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靜悄悄的,瓊恩沉吟不決,莎珞克在旁邊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出聲打擾,紅色壽衣笑盈盈地看著他,並不催促。


    兩種補償方案,第一種倒很容易理解,給點好處算是辛苦費,直接打發瓊恩走人,免得再多糾纏此事,大家皆大歡喜,從此兩不相幹,各做各的事情。如果她隻提供這一種方案,瓊恩說不定都已經答應了,就當是來深淵旅遊一趟,現在走人完事。但她偏偏又拿出這第二種方案來,就頗讓人費解了。


    “推薦我去奧喀斯的軍隊裏,難道是想害死我不成?那又何須這樣費勁,直接摔杯為號,屏風後麵衝出一隊刀斧手……不,是一隊炎魔,當場就把我砍了。”


    紅色壽衣既然給出這個選擇,那必定有她的用意所在,總不可能無緣無故純粹開玩笑。但她到底是想做什麽呢?瓊恩進入奧喀斯的軍隊,又對她有什麽好處……難道還是為了對付奧喀斯?


    這個念頭一起,瓊恩腦中頓時豁然開朗。從前麵的分析來看,紅色壽衣此次所為,無論她的目的是幫助拜爾也好,幫助格拉茲特也好,反正是為了削弱打擊奧喀斯,抓住這個關鍵中心去想那就肯定沒錯。


    隱隱約約的,他已經觸摸到一些真相的邊緣……然而這是為什麽呢?


    紅色壽衣為何要這樣不遺餘力想方設法地打擊奧喀斯?


    “莎珞克曾經說過,紅色壽衣來曆神秘,實力莫測,意向不明,一直保持中立姿態,幾千年來隻管守著斷域鎮這一畝三分地。從不參與其他任何惡魔領主的紛爭,所以能屹立不倒,雖然她和格拉茲特是盟友不假,但和奧喀斯也從未發生過任何衝突。如今這樣對付奧喀斯,做得也未免太過火吧。難道打算就此撕破臉了,決定徹底倒向格拉茲特一邊?那他們的關係,隻怕已經不僅僅是盟友的地步了,應該更親密才對。”


    陡然之間,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電般劃過。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瓊恩自己都是一驚,他下意識地伸手往懷中一摸,指尖所觸之處一片冰涼,然後他的心也陡然冰涼下來。一層冷汗從背後悄悄滲出。瓊恩強自鎮定著,抬起頭,紅色壽衣也正朝他看過來,眼神中滿是盈盈笑意。“考慮得如何?”她輕輕問,聲音低柔甜媚,“您準備選擇哪一種方案呢?”


    瓊恩深深呼吸。讓心情平複下來,“莎珞克,”他對魅魔說,“你先回旅館等我。”


    莎珞克有些不解。但依舊依命起身,告辭出去。瓊恩等她離開,慢慢從懷中將薩瓦棋取了出來,放在桌上,“您或許認識這東西。女士,”瓊恩說,“這是一副戰棋。”


    “薩瓦棋。”紅色壽衣輕輕點頭,“卓爾們地最愛,我當然認識,也玩過一段時間。”


    “那麽我們來一局如何?”瓊恩邀請,“您似乎也正閑暇。”


    紅色壽衣嬌笑著,“我的棋藝很糟糕呢。”


    “我也很差勁,”瓊恩說,下了一個指令,兩副棋子自動歸位,“前些天剛學的。”


    他從歐凱手中得到這副薩瓦棋,日夜琢磨,順帶也了解熟悉了點規則。後來多了一個吸血鬼中尉德古拉,他是卓爾貴族出身,也喜歡薩瓦棋,經常和瓊恩玩上幾局,指點一二。瓊恩雖然於這上麵不甚用心,多少倒也會點。倘若換了平時,就他那三流棋藝,自然不敢貿然挑戰,平白讓人笑話,如今卻另有意圖。


    紅色壽衣見狀也不推辭,便選了紅色棋子先行,瓊恩又取出一枚刻有蜘蛛圖案的骰子來,這是玩薩瓦棋的必備之物。比起其他棋類遊戲,薩瓦棋帶很強地隨機性,可以通過擲骰子來獲得一定的優先權(蜘蛛圖案朝向某位玩家,則他就可以移動對手的某粒棋子,打擊它攻擊範圍內的同色棋子)。這也使得薩瓦棋的勝負更加難以預料,即便是棋藝高明的一方,也往往會因為骰運糟糕而輸給棋藝低劣者。瓊恩的棋藝是三流,所幸紅色壽衣顯然也高明不到哪裏去,雙方你來我往,局麵倒是旗鼓相當,精彩自然是談不上,激烈倒勉強可以算得幾分。


