本就沒這個人。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住的非常隱蔽,一般人無從得知。”


    “嗯,”瓊恩點點頭,“這和魯斯奇有什麽關係?難道你覺得她在哪裏。”


    “這種可能性不大,但魯斯奇或許有人能夠提供更多的線索。”


    “誰?”瓊恩詫異,“你以前的朋友?”


    “不是我的朋友,”少女停頓了片刻,“是我母親的。”


    “哦。”


    梅菲斯的母親去世多年,瓊恩從沒見過,隻是從隻言片語中勾勒出大致形象。梅菲斯平時不願提及,瓊恩自然也不方便多問,但心中總是難免好奇。想著如何切入話題,讓她多說幾句,一眼瞥見桌上攤開地圖的右上角,靠近墜星海的地方,有一條連綿山脈,旁邊標注著名字。“禦宇山脈原來就在這裏?”瓊恩說,“雖然不在我們要去的方向上,不過也不算太偏,要不要去一趟?”


    “那要多繞一段路啊,”梅菲斯說,“我們還有事在身,沒必要耽擱。”


    “也就一兩天而已,最多三四天,耽誤不了多少時間,”瓊恩慫恿,“去看看嘛,在外麵這麽久了,難道你不想故地重遊,回家看看?”


    “不想。”


    “......可是我想,我想看看你和凜童年生活的地方。”


    “你真是閑得無聊。”


    話雖如此說,但口氣並不如何堅持,瓊恩正待繼續勸說,門突然被推開了,凜一陣風地衝進來。“瓊恩,你在啊,陪我去逛街吧。”


    “昨晚不是才剛剛逛過?”


    “夜市和白天怎麽能一樣呢,而且你昨晚吃過飯,難道今天就不用吃了?”


    “逛街和吃飯是一回事嗎?”


    “當然不是,飯少吃幾頓無所謂,逛街可不行。”


    “......那讓艾彌薇陪你去好不好,或者維若拉也可以啊,”瓊恩推脫,和大多數男友一樣,他不是很喜歡陪女友逛街這種活動,“我又不懂挑選,又不會給意見,去了也沒用。”


    “她們都沒空,就你了,”凜不由分說,用力把瓊恩往外拽,“走啦走啦,男人不要這麽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


    “......”


    瓊恩總覺得凜今天有點怪怪的,似乎哪裏不太對勁,和平常有些不一樣,但具體又說不出來。還沒等他想明白,人已經被拖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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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珊嘉打了個招呼,瓊恩換上衣服,陪著凜出了門。


    這世界上喜歡陪女友逛街的男人,有當然是有的,但應該也不會太多,反正瓊恩不屬於其中之一。通常來說,男人的思維方式是比較直線的,目的性強,進商店就是為了買東西,要買什麽早就想好,目標明確直奔主題,拿起來付錢走人,對女性這種單純以“逛街”本身為最大樂趣的做法實在不容易理解。不過正如有句話說的,理解的要執行,暫時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為了討女友歡心,瓊恩也就不抱怨了。


    令他奇怪的是,出了旅店,凜直接拉著他往南走。“咦,方向錯了吧,”瓊恩提醒,“商業區在西邊。”


    “跟著我走就是了,”凜說,“男人不要這麽囉嗦。”


    “......”


    瓊恩跟著凜,見她先是到一個看起來像是政府單位之類的地方,兌換了大半袋青金幣,這一舉動讓瓊恩更加不解。青金幣是恩瑟帝國和徹森塔地區的法定通行貨幣,以一種名為“青金”的金屬鑄造而得名,通常來說,去一個“外國”旅行,兌換一些當地貨幣當然是必須的,否則很不方便;但在辛巴城,因為政府的強力推行和海外貿易的繁榮,中土大陸通行的金獅幣是可以直接在市場上流通使用的,任何人都不得拒收,包括政府的稅務官,所以凜這種做法完全沒有必要。


