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恩聞聲回過頭來,發現梅菲斯正站在商店的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明亮的陽光從她身後照進來,灑在淡金色長發和藍色襯衣上,閃閃生輝,映得臉色蒼白中透出幾分紅暈。她身材極高,穿的又是襯衫長褲這種偏男性服飾,縱然現在虛弱,隻靜靜站在那裏,便自有一種凜凜英氣,仿佛還是那個在戰場上手提銀劍睥睨千軍的聖武士一般,碧綠的眼眸中光華燦爛,亮若晨星,讓人不敢正視。


    世界上的難堪事情,莫過於正在背後談論如何如何對付人,結果被當場撞破的。尤其像瓊恩現在這樣,差不多類似於和外麵的情人密謀如何暗算正室,結果回頭一看對方就在身後,縱然他向來自詡鎮定,此時也不禁心頭一慌。總算和梅菲斯相處日久,熟悉性情,見她臉上神情雖然略有不快,卻也並不如何慍怒,也便鬆了口氣。


    瓊恩和莎珞克在這間商店裏閑談,老板是一直沒看見,不知道躲在哪裏呼呼大睡,梅菲斯原本是和凜、伊莉雅一起去旁邊的商店裏看飾品,不知何時回來了。瓊恩是背對著門口的,因為角度的關係,他沒看見梅菲斯走進來,而且斷域鎮裏惡魔現在超級多,比較吵鬧,他沒聽見什麽動靜也很正常,但莎珞克是站在瓊恩側麵,她理當是能看到梅菲斯走進來的,但她卻絲毫沒提醒。


    巫師看了魅魔一眼,見她臉上輕輕詭笑。便知道她分明就是故意的,隻是也不好發作。“凜和伊莉雅呢,”瓊恩走到門邊,扶住梅菲斯,“她們怎麽沒和你在一起。”


    “還在那邊挑選呢,”梅菲斯說,“凜倒是看中了幾件,不過這裏隻收靈魂寶石,不收金幣。根本沒法買。”


    瓊恩皺著眉,轉過頭來,“莎珞克,”他問,“難道就從來沒有物質界地凡人來斷域鎮嗎?既然這裏是萬淵平原中最穩定的地方,那總該會有一些位麵旅行者來往吧。”


    “不多,但確實是有的。”


    “那物質界的貨幣在這裏就全無用處?那些凡人怎麽辦,難道就沒有物質界的貨幣和靈魂寶石的兌換業務嗎?”


    “沒有這種業務。”莎珞克試圖簡潔地回答問題,但瓊恩看著她,於是她不得不又繼續補充,“如果你想獲得靈魂寶石,或者是找一份工作,或者去市場出售你的貨物,有些商人會收購來自物質界的魔法物品或者其他罕見玩意,當然你也可以趴在地上乞討。如果你覺得惡魔們也會大發善心的話……另外,我們報名地決鬥大賽,每輪比賽完畢。勝利者都會發放一筆獎金。”


    找工作自然是來不及,瓊恩等人來得匆忙,身上也沒攜帶什麽可以出售的東西,至於乞討更是胡扯,決鬥大賽的獎金倒是可以期待。反正也就是明天的事情了……


    “那就明天再說吧,”梅菲斯說,“反正她們也不急於這一時。”


    她瞥了莎珞克一眼。沒有說話,魅魔輕聲笑著,微微欠身施禮,走到貨架的內側去了,繼續尋找她目前的經濟狀況能夠承擔的商品。“我想先回去休息,”梅菲斯說,“有點累了。”


    瓊恩扶著她,先到旁邊的商店打了個招呼,凜還在忙著挑選,她看中了幾枚耳墜,但因為沒有這裏通用地貨幣,隻能幹看著,戀戀不舍,被梅菲斯叫了回來。三人走出店門十幾步,梅菲斯突然想起伊莉雅怎麽沒看見,正要詢問,小蘿莉從店裏跑了出來,“姐姐姐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麵前,“你們回去了啊。”


    “我有點累,回去休息,”梅菲斯微笑著摸摸她的頭,“要麽讓凜陪你再繼續逛逛?”


