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是醫生!醫生你回來啦!”


    赫辛回到基地的時候, 已近傍晚。


    此時的基地竟仍舊燈火通明,遠遠可以看見幢幢的人影奔波在各建築和木屋間。有些人手上還抱著小動物,隱約傳出嘈雜交流的人聲, 以及各種各樣動物的叫聲, 熱鬧非凡。


    一個抱著醫用工具箱的女性護士看見他, 不由停下匆匆的腳步, 驚喜地打了聲招呼。


    因著赫辛明麵上的身份是醫生, 是以這段時間除了病人, 便是基地的醫學工作者與他接觸得最多。再加上赫辛總是不藏私地分享他的醫術, 讓他們受益匪淺,眾人對他更是欽佩敬仰。


    幾乎不用赫辛詢問, 護士便率先長鬆了一口氣。


    “白天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我原以為您跟我一樣留守基地的, 結果後來去木屋卻沒找到您,我還以為……”


    她舒了口氣, “總之看到您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現在大家都在處理後續事宜,調查小隊還在追蹤真龍種的情況, 總隊長讓我們優先救治那些被卷入的動物,現在飼育室忙得一團亂, 都不夠位置了……”


    原本她是想向赫辛說明一下現在基地的情況,說著說著卻忍不住小小抱怨起來, 偏偏護士臉上的神情又分明是一種劫後餘生的釋然,就像在急於發泄胸中的喜悅。


    誰能想到在發生了這種程度的事件後, 他們還能夠活著站在這裏,生生熬過了危機!


    護士這樣並沒有去暴風穀的,都隔著遙遠的距離就感覺到了那邊巨大的動靜,更不要說那兩道先後出現的、不同顏色卻橫貫天際的光柱!真不敢想象赫辛這群親臨現場的人, 是怎麽從那樣的地方幸存下來的!


    赫辛安靜地聽著她說完,溫和的目光狀似無意地瞥過左前方的一棵樹。


    那棵樹的枝葉突然簌簌搖晃了一下,幾片落葉登時從樹梢上掉了下來,似有一抹黑銀色從樹叢中一閃而過。


    赫辛見此唇邊的笑意驀地加深,方才將視線重新落回護士身上,溫聲問道:“暴風穀那邊發生了什麽,有人說了嗎。”


    護士一愣,“這個、還沒有……因為大家都很忙的樣子,總隊長也還沒有抽開會議。”


    赫辛於是了然。難怪基地眾人對他的到來依舊一切如常,應該是知道他身份的人——確切地說,是對他身份大大存疑的知情人,還沒有將事情宣揚出去。


    他大概能夠猜到他們的心境——應該是吃不準他這個疑似隱藏身份的神明,會不會排斥曝光。若是因此大肆宣揚,招致神明的厭惡,那他們如何承受得起。保險起見,在真正確認赫辛的態度前,眾人不敢輕舉妄動。


    “說到總隊長……”護士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臉疑惑,“我看總隊長回來之後去過您的木屋,似乎想要找您,之後又陸陸續續去了好幾個人。他們的臉色都有些奇怪,問他們,他們也不說是什麽事……”


    因為護士住的木屋跟赫辛比較近,都是基地的外圍邊緣地帶。


    因著她自己隻是個實習護士,而赫辛則是沒有正式編製的臨時兼職,所以住處分配不到中心地段也正常。要知道在基地拮據的情況下,他們這樣的基層工作人員能夠分到房子,都算是上麵大發慈悲的救濟了。


    可是最近這短短的幾個小時,護士已經看見不下十幾個基地高層,乃至於武裝部隊總隊長這樣平時根本連麵都見不到的大人物,造訪他們所在的偏僻地段了。


    而這些人的表現更是一個比一個奇怪,他們到了醫生的門前卻又不敲門進去,偏要在門外躊躇徘徊。


    最長的一個甚至生生耗了快要一個小時,最後連她都看不下去了,壯著膽子告訴他們說赫辛根本還沒回來,才終於把他們打發走——走得的時候又一步三回頭,表情豐富極了。


    赫辛聽完護士的描述,倒沒有覺得意外,他笑著表示感謝,“我知道了,那我先回木屋看看,辛苦你了。”


    “不客氣!”護士一昂頭,“那我也先走了,飼育室那邊正缺人手,回見啦!”


    她說著抱起工具箱離開,走出幾步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回頭豎起大拇指喊道:“醫生,你今天頭上的花環很好看哦!超適合你的!”