    凜沒有解釋,她拉著瓊恩一路往南,路過一些商店也會進去看看,但停留時間都不是很長。看看已經正午,便在路邊一家店裏買了些點心——在東域,大部分人的飲食習慣是一日兩餐,通常是上午九點到十點早餐,下午四點到五點晚餐,隻有少數人才會在夜裏再來份夜宵什麽的。所以辛巴城中的餐館飯店,在正午時分都是關門打烊的,像瓊恩這樣習慣了一日三餐的中土遊客,就隻能臨時買點東西充饑了。


    “味道還行,”瓊恩咬了一口豆沙餡的餅,“就是太淡了點。”


    “徹森塔不產糖,都是從外地進口,價格很高,一般的點心鋪哪裏用得起,”凜說,不好吃就別吃太多,晚點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凜說,“本地美食哦。”


    “什麽本地美食?”瓊恩頗為期待。


    “保密,到時候就知道了。”


    就這樣邊走邊逛,大約一個小時,瓊恩看見了一條河。


    灰色的石橋橫跨在河上,連通南北,橋身上傷痕斑斑,遍布青苔,看起來頗為陳舊。走過石橋,是一片古老的城區,路上行人寥寥,石板地麵上坑坑窪窪,高低不平,周圍的房屋破敗而黯淡,明顯都已經有些年頭,風格也與之前所見的建築大不相同,倒是家家戶戶的庭院前後都栽種著很多樹木,十分茂盛,枝繁葉密,滿溢著初春時節的綠意,一陣微風拂麵而來,空氣中飄著青草的淡淡香氣。僅僅一橋之隔,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城市的喧鬧聲消失了,周圍靜謐而安寧,恍惚之間,瓊恩甚至產生了錯覺,仿佛時光流動都變慢了下來。


    “這裏是舊城區。”凜說。


    辛巴城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三千多年前,城區原本一直在辛巴河的南部,河北邊是杳無人煙的荒野。現任城主波斯拉薩爾登位之後,提出“建設新城區”的規劃,其後用了大約十年的時間,逐漸將整個城市的重心北移,在辛巴河北建立了碼頭、商業區,並將行政機關都搬遷了過去。舊城區的居民日漸稀少,慢慢變得冷清蕭條,很多房子都已經空無一人,再過幾年,或許便徹底歸於沉寂了。


    不過對於瓊恩而言,他倒是挺喜歡這種地方。陽光明媚的初春午後,陪著美麗的少女在長長舊巷中漫步,聽風吹過樹梢的簌簌聲音,信口閑聊,也是難得的身心放鬆。說起來,他和凜也認識很久了,雙方的情人關係也早已確立了,但像現在這樣單獨兩人一起出來約會,似乎還真沒有過。凜興致頗高,一路上指指點點,告訴瓊恩哪些地方她和梅菲斯曾經來過,發生過什麽故事,有很多瓊恩都是第一次聽聞。


    “我知道你們以前一起旅行過,但沒想到這麽有趣,艾彌薇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些事情。”


    “才不有趣呢,”凜說,“那時候可真危險,差不多每隔三四天就要和人打一架,還要躲著衛兵,否則會被抓進監獄,真不知道她母親哪裏招惹來那麽多仇家。”


    “但都過去了,不是嗎,”瓊恩說,“當時或許是很危險,很辛苦,但現在再回想起來,應該還是會覺得很懷念吧。”


    “是挺懷念的,”凜說,“至少那時候,我隻有艾彌薇,艾彌薇也隻有我,我們彼此依靠,沒有你這個第三者插足搗亂。”


    “......”


    “開玩笑啦,”凜格格笑起來,“說實話,一開始知道艾彌薇和你在一起,是挺嫉妒的,但後來也就想通了。艾彌薇和我畢竟不一樣,她是喜歡男人的。既然她選擇了你,那麽我也應該接受,這才是做朋友的方式。”


    “那你呢?”瓊恩說,“沒有一點喜歡我,隻是單純為了她,所以才和我在一起?”