    “我也回去吧,”凜歎氣,“看到一堆自己喜歡的擺在麵前,卻又不能買,那感覺實在不好,我還是不給自己找罪受了。”


    “嗯,那我也不去了,”伊莉雅伸伸懶腰,可愛地揉揉眼睛,仿佛還沒睡醒似的,“今天醒得太早,我要回去補充睡眠,不然會長皺紋的。”


    “你這種小孩子擔心什麽。”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此時莎珞克也從商店中走出,看她的神情像是終於挑選到了什麽合適的東西,但大家也都沒有多問。五人一起往回走,凜、伊莉雅和莎珞克走在前麵,交流談論一些購物心得,瓊恩和梅菲斯遠遠落在身後。


    “主人,你走得太慢了。”


    莎珞克回頭朝瓊恩抱怨,她的聲音又嬌又媚,街道上惡魔來來往往,無不側目而視,七八十隻眼睛(未必是雙數,因為有地惡魔單眼或者三隻眼)朝著瓊恩上上下下打量,似乎想看看這人類是何方神聖,居然敢在惡魔聚居的斷域鎮裏把一位魅魔調教成奴隸,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頗有幾個強壯的惡魔躍躍欲試,想上來找瓊恩“理論”,但畏於斷域鎮地規矩,最終都還是放棄了。瓊恩懶得理睬它們,隨意朝莎珞克揮了揮手,“你們先走,不用管我們。”


    “哦。”


    莎珞克回過身去,繼續和凜熱烈探討飾品的問題。梅菲斯瞥了瓊恩一眼,“你現在習慣她叫你主人了?”她略帶譏諷地說,“適應得真快。”


    “這個,一時沒太在意,”瓊恩解釋,“忘了跟她說這回事了,回去就讓她改口。”


    “不用了,我覺得你很享受這種稱呼。”


    “呃,你這麽說的話……好像也是有那麽點。”


    “被一個美女叫做主人,心理感覺一定很不錯吧。”


    “算是吧。”


    “那你是不是希望我也這麽叫你啊。”


    “那就算了,”瓊恩連連搖頭。“……不過話又說回來,偶爾玩玩角色扮演遊戲似乎也不錯……”


    “角色扮演?那為什麽不是我扮演女王你扮演奴隸呢?”


    瓊恩笑了起來,“你哪有女王的氣質啊。”


    “那我難道就有性奴地氣質了?”


    梅菲斯這句話說得很冷,瓊恩立刻察覺到了,頓時收斂起全副地玩笑心思,“艾彌薇,我沒這個意思……”


    “那你剛才在商店裏,和她在說什麽呢?”梅菲斯反問,“調教、淩辱、墮落、沉淪……難道我聽到的不是這些詞嗎?”


    “不是這麽一回事。”瓊恩解釋,“你從什麽時候進來的,都聽到什麽了?”


    “聽到她正在為你出主意,怎麽讓我墮落崩潰,”梅菲斯隱隱有些惱怒,“我才剛離開不到幾分鍾,你就和別人在背後商量怎麽欺辱我,這就是你所謂地愛我是嗎?”


    “不是那回事。”瓊恩歎氣,把前後緣由向她複述了一遍,“其實我一開始根本沒這種意思,我隻是想我們之間能……能增加點更多的樂趣,僅此而已。誰知道她越扯越遠,越說越誇張離譜,不知怎麽就扯到那些東西上去了,你恰好聽到的是後麵部分。我從來就沒這種打算的。”


    “沒這種打算你還和她說得那麽興高采烈。”


    “我沒興高采烈。”瓊恩分辨,“而且我真的從來沒這麽想過,艾彌薇。相信我。”


    “你不想按她說得試試?”梅菲斯微微挑了挑眼角,“不想嚐嚐墮落的聖武士的滋味,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說:在黑暗中重生綻放的花朵,才是最豔麗最甜蜜的。”


    “不想。”瓊恩斬釘截鐵地說。


    “真的?”


    “真的,”瓊恩說。“她有句話說得沒錯,我們在本質上近似,所以便會不由自主地把對方視為自己。她說你把我視為你的折射和投影。但反過來說,我何嚐又不是如此?我想每個人都曾經有過至善地憧憬和夢想,至少我有過,雖然已經徹底不可能了。但在某種意義上,你就是我的憧憬,你就是我的夢想,你就是我曾經希冀但永遠不可能再實現的希望——我們是一體的,我不會傷害你,那也是傷害我自己;我更不會打碎自己的憧憬和夢想。聖武士就要永遠是聖武士,永永遠遠都是。”


    梅菲斯的臉色總算柔和下來,“我們相識,那是偶遇,此前你不知道世界上有我,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既然相識,也是命運,此後這麽長時間,你我也算是一路共經患難,生死相隨走過來。在陰魂城的時候,我回了一趟迷斯卓諾,回來對你隱瞞了些事情,但也沒什麽惡意。有些事情,我也身不由己……”


    “我明白,”瓊恩說,握著她地手,“我明白,艾彌薇,不用說這個。”