    瓊恩凝神感受著棋子中的魔力,距離紅色壽衣越近就越微弱,幾乎察覺不到,距離越遠則相對清晰,勉強可辨。他心中再無懷疑,放下棋子,“聽說您和烏黯君主格拉茲特陛下是關係密切地盟友?”他詢問。


    “算是吧。”紅色壽衣隨口說。


    “我很想拜會格拉茲特陛下,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引見?”


    紅色壽衣抬頭看了他一眼,紅寶石般晶瑩明麗的雙眼中笑意蕩漾,“您這可讓我為難了,蘭尼斯特先生,”她說,“我從不出斷域鎮半步,而格拉茲特也從不來斷域鎮,我自己都從沒見過格拉茲特一麵,您讓我如何引見呢。”


    瓊恩微微皺眉,難道我判斷錯誤?“格拉茲特從不來斷域鎮?”他問。


    “當然,”魅魔說,“斷域鎮內,隻有紅色壽衣,沒有格拉茲特。”


    瓊恩凝視著她,判斷這句話的真假,隨即他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您想見格拉茲特?”紅色壽衣反問。


    “是。”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代為轉達,”紅色壽衣提議,“雖然我從沒見過他,但還是有些消息聯絡渠道的。”


    “不必了,”瓊恩說,“有些談話,我比較喜歡麵對本人。”


    紅色壽衣含笑沉吟片刻,修長的玉指輕輕拈起一枚棋子,當它重新落回棋盤地時候,四周的一切都在陡然之間完全變了。


    在上一秒鍾,瓊恩正坐在斷域鎮紅色壽衣的官邸中,現在他已經身處一座華美的禮堂裏,地板、牆壁和用潔白無暇、閃爍著銀色光澤地石頭砌成的,千百麵銀鏡鑲嵌其中,璀璨奪目。交相輝映,但每一麵鏡子中的景象都各自不同。


    瓊恩靜靜看著坐在對麵地人,現在不再是那個美豔驚人的魅魔,而是一位服飾華貴仿佛帝王地男性,皮膚黝黑。眼泛碧光,耳朵尖長,兩顆微黃的獠牙凸出唇外,擺在桌麵上的右手長著六根手指,他微微含笑著,點頭致意。


    “歡迎來到阿茲格拉特,”他說,“這裏是我地銀宮。”


    阿茲格拉特是無盡深淵第四十五、四十六和四十七層的合稱。烏黯君主格拉茲特的領地,銀宮是他的居所。


    “又見麵了,陛下。”瓊恩說。


    “是啊,”格拉茲特說,“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麵的。”


    瓊恩笑了起來,“您是說過這句話。但那時候恐怕不是對我說的吧。”


    “確實不是,但這也沒什麽區別。你,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自己都如此。”


    “當然,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很多的意外——這也正是樂趣所在。”格拉茲特微微點頭,拈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撫摩著,“這是伊瑪斯卡奇械師地作品?”


    “是的。”


    “借助了狄魔高根的力量,”格拉茲特輕而易舉得出結論。“隻有我和奧喀斯才能壓製……所以你猜到了?”


    “嗯。”


    “但你為什麽不認為是我隱身在暗處呢?”格拉茲特問,“那也同樣說得通,畢竟我是紅色壽衣的盟友。人人都知道。”


    “是也說得通,”瓊恩說,“我隻是突然想起一件事:紅色壽衣和格拉茲特,這兩位惡魔似乎很像。”


    格拉茲特眉毛微挑,“很像?”


    “很像,”瓊恩說,“都非常像魔鬼。”


    “就這個?”


    “就這個,足夠了,”瓊恩說,“對於惡魔來說,這無疑是特例中的特例——既然是特例,那自然越少才越正確。深淵不是魔索布萊城,惡魔不是卓爾,不必以盛產特例而著稱。”


    格拉茲特略略沉吟,“很有趣的說法,”他最後評價,“但也有幾分道理。”


    “所以我就想,與其假設您和紅色壽衣是兩個人,而您一直跟隨在她身邊——那我為什麽不索性假設您和她就是同一個人呢。反正您也素有喜歡變化成女性地名聲。”


    格拉茲特低沉地笑了起來,“很聰明,蘭尼斯特先生,你是第二個猜到這個秘密的凡人。”


    “第一位是誰呢?”


