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被打開了。


    足足九層人皮,裏麵卻隻是黑黑的一小截指骨。


    哪怕無數年後,陳默依然記得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與厭惡。隨著一層層人皮被打開,他隻覺得全身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結了冰,整個世界的陰氣都似乎凝集在了那一點上。他想大叫,想警告胡大俠,喉嚨卻被無邊的顫栗堵住了,他拚命的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修者的感官最為靈敏,哪怕隻是匆匆一瞥,胡景軒也瞬間察覺到了不妙,翻手便把指骨重新用人皮包了起來。但隻是這呼吸之間,卻有一道看不見的波動迅速蔓延,遠處傳來一聲詭異的嘶鳴,隨後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整個大山都向叫聲的主人表示著臣服。


    山邊的夜,寂然,冷峭。


    陳默跪倒在地上,大口的喘著粗氣,短短一瞬,全身卻都被冷汗浸透。胡大俠雙目緊閉,口中流出一絲鮮血,方才與包裹直接接觸,心神幾乎完全失守,幸而當機立斷咬破舌尖才勉強冷靜下來。莫名的驚惶在眾人心頭縈繞,卻被一聲女子的輕咳衝淡了些許。


    抬眼一望,李屠子與四娘子的手,竟緊緊牽在了一起,這是方才危機時二人的本能反應。陳默不是情聖,卻也算有些戀愛經驗,這對歡喜冤家間不知有什麽樣的故事,雖然暫時未成眷屬,看來相互早就把對方視為了最重要的依靠。


    如果這一幕發生在地球,也許會是男子或女子拚命擋在對方身前的勇敢舉動,這種犧牲一定會被很多人津津樂道。可在這以武為尊的世界裏,在兩個同樣驕傲,內心卻同樣脆弱的靈魂麵前,他們下意識的選擇了共同承擔,共同麵對,這是二人無數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所養成的默契,隻要手還牽在一起,哪怕死,也不會寂寞。


    “直他娘!這包裹裏的到底是甚麽,實在邪門!”盡管和四娘子鬥嘴了幾十年,李屠子卻還是決定用一句粗口來打破尷尬,方才二人似乎心意相通,可如果他敢像往常那樣說出“老子竟然碰到了你的手,完了完了,老子的手要爛掉了”之類的疲賴話,說不定四娘子真的會立刻抽出寶劍追殺他。相交幾十年,絲絲縷縷的情愫被方才無邊的絕望放大,讓李屠子心神激蕩。


    沒有詩歌中的風花雪月,也無暇眉目傳情,莫名的危險就在眼前,如果真的要死在這裏,身邊躺的是她,似乎,也不錯?


    四娘子的手握起來有些冰涼,軟軟的。


    “胡大哥,陳兄弟,你們沒事吧?”四娘子從微微的尷尬中回過神來,又去看另外二人。


    “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要盡快上路!”胡大俠緩緩睜開眼,語氣凝重。方才瞬間心神動蕩,內息竟然都有些不穩,幸好自己及時運功,否則怕是有走火入魔的危險。


    那包裹中到底是何物?胡景軒心中如驚濤駭浪一般,他行走江湖百多年,什麽樣的凶險沒經曆過,什麽樣的詭異沒見識過?可剛才僅僅一瞬,卻仿佛經過了億萬年,他看見了自己的結局,看見了整個世界的結局。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沒有殘肢斷臂,也沒有妖魔鬼怪,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世界,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世界,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一群人活生生的埋進厚厚的泥土中,一千年,還是一萬年?


    眼淚落在泥土中,融入了泥土,身體裹在塵埃裏,也化作了塵埃,那讓人抓狂的死寂與黑暗,卻仿佛無止無休。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身體不存在了,黑暗不存在了,時間也不存在了,甚至虛無本身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消失了。沒有時間,沒有空間,一行不知用什麽語言書寫的文字莫名出現在了心底,他竟然能讀懂這毛骨悚然的內容——死亡,是眾生的唯一歸宿。


    這是整個世界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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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大哥,快看!”四娘子的喊聲把胡景軒從短暫的失神中拉了回來,他趕忙順著四娘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官道另一側的安陽河畔,隱隱綽綽的有黑影在移動。


    大塊大塊的黑雲飄過,星星月亮都藏了起來,周圍是一片漆黑,隻有身邊的篝火帶來些許光亮,四麵都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卻因為光線太暗看不清楚。拉車的幾匹馬兒早被栓在了一旁的大樹邊,此時淒厲的嘶鳴著,拚命想要掙脫束縛。陳默眼看著其中一匹最粗壯的,奮力拉扯著韁繩,竟已被勒的滿麵鮮血兀自不肯停止。


    “去!”胡景軒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點燃,手上運動真氣,火折子帶著通紅的火苗激射而出,落在官道對麵的草叢中,可惜昨日的一場春雨讓一切還帶著水氣,火折子隻是閃了一閃,便熄滅了。


    借著方才那一瞬的光亮,陳默卻看到了讓他頭皮發麻的一幕。無數人擁擠在一起,從安陽河中爭先恐後的爬出,向著他們這邊走來。這些人有老有少,卻都是麵目慘白,臉和身上滿是水泡過後的浮腫,雙眼呆滯沒有一絲神采,有些更是連血肉都被泡爛了,隻剩下一副掛著淤泥的骨架,眼窩中還帶著森森白芒。