    “當然不是,我也挺喜歡你的,”凜說,“我最喜歡的當然是艾彌薇,但你也不錯啊,做情人挺好的,至少能讓我看得上——要不然的話,你覺得我會允許艾彌薇和你在一起嗎?”


    “你這邏輯真是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凜哼了一聲,“明明占了便宜,還非要裝做無辜。就算我不喜歡你,難道你就會不打我的主意?”


    “這個,不知道,”瓊恩誠實地說,“沒認真想過——不過可能還是會吧。”


    “所以說你就是個貪得無厭的大色狼。”


    “男人好色有什麽錯!”


    兩人一邊閑逛一邊鬥嘴,不知不覺間到了下午四點鍾,瓊恩聽到自己的肚子一陣咕咕叫,“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品嚐美食麽,在哪裏呢?”他問。


    “跟我來。”


    她抓著瓊恩的手,一路飛奔,在小巷中東轉西折,繞了幾個彎,最終在一間房子前停下來。那是一個很小的臨街店麵,看起來毫不起眼,外牆裝飾的琉璃瓦麵曆經風吹日曬,已經黯然失色,灰撲撲的招牌是用恩瑟語寫的,瓊恩半讀半猜,知道這是一家餐館。凜推開門走了進來,餐館裏冷冷清清的,有七八張桌椅,但一個客人也沒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在掃地,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喀流奶奶,”凜笑著打招呼,“下午好啊。”


    老婦人在凜的臉上仔細端詳了兩秒鍾,然後露出恍然的神情,“原來是小凜啊,”她和藹地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很深,“什麽時候回來的?小梅呢,她沒和你在一起?”


    “昨晚剛到,”凜說,“艾彌薇也回來了,不過她有點事,所以拜托我來問好。對了,這是瓊恩,”她把瓊恩拉過來,“這是喀流奶奶。”


    凜和老婦人是用恩瑟語交談,瓊恩聽得半懂不懂,但大致也能猜到內容。“您好,喀流奶奶,”他一邊打招呼,一邊努力回憶學過的單詞,“我是凜的朋友,我叫瓊恩。”


    老婦人含笑點頭,但顯然根本就沒聽懂瓊恩那發音不標準的恩瑟語,“你的朋友?”她問凜。


    “我男朋友。”凜大大方方地承認。


    “小凜有男朋友了啊,”老婦人上下打量了瓊恩幾眼,“挺漂亮的小夥子。你也不小了,的確該嫁人了,別整天到處亂跑。你看小梅就比你乖多了——她已經結婚了吧?”


    “沒呢,和我一樣,剛交了個男朋友。”


    “你們這些孩子都這樣,明明年紀不小了,也不肯結婚,不知道在想什麽,”老婦人說,“就像伊森也是,明明都訂好了,請帖我都收到了,最後突然說婚禮取消,怎麽勸都不聽,”她連連搖頭,“真是完全搞不懂。”


    “伊森和貝瑟斯沒有結婚?”凜倒是吃了一驚,“我還以為他們已經......為什麽啊?”


    “還不是那些事,伊森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有點想太多,心思太重了。”


    “他就是那樣,”凜扁扁嘴,“伊森最近還來過這裏嗎?”


    “沒,他兩年多前離開辛巴了,說是要去南方的一座小城做城主,貝瑟斯倒是偶爾會過來看看我,但她半年前嫁到索納瑞了,”老婦人說,“不說這個了,對了,你們吃晚飯了嗎?”