    惡魔站起身來,慢慢朝右側牆壁走去,瓊恩跟隨其後。格拉茲特伸出手掌,輕輕撫摩著牆上的一麵銀鏡,暗淡的光華流過,鏡麵上現出一位女子來,她衣飾華美,氣質高貴,頭上戴著一頂銀色王冠,下巴很尖,雙眼略顯狹長,眼角微微上挑,射出泠泠地光芒,讓人有種……有種麵對毒蛇的感覺。


    “伊格維爾伏,”格拉茲特說,“她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凡人女子。”


    “她看起來像一位女皇。”


    “事實正是如此,”格拉茲特說,“她是一位女皇。”


    瓊恩想了起來,莎珞克說過,格拉茲特曾經被一位凡人女皇捕獲俘虜,最終兩人居然相愛,而且還生育了個兒子,應該就是這位伊格維爾伏了。


    “她和我一樣,擁有接近完美的品格,”格拉茲特伸出黝黑地手指碰觸到鏡麵,撫摸著女皇的麵容,“聰明、狡詐、理智、邪惡、雄心勃勃、不擇手段……可惜也同樣不會願意屈居人下。”


    “她不在您身邊?”


    “她離開了,”格拉茲特說,“但我想終有一日會再回來。”


    他輕輕一拂,鏡麵上的景象消失了,兩人重新回到座位。“那麽,言歸正傳,蘭尼斯特先生,既然你已經猜出了答案,為何又一定要見我不可呢?難道你不認為和一位漂亮女士談話,會更加令人心情愉快嗎?”


    “抱歉,”瓊恩說,“我喜歡漂亮女士……然而我一想到她其實是一位男性,我地心情就不那麽美妙了。”


    “這不過是先入為主罷了,你在一開始就默認了我是男性,所以才會如此;如果你從一開始就默認我是女性,隻是有時候會變成男性。那感覺是不是會好很多呢。”


    瓊恩微微皺眉,“這麽說也有道理,然而您總有真正的本來麵目吧,”他說,“到底是男性還是女性呢。”


    格拉茲特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會。“這個還真不太好說。”他最後攤開手表示無奈,“我在和女性相處的時候比較喜歡做男人;在和男性相處的時候比較喜歡做女人。”


    ……總而言之你就是個變態。


    瓊恩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談論,也不想再繞圈子,“冒昧打擾,是有一件事情想當麵請教。”


    “說說看。”


    “您給了我兩種選擇,兩種都非常有趣的選擇,”瓊恩謹慎地措辭,“那麽您希望我選擇哪一種呢?”


    “我麽。我是比較希望你選擇第二種了。”


    “為什麽呢?為了對付奧喀斯?”


    格拉茲特聳聳肩,“顯然你很明白,”他說,“奧喀斯發明了某種新地秘密武器,據我獲得的情報,它是一種新的亡靈。非常、非常、非常地強大。這一次他挑起血戰,其實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測試這件秘密武器——作為對手,我比較希望能夠獲得更多更有價值的相關情報。”


    “您覺得我能勝任這份工作?”


    “我當然不會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格拉茲特解釋。“但多一個渠道,就是多一份資料,這不是更好嗎?”


    “我能理解,”瓊恩點點頭,“但我不太明白地是。既然您希望我選擇第二種,那為什麽又給出第一種呢。難道您不覺得,從我的個人立場上考慮。第一種選擇才是更合適的嗎,我並不希望參與進兩位惡魔領主的紛爭,以及血戰中去啊。”


    格拉茲特低沉地笑了起來,“那你為什麽不直接選擇第一種呢?”他反問。


    “我比較好奇,”瓊恩承認,“我想您或許有更高明的見解。”


    “如果我說,我覺得從你的立場和利益出發,選擇第二種方案,比第一種更加正確——你會相信嗎?”


    “我在聽,陛下,”瓊恩說,“我正為受教而來。”


    格拉茲特指了指棋盤上的一枚“戰士”。


    “現在這枚棋子是不是很重要?”