    赫辛聞言一愣,隨即也笑起來,“謝謝,我也很喜歡。”


    一陣大風起,路旁的一棵樹劇烈地搖晃起來。


    隨後,赫辛開始朝木屋走去,一路上,他的視線總是逡巡在路旁。有時候是一棵樹,有時候是一塊巨石,有時候是建築之間不易察覺的角落……但不管是哪裏,他總能找到那一抹輕輕的呼吸。


    那道呼吸從來不超過他五米,總是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他們兩個像在進行一場心照不宣的迷藏,明明彼此時刻都能發現對方,卻遲遲沒人指出來,好像這樣就可以永不結束。


    而在赫辛尋找著對方的同時,隱藏在暗處的神明也在注視著那道像在發光的身影,神明頭上戴著與赫辛的同款花環——


    “他說他很喜歡……”荒神動了動唇,輕輕的聲音裏是掩藏不住的雀躍,他垂眸看向扒拉在自己肩膀上的小泥人,“你聽見了嗎,他說他很喜歡我編的花環!”


    小泥人吐出一個泡泡,轉身糊了荒神一塊泥,心想他主人怕不是石樂誌,竟然跟塊泥巴炫耀。他已經夠飽了!


    轉眼間,赫辛抵達了自己的住處前。


    木屋的外表仍舊是赫辛離開時的模樣,周圍的野花在這一帶開得最好。纏繞在屋頂的藤蔓垂落,隨著輕拂而過的微風顫動,青翠欲滴,憑生暖意。


    但是等到他推門進去以後,才發現原本靠牆的貨架竟然已經整個倒在了地上。放在貨架上的草藥、藥瓶落了一地,有的淌出來的藥水都幹了。


    赫辛一怔,感應了一下。


    “……是被震塌了嗎。”


    原來是之前發生的事情都動靜太大,港口飛船轟鳴、真龍種打架、召喚儀式……種種動蕩,成功讓這個原本就粗糙簡陋的架子壯烈犧牲。與之相比,同樣經不起摧折的木屋還能夠堅強站立,已經算了不起了。


    不過沒關係,大不了重找重配就是了,他製作這些除了救人,本也是興趣居多。


    這麽想著,赫辛便蹲下來,打算先把能夠搶救的搶救下來,收拾一下這滿地狼藉。


    然而在他剛剛撿起一個藥草的時候,空蕩蕩的屋子裏便瞬間多了一個人。同時那人的手伸過來,幫他把一捧植株拿起。


    赫辛不驚不慌,沒有抬頭,隻笑道:“舍得現身了?”


    “……”輕輕的呼吸聲響在屋子裏,隨後便是那人低沉的回答,“剛才外麵人太多了。”


    赫辛於是站起來,把藥草放到旁邊一張完好的桌子上,“我知道。”


    他說著終於回身望向荒神——


    出現在他麵前的荒神已然是卸掉了全部裝備的狀態,露出的一張臉是超乎尋常的俊美。常年折射不到陽光的皮膚白皙卻不病態,他的眉眼鋒銳,身姿挺拔,整個人立在那裏,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尤其是現在屋內的光線昏暗,掌控著恐怖力量的神明半隱在黑暗之中,氣息接近於無,隻一雙眼瞳流轉過危險神秘的銀色虹光。


    與可以完美融入人世的赫辛不同,這個“人”隻是站在那裏,便足以叫所有人知道,他絕對不是普通人類。


    赫辛順手拿下對方剛剛藏身樹上時,頭上沾上的一片樹葉,舉到他麵前晃了晃,“雖然我希望你可以多接觸這個世界,不過還得順其自然,循序漸進,我們不著急。”


    荒神定定望著那片葉子,它沒有枯萎。身處赫辛的力場之中,世界儼然是最尋常、最堅強的模樣——是他以往絕對不敢奢望的“尋常”。


    荒神下意識地攤開掌心,尤著赫辛將樹葉放了上去。


    那人溫熱的指尖輕輕劃過他微涼的掌心,轉瞬即逝——即使是擁有著恐怖力量的荒神,在褪去盔甲後他的掌心也是柔軟的,相觸的瞬間竟有些瘙癢,叫他禁不住收束握緊,呼吸一滯。


    直到赫辛略帶困擾的聲音響起,才叫他終於回神。


    “唔……”赫辛斂眸望著地上的一處水漬,眉心微攏。


    荒神想也不想地開口,“怎麽了?”