    “還沒呢,”凜說,“特地想來嚐嚐奶奶的手藝。”


    聽到凜的話,老婦人很高興,“那你們坐一會,”她係上圍裙,“馬上就好。”


    老婦人轉到後麵廚房中忙碌,凜拉著瓊恩找地方坐下來,“喀流奶奶在這裏開店已經三十多年了,以前是和她丈夫一起,後來丈夫過世了,”凜向瓊恩解釋,“她是從南方嫁過來的,在這裏沒有親戚,原本有兩個兒子,都不幸戰死了,所以就孤身一人生活。”


    “你好像和她挺熟的。”


    “嗯,我和艾彌薇在辛巴城的時候,經常來這裏吃飯,”凜說,“喀流奶奶做東西很好吃的,你嚐嚐就知道。那時候新城區已經在建了,但還沒完全建好,大部分人還是住在舊城區,這裏還是挺熱鬧的,生意非常好,尤其是早上,門口顧客排隊會排到河邊去,我和艾彌薇有時候也會來幫忙打下手呢。”


    瓊恩隨意觀察著四周,他看得出來這裏平時比較冷清,桌椅家具都比較陳舊了,但擦拭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在角落的一個櫃子上,似乎有某個紅色的東西,但光線比較暗,看不清楚;瓊恩走近前,發現那是一隻龍的雕塑,巴掌大小,像是木質的,神情威嚴,振翼欲飛,雕刻得非常精致,栩栩如真。“這是察斯薩吧?”他問凜,隨手拿起來觀賞,“咦,底下還寫了字呢。”


    “這是紅龍王。”老婦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瓊恩趕忙回身,看見她將兩個盤子放在桌上,然後走過來,從瓊恩手裏拿過雕塑,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來的位置。“紅龍王是至高至上,至明至聖之神,他能看見凡間的一切景象,他能聽見凡間的一切聲音,所以不要有絲毫的不敬,年輕人,”老婦人神情嚴肅地說,“神時刻與我們同在。”


    “對不起。”瓊恩隻好道歉,雖然他聽不懂老婦人說什麽,但看神情也能明白。


    幸好凜及時給他解圍,“來,瓊恩,試試這個,你肯定沒吃過。”


    盤子裏是幾塊圓形麵餅,色澤金黃,表麵撒著芝麻,散發著熱騰騰的的香氣。沒有刀叉之類的餐具,瓊恩看了看凜,直接用手拿起來咬了一塊,感覺入口鬆脆,還有種鹹甜的魚鮮味,他走了一下午,的確也有些餓了,三口兩口吃完了一塊,“確實不錯,”他說,“挺好吃的。”


    凜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沒有說話,她正小口小口地咬著一塊餅,看起來倒是十分淑女。老婦人顯然不太會說通用語,但能夠聽懂瓊恩的意思,“今天有點晚了,來不及準備,”她對凜說,“你們這次是打算回來長期定居?”


    “不是,我們是有事要去恩瑟,路過這裏。”


    “哦,”老婦人微覺失望,“那你們會在這裏待幾天呢?”


    “大概四五天吧,”凜說,“我會再來看你的。”


    “你們先忙自己的事情好了,有空再過來陪我聊聊天,”老婦人說,她停頓了一會,“下次讓小梅和她男友也一起過來吧,我做她最喜歡的芝香魚。”


    凜猶豫了一下,“嗯,不過她不一定有時間呢,我們這次去恩瑟要辦的事情挺麻煩,全都靠她做準備籌劃,忙得要死。”


    老婦人神情微微一黯,勉強笑了笑,“你們倆在一起總是這樣子,她負責動腦筋,你就趁機偷懶,什麽都推給她。”


    “能者多勞嘛,”凜嘻嘻地笑,“誰讓她比我聰明一點點呢。”


    “那就讓她有空的時候過來吧,反正你也看到了,我這裏現在沒什麽生意,每天都空閑得很。”


    “你幹嘛不搬到新城區去呢,”凜建議,“生意一定很好的。”


    “不能去河北邊,”老婦人說,她的語氣像是在重複一句箴言,或者警告,“河北邊不能去。”