    瓊恩看了看棋局,點點頭,“非常重要。”


    “它隻是一枚戰士,”格拉茲特說,“我們都知道,在薩瓦棋裏,戰士並不是多麽有價值的棋子,在它之上還有巫師,有女祭司,有主母,它僅僅隻比食人魔奴隸強一點點罷了。但它現在變得重要起來,為什麽呢?”


    “因為我們雙方正在借它為角力點,爭奪整個棋盤地局勢,”瓊恩回答,他隱約有點明白格拉茲特的意思了,“它本身或許不是非常重要,但我們的兵力都已經集中在此,層層籌碼壓上來,它就不得不變得關鍵了。”


    “正確,”格拉茲特稱讚,伸手將那枚棋子提出棋盤,放在旁邊,“如果這枚棋子突然消失了呢?”


    “消失?”


    “假設它突然從棋盤上消失了,那麽你覺得這局棋是會就此停止,雙方罷手呢,還是一直等待,等待棋子的再度出現?”


    瓊恩略略思考,“都不會,棋局會繼續。棋手們已經投入太多,他們也期望更多,不可能因為一枚棋子的意外消失而草草放棄。”


    “對極了,那麽當一段時間之後,這枚棋子再度出現在棋盤上時,它還會是局勢的關鍵,還會被作為棋手們地角力點嗎?”


    “在它離開的時候,局勢已經變化,這種可能性不太高了。”


    格拉茲特雙手一拍,“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瓊恩沉默。


    “你是這枚棋子,”格拉茲特說,拈起那枚“戰士”,“現在因為意外,你來到了深淵。你可以選擇第一種方案,直接返回,”他將棋子又放回到棋盤原本的位置,“你來深淵並不久,還不到十天,棋局不會有太大地變化。你可以回去,繼續以往的生活,接受既定的安排,恢複原本的身份,遵循原本的軌跡。你可以把深淵此行當作一個插曲,一次旅遊,甚至一場夢,你沒有失去什麽,也沒有得到什麽,甚至沒有改變什麽,一切照常。”


    “你也可以選擇第二種方案,”格拉茲特將“戰士”又從棋盤上提出,放在旁邊,“我不能許諾什麽,不能保證什麽,但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機會?”


    “改變地機會,”格拉茲特強調,“這裏是下層界,是邪魔的國度,無論是諸神,或者勢力雄厚的凡人,他都休想輕易插手進來。你來到深淵,這是一次意外,但同樣也是機會,徹底改變一切地機會,因為你不再被控製。”


    “您是個一流的演說家,”瓊恩不動聲色,“但您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這一局棋並不僅僅隻限於天界和物質界,它同樣也包括下層界。我如果選擇第二種方案,誠然可以暫時避開大多數棋手,但卻和您更加的靠近了。”


    格拉茲特笑了起來,“和我距離拉近並不是什麽壞事吧。”


    瓊恩對此不做評價。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什麽地方能夠讓人以最快的速度提升力量,那一定是下層界;如果說這世界上有哪一場戰爭能夠讓人以最快的速度變得強大,那一定是血戰,”格拉茲特繼續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話語中透著無與倫比的自信和煽動力,“如果你選擇第二種方案,你不但可以暫時遠離棋局,等到局勢不是那麽危險的時候再返回;你還可以借此鍛煉,提升實力,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不會被人輕易左右,隨意操縱。當然,血戰很危險,對於新手來說尤其如此,所以你需要一個相對安全的.asxs.,去適應它,接受它,喜歡它,最後愛上它……”


    “我想我或許會適應、會接受,”瓊恩輕輕打斷,“但不會喜歡,更不會愛上。”


    “或許,誰知道呢,但我們都不能否認有這種可能性,”格拉茲特揮揮手,“總之,你現在有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而我願意提供這個機會。至於我為什麽這麽做,你可以認為我是在投資,因為我相信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而且以往我們也沒有什麽真正的仇怨;你也可以認為我是要對付奧喀斯,而你恰好能幫得上忙;你也可以認為我另有圖謀,甚至可以認為我看上你了——當然我知道你一定不願意這麽想。那麽,你是願意畏畏縮縮地回到家裏躲著,等待著命運的降臨,接受著他人的操控安排呢,還是願意拿出膽氣,放手一搏,來看看自己到底能夠做到什麽程度?”他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任君自擇。”


    第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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