    “我也是凡人,不是神明,我也有弱點,也有極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也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梅菲斯淡淡說,“我把自己交給你,如果你想傷害我,那是輕而易舉。但如果你真地那樣做,我會很生氣。作為情人,我或許做得不好,如果你喜歡什麽,想要什麽,你告訴我,我會試著去學,試著去取悅你,讓你高興。但有些事情,那是底線。”


    瓊恩站定腳步,將她抱住,在她櫻唇上輕輕一吻,“我知道,艾彌薇,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他輕聲說,“永生永世,永永遠遠。”


    熱烈的鼓掌聲突然響起來,倒把瓊恩嚇了一跳,抬頭看時,才發現原來一群惡魔都遠遠圍在旁邊,正在大力拍手,其中有隻蛇魔甚至把六隻手臂全都一起用上了。這一幕讓瓊恩啞然失笑,同時心中一時也隱隱有些感動,連帶看這些奇形怪狀的惡魔也都順眼了很多。


    唯一能夠超越種族,超越時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是理性;而唯一能夠對抗理性的,是愛情。


    凜和莎珞克、伊莉雅已經走出很遠,聽到後麵動靜,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情,趕忙回頭來看,卻見瓊恩和梅菲斯正旁若無人地當街擁吻,還有一群惡魔圍著劈裏啪啦熱烈鼓掌。“哇,好羨慕!”凜忍不住感歎。兩個眼睛裏似乎都冒出粉紅色心型來,“為什麽就沒有人這麽對我呢。”


    魅魔和卓爾蘿莉對此地反應沒有龍女那麽強烈,“真是有夠白癡地。”莎珞克評價,然後伊莉雅在旁邊連連點頭,表示讚同。


    “這叫浪漫你們懂不懂?”凜很不滿兩位同伴的態度。


    “不懂。”兩人一起搖頭。


    “沒勁,真無趣。”


    浪漫歸浪漫,總不能一直在大街上當眾表演,便是梅菲斯這種女孩子,被眾目睽睽看著。都有些臉上發燒起來。“走啦,”她低聲說,“還站在這裏等著被參觀啊。”


    眾人回到旅店,伊莉雅一馬當先衝上樓,先補充睡覺去了,莎珞克表示要適應一下新買地裝備,也徑直回房。凜則在梅菲斯旁邊嘰嘰喳喳,就像小報記者似的采訪她剛才被當眾示愛的感受。就差手裏拿著話筒了,梅菲斯正有些窮於應付,突然“咦”了一聲,神色微微一凜,朝旁邊看過去。


    瓊恩是她情人,凜和她是相交多年的摯友,彼此都是熟悉無比,一見她的神情。立刻便知道有事,頓時齊齊順著她的眼光方向看過去。隻見遠處大堂的角落裏,坐著一個灰袍老人。他看起來身體非常瘦弱,黑色頭發,臉色暗灰,手中端著一隻酒杯,正在慢慢品嚐葡萄酒。瓊恩注意到那隻手在不停地輕微顫抖,以至於絳紅色地液體在透明水晶杯中不斷晃蕩,仿佛隨時可能潑灑在地。他很可能肺部有毛病,一邊喝一邊咳嗽個不停,但最後居然還是慢慢把酒一滴不漏地全部喝光了。兩隻誇賽魔正畢恭畢敬地站在他身邊,提著酒瓶,見他喝完一杯,趕緊又替他斟上。


    “人類……難道是薩馬斯特?”


    這是瓊恩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他完全沒見過薩馬斯特,隻是從書本上看過一些記載,自然也不知道他長什麽模樣。但這裏是斷域鎮,遍地惡魔,突然冒出個人類來,未免太過突兀了,本能地就想到是他。隻是再仔細看,他這副衰老模樣又不似裝出來的,那位傳奇天才大巫師,總不至於就是這副德行吧。別的不說,就看他那不停顫抖的手,儼然已經有了帕金森綜合症的跡象,想施法就很費勁,隻怕一個動作比劃錯,法術效果反噬把自己給毀了。更別說他還咳嗽,雖然一個巫師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已經未必需要再通過誦咒來施法,但總也不能咳嗽個不停吧。


    對了,凜是跟著欣布來的,她應該見過薩馬斯特才對。


    瓊恩回頭看凜,見她微微搖搖頭,“我見到地薩馬斯特是副骷髏骨架,”凜悄聲說,“不是這樣。”


    差點忘了,薩馬斯特如今早就是個巫妖了——當然,巫妖也完全可以變化偽裝成活人,這不是問題,紅袍巫師會的首席薩紮斯坦還經常以中年人的麵目出現呢。不過他如果真是薩馬斯特,明知道欣布在追他,不至於還敢這麽堂而皇之大模大樣地出現吧。