    “啊,這個藥是一個病人療程中的一環,按照約定,他應該明天就會來拿。”


    “既然藥摔碎了的話,直接用神力……”荒神話還沒說完,對上赫辛看過來的眼神,立即改口道,“那麽,要怎麽做才能最快地重配一副呢?”


    赫辛聞言給了他“孺子可教也”的眼神,狡黠一笑,“幸好這個藥的原材料就在基地裏,明天之前完全來得及重做一副。”


    赫辛想著他大概身份隱藏不了多久了,不過醫者應當善始善終,至少走之前得把那些病人的藥都留好。


    兩人來不及收拾現場,當下決定先去取原材料。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兩人離開木屋後約莫一分鍾,總隊長領著一群人再度造訪了木屋。


    “……醫生回來了!”他們辨認出門有打開過的痕跡,好不容易強自平靜的心緒瞬間沸騰——他們原本以為對方已經不會回來了!


    說不清究竟是緊張還是激動,複雜的心潮洶湧,終於,站在最前麵的總隊長上前敲了敲門。結果門沒鎖,一推就自己開了。


    下一秒,滿地的狼藉映入了眾人的眼簾,讓他們直接瞪大了眼。


    “這是……!”


    “是、是誰……?”誰敢襲擊“神明”的居所!看樣子醫生還不見了,誰能夠讓疑似農神的醫生悄無聲息地回來又消失!?


    眾人瞬間腦補了一場發生在這間小小木屋裏的大戲,而一旦牽扯到農神,他們的腦洞就必然少不了另一個人。是了,眼前的“敵襲”分分鍾讓他們想到了那對傳說中的死對頭——難道是……荒神!!?


    而他們不會知道,他們腦補的這對死對頭此刻正在基地更外圍的一處地方一起“摸魚”。


    “多多魚,這種魚就喜歡生活在這種小湖泊裏,它們經常會在水底找一種很稀有的水草。它們把這種水草裝點在自己身上,充作掩護、食物,甚至用來求偶。”赫辛站在湖邊,點了點下顎,“總之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也很可愛。”


    荒神秒懂,“我們要找的原材料是那些水草。”即是赫辛提到最多的是魚,然而他依舊輕易通過對方的語氣和直覺,瞬間理解了對方真正想要的東西。


    赫辛笑著點了點頭,翠色的眼瞳發亮,“我們來比比看吧,誰找到的最多。”他在荒神可能反對前,再度道,“我們還沒有好好得比過一場,這次就試試吧。”


    總是被別人說成是“宿敵”什麽的,然而真正意義上的較量一次都沒有,就連最正大光明的一次至高神競選也夭折途中,農神就不信他們不能好好得比一場!


    荒神沉默了一秒,然後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出意外地選擇了縱容自家宿敵的興致,“好。”


    赫辛直接縱身一躍,他在半空中變成了一條“多多魚”,然後躍進了湖裏。


    要說多多魚這種生物,皮表是黑色的,鱗片在月光下又閃著淡淡的銀光,竟然與荒神的配色有些相似。


    化身成魚的神明很快竄進了多多魚的魚群裏,整個魚群頓時驚為天人。


    ——[哦,天哪,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多多魚!]


    ——[請看我一眼,容我向您獻上最誠摯的表白!]


    荒神眼睜睜地看著這群顏狗魚群開始圍著赫辛轉,然後有些魚主動湊上去,扯下了自己身上的水草遞過去。


    ——這種溫和的、如水般自然的做法,的確會是農神的風格。


    抱著荒神褲腳跟來的小泥人:“啵!”


    荒神:“不,我不可能嫉妒一群魚的……不可能……”那聲音逐漸發虛。


    與選擇“融入”的赫辛不同,荒神迅速變成了一隻蒼青色的水鳥。這種水鳥是多多魚的天敵,它們能夠在水中遊泳,叼走看中的獵物再快速飛離。


    而當水鳥將目標定在那些魚身上的水草時,這一切同樣容易。


    蒼青色的水鳥出現的刹那,水中原本聚在一起的魚群瞬間開始四散逃逸,甚至匆忙間連不小心落下的水草都不管了。


    ——唯獨一條多多魚迎麵而上。


    “夜晚可不是你的狩獵時間,水鳥閣下。”神明化作的魚銀黑綺麗,閃耀著如同他宿敵眼眸中的銀色虹光一樣的亮澤。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成了魚,所以瞬間入戲,連語氣都變得比平常更加可愛了——荒神想。