    “是水鬼。”四娘子眉頭一皺,哪怕是見慣了刀山火海的女中豪傑,對如此醃砸又詭異的場麵終究有些厭惡。


    “胡大哥,咱們快走吧!它們動作慢,追不上的。”李屠子說道。


    “怕是不好走了。”胡大俠歎了口氣,上前一步抽出寶刀揮動幾下,火堆中的幾顆樹枝飛了出去,借著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四處都有鬼物向這邊而來。


    “幾位兄長,可有對付鬼物的方法?”陳默畢竟比不得屍山血海中闖出來的三人,此時的聲音竟有些微微的顫抖。


    李屠子苦笑道:“這隻在古籍和傳說中出現的東西,誰知道該怎麽對付?上次遇到了,還是拚了老命才跑掉。也不知撞了什麽邪,這些鬼東西是近兩個月忽然出現在安陽一代的。”


    兩個月?那不是和自己來到盤古世界的時間相符,難道有什麽聯係?陳默隻是一轉念間,卻又聽見胡大俠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唉!陳兄弟,是胡某連累了你啊!”胡景軒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一會兒胡某用盡畢生所學,你們能逃得幾個,便逃得幾個吧!”


    “胡大哥,你我三人同生共死多年,怎能說這等喪氣話?”四娘子嗔怪的望了胡大俠一眼,又拍拍陳默的肩膀道:“陳兄弟,等一下我們三人護送你殺出去。坦有不測,兄弟若是心中惦念哥哥姐姐,待得天明鬼物退去,回來把我們三人葬在一起,莫要棄屍荒野便好。”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難道這些鬼物真的無法克製了?”現代社會長大的陳默算不上是個視死如歸的漢子,但用三位豪傑的命讓自己苟且偷生,在心底卻又有些無法接受,何況即使犧牲三位大俠,麵對四麵圍來的海量冤鬼,自己又真的能逃出生天嗎?


    他拚命在腦海中想著各式捉鬼的辦法,地球的各類傳說中,鬼是常見的主題,但往往是用些符篆、咒語之類的東西。驅鬼的符篆陳默是沒有的,道家九字真言或者佛門咒語,誰知道那些管不管用?


    電視劇裏南毛北馬這些驅魔家族的傳人為何還不快快出現?如果此時有個留著小胡子的大叔駕著五色的雲彩捏著符篆出現,他一定會以身相許。腦海中莫名出現了新東方廚師廣告的場景,自己與一位小胡子大叔麵對麵在餐館相親,他甚至能看清自己臉上的一抹紅暈,隨後上菜的服務員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遇到毛家的小方道長,你就嫁了吧!”陳默羞澀地點了點頭,心中想的卻是——為何不是馬家的馬小玲?


    “上次試過了,最後隻能落荒而逃。”李屠子的聲音打斷了陳默的思緒,如此緊張的時刻竟然還在心裏胡思亂想讓他微微有些羞愧,隻聽得四娘子也說道:“上次遇到的鬼物有兩種,一種是有身體的,就像那些水鬼一樣,刀劍可傷,悍不畏死,斬下頭顱身子還會不停爬動。更棘手的是還有些是沒有身體的,仿佛幻象一般,刀劍砍上去直接穿身而過,根本沒法對付。”


    仿佛是為了印證四娘子的話,一匹發瘋的駿馬終於掙脫束縛順著官道衝了出去。才跑了不遠,便被已經圍上來的鬼物逼得不住後退,隻能暴躁的不斷用馬蹄刨著地上的泥土,喉嚨中如野獸般發出一陣陣的低沉的嘶鳴。


    幾隻看起來有些虛幻的鬼物緩慢的飄上前去,伸出手掌輕輕觸摸馬兒的身體,沒有掙紮,也沒有血肉模糊的場景,那匹馬兒就這麽完好無損的站在那裏,眼中的光芒卻漸漸暗淡,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靈魂。


    鬼物還在緩慢前進,死去的駿馬轟然倒在地上,被無數有實體的鬼物踐踏,發出令人難受的骨骼斷裂聲。


    “真他娘的邪門!”李屠子口中嘀咕著。


    胡大俠上來一步拉著陳默的胳膊道:“事不宜遲!陳兄弟,我們護著你往水邊走,水鬼都有形體,至少可以用刀劍傷到,說不定能殺出一條路!”


    “實在太多了啊!”陳默搖了搖頭,隨著鬼物越來越近,視線也變得清晰起來,這密密麻麻的水鬼大軍到底有多少?幾千,還是幾萬?


    “幾位哥哥姐姐,我這裏有些手段,隻是不知是否管用,且隨我一起試試!”時間緊迫,陳默大喊一聲,腦中回憶著電影裏的場景,其餘三人便學著他的姿勢在手上捏起手訣來。


    “臨!”


    “兵!”


    “鬥!”


    “者!”


    “皆!”


    “陣!”


    “列!”


    “前!”


    “行!”


    “誅邪!”


    ……


    騙人的!電視劇都是騙人的!什麽都沒有發生,鬼物們依然緩慢的向這邊簇擁著。


    李屠子目不轉睛的等著陳默下一步的手訣,卻見他愣在了那裏,不禁焦急的問:


    “然後呢?”


    然後?沒有然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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