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冷峭,萬裏雪飄。


    老者在斷崖之上,默默望著來時的小徑,方才踩過的腳印早被大雪掩蓋,再看不到了。他轉頭瞥著崖上的巨石,風卷著雪片撲在花白的胡子上,不久便被護體罡氣融化,卻又迅速凝成了冰淩,晃晃悠悠掛在胡須底端。


    “既是來了,何不現身,還想偷襲不成?”他臉上浮出一絲冷笑。


    “嘁!”一名少婦聘聘婷婷從巨石後現身,口中也是冷冷地回著:“殺你個老狗,還不須用那些招數。”


    “老狗?”老者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少婦卻隻在一旁麵無表情地望著。過了許久,他終於收住了笑容,微微一揖道:“方才有些失禮,許多年無人敢如此稱呼老夫了。”他上下打量少婦,又道:“你我兩家的仇怨,怕是有上千年了吧?若是老夫沒有搞錯,你乃家中獨女,至今還未許配人家,隻須斬了你,這段恩怨便算是塵埃落定了。”


    “可惜啊,奴奴還不能死。”女子的聲音帶著幾分嫵媚,麵上的神情卻是陰冷無比:“你還有兩子一女,待斬了你,還要趕去送他們上路。”


    老者刷的一聲抽出腰間寶刀,刀訣念誦之下,耀目的靈芒瞬時將刀身包裹,他大笑著舉刀喊道:“那便讓老夫稱稱你的斤兩吧!早就和你一位先輩說過,你劉家的功法若練不到第三式,便絕不是老夫的對手!”


    “廢話少說,接招!”少婦拔出雙劍,口中大喊:“人之初!”


    手中雙劍揮動,地上的雪團竟凝成三道冰槍,向老者射去。


    “雕蟲小技!”老者輕蔑地笑笑,低吟道:“張王李趙。”


    銀白的光幕在麵前出現,冰槍撞在上麵炸成片片碎屑。此時,卻聽得身後一聲嬌叱:“性本善!”不知何時,少婦已轉到老者身後,一道寒芒直奔後心。


    “周吳鄭王!”老者隻是抬抬手,身形卻瞬間出現在三丈之外,他獰笑著道:“早就說過,若是練不成功法第三式,你不是老夫對手。”


    “哦?”少婦挑了挑眉毛,笑道:“你且看看自己站的地方。”


    老者環顧四周,發現腳下已被粗重的荊棘藤蔓纏住,還在不斷向身上爬著,眼見著身子便動不了了。


    “馮陳褚衛!”老者趕忙喝道,上百靈劍在周身顯現,齊齊斬向胳膊粗的藤蔓,隻聽到金鐵交擊之聲,劍芒在荊棘上刺出片片火光,卻都被彈飛了出去。


    “這靈藤,法寶之下,無物可斷!”少婦依舊嫵媚地笑著,“這便是新近練成的第三式——性相近。瞑目吧,奴奴很快送你的兒女下去陪你。”


    “哈哈哈哈!你得意的有些早了吧?”老者張狂地大笑,他眯起眼,有些陰冷地望著少婦道:“隻是練成了‘三字經’的第三式,便以為能報仇?卻不知老夫早就練成了‘百家姓’第四式!”


    “蔣沈韓楊!”口訣誦出,老者眼中的寒光幾乎凝為實質。


    血柱自少婦胸口噴出,把地上的積雪染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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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被迫流落到這神秘的盤古世界,心中總是不太暢快。記得師傅說過,中華文明古代教幼兒識字開蒙的《千字文》竟不是南北朝時編纂,而是上古流傳下來的仙道咒法,於是陳默閑暇時便開始在腦海中遐想仙人們口誦《千字文》打鬥的場麵作為消遣。


    可惜,《千字文》中“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類的句子,聽起來終歸有些氣勢,於是他便很惡意地認為,同樣是古代幼兒讀物的《百家姓》、《三字經》也是仙家咒語,腦海中的仙人爭鬥立刻增添了一些荒誕的味道。