    這個答案顯然在凜的預料之中,她聳聳肩,看了瓊恩一眼,沒有再繼續勸說。


    吃完餅,凜和老婦人又聊了一會,看看已經夜幕降臨,便和瓊恩告辭離開。臨走時老婦人說多烤了幾塊餅,讓他們帶上,瓊恩道謝,用一個袋子裝好,凜趁老婦人不注意,悄悄將那袋青金幣留了下來。


    兩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她當時的臉色嚇了我一跳,”瓊恩說,“那個雕塑做得挺精致的。”


    “喀流奶奶非常崇敬察斯薩的,每年都向教會捐款,那個雕塑就是教會發給她的,表彰她是紅龍王的虔誠信徒。她把那東西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凜說,“你已經運氣不錯啦,因為是我男友,所以她才沒生氣。要是換了陌生人,敢這樣亂動亂拿,她肯定要抄起掃帚把你趕出門去。”


    “那可太感謝了,否則被趕出去倒是小事,吃不到這麽美味的餅比較可惜,”瓊恩半開玩笑地說,“對了,剛才你居然會承認不如艾彌薇聰明,這可真是讓我有點出乎意料。”


    “隻是聰明一點點而已。”


    “那也是她比你聰明啊。”


    “這是事實嘛,”凜說,“反正我們都是女孩子,聰明不聰明,又沒那麽重要。”


    “那什麽重要?”


    “當然是胸大嘛。”


    “......你贏了。”


    閑聊幾句,瓊恩忽然想起來,“對了,她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問,“我沒太聽清楚,好像是說不能到河的北邊?”


    “嗯,就是這個,”凜說,“這是辛巴城的一個傳說。”


    傳說幾千年前,統治徹森塔的神王阿普蘇和提亞瑪特曾經在此地與一位邪惡巫師展開激戰,並成功將其擊殺。在戰鬥中,阿普蘇也被巫師的邪法擊傷,流出的神血滴落在地麵,化作了一條河,注入墜星海中。戰後神王命令一些侍衛留在當地駐守,並建起一座小城,這就是辛巴城,神血化作的河流則被命名為辛巴河。“辛巴”在古恩瑟語中,含義就是“神王流出的血”。城池建在辛巴河的南岸,北岸則被視為禁地——因為被神王擊殺的那位巫師即埋葬在河北岸,傳說每當夜幕降臨,巫師邪惡的靈魂就會從地底升起,在黑暗中隨風飄蕩,吞噬所有遇到的生者。


    時光流逝,千年前的故事仍在口耳相傳中延續,很少有人將它當做真實,但還是有一些人深信不疑,老婦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堅持認為辛巴河北是邪惡的地方,住在那裏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老人總有些守舊,”凜說,“艾彌薇認為她其實隻是不願意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裏。”


    “應該是吧。”瓊恩說。


    他和老婦人不熟,所以也不方便做什麽評論,隻是奇怪凜為什麽突然帶他來這裏,但也不好多問。走了一會,前麵已經看見了辛巴河的水麵,凜突然站定腳步,“瓊恩。”


    “嗯?”


    “早上你和艾彌薇是在說,要去禦宇山?”


    “是啊,”瓊恩說,“畢竟也算是你們的故居嘛,既然都來徹森塔了,順路回去看看。”


    凜卻搖了搖頭,“不行,”她說,“不能讓艾彌薇去那裏。”


    “為什麽?”瓊恩不解。


    “因為那裏是艾彌薇母親去世的地方啊,”凜說,“睹物思人,會讓她很傷心的。”


    “......”


    凜的這個理由,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瓊恩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是——”


    “沒有可是,”凜打斷,她露出難得的認真神情,看著瓊恩,“也不要問我原因,我不想說,總之不能讓她回那裏,這?


    ?確定無疑。如果你想去,那麽你趁早打消念頭;如果她想去,那麽你必須找個好理由阻止她。”


    瓊恩看著她的眼睛,忽然意識到,這恐怕是她今天繞開梅菲斯,單獨和瓊恩出來的真正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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