    湖麵上,蒼青色的水鳥同樣矯健美麗,反射出如同他宿敵的長發一樣生機勃勃的光彩。


    “但是……你見到我也不應是停留而是逃離,多多魚閣下。”水鳥垂下頭,低低道。


    “好吧好吧,那麽我們扯平了。”多多魚擺了擺尾巴,他身上還纏繞著剛才其他魚獻給他的水草,“你把除我以外的魚都嚇跑了,所以,現在我是你能夠選擇的唯一目標了是嗎。”


    “我想……是的。”水鳥頓了頓,語氣有些小心地問,“我能落到湖上嗎?”


    多多魚疑惑:“當然,這還用問我嗎?”


    水鳥輕聲道:“我以為這片湖是你的領地。”


    多多魚一拍魚鰭:“可你是魚的天敵,天敵之間是不需要守規矩的!”


    水鳥結巴了一下:“哦、哦……好的……抱歉?”


    多多魚“啪”地拍出了一股水花,試圖降落的水鳥頓時被濺了一身水。


    多多魚恨鐵不成鋼地提醒:“我們現在是競爭關係。”能不能好好比一場!


    然而,水鳥隻慢吞吞地落到了湖麵上,然後像隻水鴨子一樣漂浮著,銜起了那些因為被落下,而輕飄飄浮上水麵的水草。


    原本以為能上演一出生死角逐的多多魚:“……”


    多多魚遊了過去,氣惱地從水下拿腦袋去頂飛鳥厚厚的胸脯,魚類特有的堅硬鱗片觸碰到鳥類柔軟溫暖的茸毛,兩個“人”登時都愣了一下。


    最終是多多魚率先回神,吐了個泡泡,“你在幹嘛?”


    水鳥微微炸開茸毛,他有些不自在地蹬了蹬腿,可他忘記了他的下方就是赫辛。於是鳥類的爪子總能夠蹭到冰冰涼涼的魚鱗,偏偏對方還不自知地繞著他打轉,挑釁似的在他周圍挑起漩渦。


    就是在這樣煎熬的“地獄”裏,水鳥艱難地撿完了所有水麵上的水草,強作冷靜地將水草輕輕推到了多多魚麵前,“送給你。”


    多多魚:“?”


    水鳥解釋道:“其他魚剛剛都送了。”


    多多魚:“……那是因為我跟它們是同族。”


    水鳥:“不是同族不可以嗎?”


    多多魚:“你見過羊跟狼做朋友嗎?”


    水鳥:“我見過鳥和魚做朋友。”


    多多魚:“哪裏?”


    水鳥:“我們。”


    多多魚:“……”


    誠然,普通的魚和鳥不可能,但農神版的多多魚跟荒神版的水鳥的確……嘶,這家夥變聰明了啊!明明一萬年前還隻會結結巴巴地解釋,現在都學會套路他了!


    多多魚最後掙紮了一下,“本參賽者嚴厲控訴水鳥閣下消極比賽。”


    水鳥抬起一邊的翅膀遮住眼睛,蒼青色的羽毛看得多多魚又親切又微妙,然後,他就聽見水鳥委屈地嗚咽一聲:“你說的沒錯,我真是消沉、頹廢!”


    眼見著明明一個凶名赫赫的神明,竟然因為他的一句話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喪氣起來,似乎連一身熠熠的羽毛都失去了光彩。作為農神化身的多多魚趕忙下意識道:“不過對象是我,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對吧。”


    水鳥瞬間複活:“嗯!”


    多多魚:“……”我懷疑你是故意的,但我沒有證據。


    水草在兩人一來一去的交談間,已經被盡數收攏,劑量肯定是夠了。


    赫辛:“我要上岸。”


    荒神:“?”


    赫辛一尾巴撞過去,然而對方的羽毛太軟,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殺傷力,“叼我上去。”


    荒神渾身一抖:“不……”


    赫辛:“要麽繼續比,要麽叼我。”


    荒神:“……”


    水鳥最終妥協地,顫抖地低下了頭。


    係統不明白荒神到底是覺得為難還是高興,但它知道身為至高神和至高神之下第一位,他們原本有無數種更加迅速、簡潔、高效的方式去完成他們想做的事。


    然而,兩個神卻偏偏選擇了最麻煩、最曲折的一種,並為此樂此不疲。


    它還能說什麽呢?


    你們宿敵真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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