    “來人啊!救命!”驚惶的喊叫聲把陳默從遐想拉回現實,抬眼望去,福貴正從山邊沒命似地向茶肆狂奔。


    再看他身後,一隻足有臉盆大小的蚊子晃晃悠悠尾隨而來,尺許長的口器在朝陽映照下泛出一抹惡心的橘紅色,寬厚的翅膀快速閃動,發出讓人心悸的嗡嗡聲。


    “真是沒用,連蚊子都怕。”陳默小聲嘀咕著,拎起身邊的長凳迎了上去。之前在山上兩個月的野人生活,讓他對這些詭異的生物早就見怪不怪。


    隻是片刻功夫,福貴已兔子似的衝進了屋,“砰”地一聲關上了屋門。身後的巨蚊一愣,便覺得有黑影帶著嗖嗖風聲襲來,還不等它有所反應,陳默手中的長凳已結結實實拍在身上。蚊子被抽得飛了出去,破碎的肢體噴出惡心的粘液,把茶肆外的露天桌椅弄得汙穢不堪,一片巴掌寬的翅膀在空中打著轉,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告訴你多少次,拾柴火最多到山邊,否則容易引來山上的巨蚊,怎麽就不長記性!”屋內響起柳掌櫃的咒罵,間或傳來福貴的低聲辯解,隨後隻聽得咚的一聲,木門被粗暴地推開,一名身材略胖的中年男子衝出來,又衝陳默吼著:“還不快把桌椅擦幹淨,眼見著客人就要來了,想喝西北風不成?”


    “好了好了,我這就去!”陳默不滿地回應著,隨後抓起手邊的破布,向水缸走去。


    自從被傳到那該死的山洞,先是在猛獸橫行的大山裏做了兩個月的野人,隨後總算摸索著下了山,在這荒山邊的茶肆混了幾天飯吃。


    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但能吃上幾口粗麵的幹糧,總比每日靠山上的野果度日強。兩界山上的桃子汁多味甜,可再美味的仙果吃上兩個月總歸不是滋味。


    做雜役是辛苦的,對於陳默這種算得上“四肢不侵,五穀不分”的現代青年而言,這裏簡直像是暗無天日的農奴社會。可惜,想要回到朝思暮想的地球卻難比登天,他這次算是徹底被師傅給坑了。


    水缸中的水已見底,陳默費了好大勁才把胳膊探進去,沾濕了手中的布片,規規矩矩擦起了桌子,柳掌櫃的念叨卻源源不斷鑽入耳朵:“前幾日見你穿得破破爛爛,才好心收留,舍你口飯吃,卻不想竟是個好吃懶做,雜活都做不好的廢物!你還敢瞪我?打死一隻蚊子覺得自己了不起了?老子在茶肆二十年,見過的巨蚊沒一百也有八十,你還把自己當成無所不能的仙人了?”


    “唉!”陳默無奈地歎了口氣,繼續與桌子上的汙漬作著鬥爭,身後卻又傳來陰陽怪氣的聲音:“擦完桌子,快些去河邊把水缸挑滿!”


    “說好了每人一天,今日該你去挑水。”他口中說著,轉過身,福貴那張讓人厭惡的白臉映入眼簾。作為茶肆的“資深夥計”,福貴對陳默這位新人有著說不出的敵意,總要想方設法讓他多做些活計,擺一擺自己老前輩的威風。


    “原本就該你去挑水,憑什麽讓我去?”陳默不服氣地盯著福貴,說道:“何況我才剛幫你打死了巨蚊。”


    “哼!不過是一隻蚊子,我方才手中沒有兵器而已。”福貴一臉冷笑,“我讓你去挑水,你聽是不聽?”


    一隻木碗向二人砸去,隨之而來的是柳掌櫃的怒吼:“爭個甚麽!都去挑水!若是客人來之前收拾不好,今日你們便休想在屋內過夜,讓四處遊蕩的鬼物抓了去才好!”


    “嘁!這世上哪有鬼,都是騙人的。”陳默小聲嘀咕一句,低頭躲過了飛來的另一個木碗,與福貴一同拎著水桶向河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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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陽縣,是趙國的邊境大城,更是燕、趙兩國交往的重要通道。


    而荒山茶肆,就建在距離縣城三十裏的官道旁,這裏是邊關與縣城通道的中央,背靠巍峨的兩界山,麵對洶湧的安陽河,尋常過客在荒山野嶺中趕路,走得乏了,總會到這裏喝上一碗香茶。


    眼下正是初春時節,雖沒有杜牧筆下“千裏鶯啼綠映紅”般的江南風光,卻處處透著北國春日的粗獷,別有一番風味。隨著天氣慢慢暖和下來,往來的客人也逐漸增多,兩位夥計才剛忙前忙後收拾完,來不及喘氣,不遠處便傳來悠然的馬蹄聲。