    “艾彌薇,你發現什麽了?”瓊恩問。


    梅菲斯搖搖頭,“我隻是剛才突然有種直覺,仿佛有人在盯著我們,所以才順著看過去,倒不是發現了什麽。”


    “如果他真是巫妖,你應該能感覺到吧。”


    “不好說,距離太遠,而且我現在完全不在狀態……”


    梅菲斯低聲解釋,因為受到位麵規則的壓製,她的感應能力大大削弱,不能如平常那樣敏銳了。隻是這樣一來,對方的身分就更不好確認,欣布和葵露偏偏又不在一起,否則她們肯定是能分辨的。


    正疑慮間,那個灰袍老人有意無意地朝這邊看過來,他的眼光直接從凜和梅菲斯地臉上掠過,反倒是在瓊恩身上停留了幾秒鍾,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的眼神不算銳利,也像普通老者一般有些混濁,但卻多了幾分陰森森的味道,瓊恩被他看得全身發毛,心中唯一地念頭是隻想趕快離開這老人的視線。但這樣一來,卻也大致排除了對方是薩馬斯特的可能,否則他不認識梅菲斯,總該對凜有印象,不至於這樣一掠而過,反而盯著瓊恩。


    便在此時,老人大概一口酒喝得急了,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身軀都佝僂成一團,手中的酒杯砰地掉落在地,碎成一片。他越咳越急,到後來甚至都咯出大量的白色痰沫,鼻孔呼氣聲清晰可聞,伴隨著“呼哧呼哧”地哮鳴音,十分嚇人。兩隻誇賽魔在旁邊嚇得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替他捶背揉胸,好半天才算漸漸平緩下來,臉色愈加灰敗了幾分,搖搖頭,慢慢起身徑自離開大堂,應該是回房間去了。


    他的表現打消了瓊恩的最後一絲疑慮,如果薩馬斯特就是這種糟老頭地話,他估計自己都能對付,連那兩個選民都不需要了。搖搖頭,攬著梅菲斯便準備回房間,凜卻依舊有些不放心的樣子,“他真的不是裝的?”


    “薩馬斯特需要裝麽,”瓊恩說,“反正明天就開始比賽,到時候他肯定也要露麵的,除非獎品不想要了。就算他現在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老師麵前,誰又敢動手?那些惡魔衛兵就夠難纏了。再說了,薩馬斯特也不見得就怕了你老師吧,我知道他當年麵對三個選民都不落下風的。”


    “也是。”


    “而且就剛才老人那模樣,能是大巫師?就算說他是魔法學徒我都不會信啊。”


    “這個倒不好說的,我曾經讀過一本小說,裏麵有個外號叫做兔子的黑袍巫師,就一天到晚咳嗽,但卻是裏麵最厲害的大巫師。”


    “那是他偽裝出來的假象,就是為了麻痹對手。”


    “你怎麽知道?”


    “因為那本書我也讀過,”瓊恩說,“那個黑袍巫師看起來總是咳嗽,像是脆弱得不行,但他有沒有在關鍵時刻咳過?他有沒有因為咳嗽而施法失敗?我就從來沒見過一次,可見分明是裝的。”


    “這個……”


    “而且剛才那老人是咳嗽麽?那分明已經是嚴重哮喘了好不好,巫妖已經是亡靈,就算變成活人,難道還會哮喘不成?如果他都能是薩馬斯特,那我就是卡爾薩斯了。”


    凜被瓊恩說服了,梅菲斯似乎還有一絲疑慮,但也沒有多說什麽。畢竟馬上就是比賽,比賽完了爭取搞定那枚印章,趕緊回物質界再說。至於這個奇怪的老人,管他是誰也好,哪怕就是深淵裏某位大惡魔假扮的,那也不用理睬了。


    回到房間,發現欣布、葵露和阿忒妮還沒回來,凜拉著梅菲斯說話,伊莉雅本來說要補充睡眠,現在也跟著過來湊熱鬧。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說成一片,瓊恩在旁邊壓根插不上嘴,而且談論的話題他也近乎完全無知,索性起身去樓下,打算給她們要點飲料。


    走下樓梯的時候,恰巧又正遇上了剛才那個灰袍老人,正一步一步蹣跚著往上走。樓梯不寬,瓊恩側身避讓,讓他先過。“謝謝。”老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低聲說。


    “您客氣了。”


    瓊恩也沒在意,正準備往下走,突然背後陰冷的聲音低低傳來,“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小家夥,”老人說,“看在你老師的份上,我不難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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