    “有人來了,還不快去迎客!”柳掌櫃訓斥著。


    “我去,我去!”不等陳默起身,福貴早就飛身躥了出去,眨眼間便已恭恭敬敬站在官道旁。能夠乘坐這等華貴馬車的往往都是些有錢人,伺候好了,說不定還會有銅錢的打賞,這種美差福貴可絕對不會讓給陳默。


    過不多久,三名客人被迎了過來,哪怕茶肆的露天桌椅才被陳默擦過,福貴依然諂媚似的又用自己的衣袖仔細擦拭了一遍,口中還說著:“我家新來的小廝幹活太糙,幾位是貴人,可不敢弄髒了您的衣裳。”


    領頭那名肥頭大耳的中年對他很是滿意,隨手便甩出一把銅子兒,身旁那位十三、四歲的少年則是一臉高傲地坐在那裏,輕蔑地看著福貴趴在地上認真地撿銅錢。至於身後不苟言笑的勁衫壯漢,想來是護衛一類的角色。


    “哼!貪婪猥瑣,果然是個奴才!”少年不屑地皺了皺眉,口中說道。


    “廣兒,不過是個下人,若是看不慣,爹爹今後不打賞了。你是要走上仙路的人,何必為這等小事費神。”中年點頭哈腰地哄著少年,顯然對他十分在意,臉上的肥肉隨著笑容擠作一團,幾乎完全擋住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


    正說著,又有客人到了茶肆,抬眼看去,卻是兩名衣衫襤褸的少年。


    “掌櫃的,俺們是去縣城賣桃子的,俺妹子衣裳穿少了有些受涼,想討碗熱水喝。”走在前麵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高大健壯,皮膚黑得如木炭一般,說話的聲音也是甕聲甕氣。在他身後,一個瘦小的身軀畏畏縮縮地站在那裏,低著頭,看不清麵容。


    “還不快去迎客!”福貴撿完了銅錢,對陳默嗬斥道。這種沒錢打賞的客人,他可沒心情浪費時間。


    “兩位先坐,一碗熱水而已,我這便去倒。”陳默微笑著把兩人引到座位上,幫二人從背上取下沉重的竹婁,裏麵裝滿了碩大的桃子。


    “多謝大哥。”女孩抬起頭,甜甜地說了一句。


    好美的女孩!陳默心中不禁一顫。


    之前他對於蕙質蘭心、宛轉蛾眉之類的詞一直缺乏直觀概念,眼前這位女孩卻成了最好的詮釋。


    純淨,這名看起來十一、二歲的女孩全身散發著一種讓人心曠神怡的純淨,白皙的麵龐上掛著一汪水靈靈的大眼睛,烏黑的秀發被一根普通的木棍紮起來,盤成了簡單的發髻。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華麗的修飾,甚至看起來有些潦倒,但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莫名的貴氣,隱隱竟有些出塵的味道。


    “好俊的女娃!”不等陳默開口,那位肥胖的中年客人已大聲叫了出來,他色迷迷地站起來走到女孩身邊,放肆地上下打量著,隨後問同行的少年:“廣兒,這娃娃生得不錯,爹爹看來,不如把她買回去,給你做個通房丫鬟可好?”


    “倒是有幾分姿色,做我的丫鬟勉強夠了。”少年看了一眼,不屑地說道:“不過,怕是爹爹自己看上了她的美色吧?”


    “嘿嘿,咱們父子連心,還說這些做甚?”中年尷尬地笑笑,又衝著女孩說道:“娃娃,進了我馮家,包管你不用再靠賣果子度日,還可以給你這位兄長尋個差事,你意下如何?”


    “……我不願!”女孩有些怯懦地地下頭,語氣卻萬分堅決。


    “哼!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看你的麵相,也快到了說婆家的年紀,進了我馮家的門,包你一輩子吃穿不愁!”中年揮揮手,旁邊站著的護衛把一個巨大的布袋遞來,一堆銀錠嘩啦啦地被倒在桌上:“我馮氏一族家大業大,專做趙、燕兩國的邊境買賣,算是腰纏萬貫的豪富之家。”


    “你可知道,我兒子馮廣又是誰?”中年自豪地指著不遠處的少年,少年很配合地傲然仰著頭,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天才:“我家廣兒是君子仙學的學員,二等資質,連仙學的師長都對他讚不絕口!我馮家,可不隻是尋常商戶,說不定將會出個真正的仙人了!”


    “現在明白我馮家的厲害了吧?”中年傲然挺著胸膛,說道:“你可知道,未來的仙人,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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