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氣,風兒有些微涼。枝頭的每一片樹葉,都昭示著生命的逝去。逐漸泛黃的顏色,在薄霧升起的秋季,越發顯得淒楚蒼涼。城郊外的金光寺,已經開始有了炊煙嫋嫋。


    早晨五更天的時候,寺院裏就開始做早課了。悠遠的鍾聲回蕩在山林中,穿過潮濕的霧氣。氤氳在蒼白的回憶中,讓人不覺心生慨歎。蒲團上的尺素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林間的鳥兒撲楞著翅膀,抖掉翅膀上的露水。然後展翅飛向高空,自由翱翔與廣闊的天地。可是一切對於尺素來說,卻是美好的願望罷了。她微閉著眼睛,靜靜的聆聽寺廟的梵音。


    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所寺廟,廟裏的誦經之聲頗為沉靜。她想著若是有一天,能夠到廟裏清修幾天,必是極好的事情。誰會想得到,自己有一天會來到這裏,斬斷與紅塵的來往。


    主持惠明手持佛珠,一麵念著佛語。一麵拿著一把小刀,走到尺素跟前。然後再次問道:“落發之後,是為出家之人。可否遵守廟裏規矩,清修佛門?”她的問話,讓尺素的內心平靜如水。


    若是換做以前,尺素定然會搖頭拒絕。隻是這次,她沒有回絕。而是默默地答應著,她要離開紅塵。贖自己犯下的罪孽,懇求佛祖的諒解。這個念頭,是她在宮裏就想好了的。


    隻不過那個時候的她,為了完成複國大任。才會一直忍辱負重,一直等到今天。榻上寺廟山門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準備。此後常伴青燈古佛,再也不會理會俗世。


    鍾聲再次響起,惠明拿著小刀為尺素剃度。看著寸寸青絲被削下的刹那,尺素才會理解什麽叫做痛心。世人都說“三千煩惱絲”,那麽就讓這“煩惱絲”盡數離自己而去吧!


    隻是落發為尼,雖是她的意思。卻著實讓另一個守著的人兒,痛心疾首。當林一凡氣喘籲籲的跑進來的時候,卻是看到了正在剃度的尺素。她平心靜氣,宛如一朵寂靜的蓮花。


    真是可笑,林一凡尋遍各處角落。用了一年的時間去等待,最終卻是等到尺素如此對待自己。他不明白,究竟尺素為何會出家。是因為自己的緣故,還是因為有了其他的矛盾。


    隻是那些矛盾和煩惱,不足以成為尺素出家的理由。林一凡一步一步走到尺素麵前,然後看著冷若冰霜的尺素。顫抖著聲音問道:“我想聽你說,可有一刻,在乎過我?”


    怎會不在乎?如果不在乎,尺素又怎會踏入佛門境地。她已經是殘花敗柳,想要給林一凡一個完整的自己。可是已經不能夠了,她如今這幅模樣。還如何,與林一凡再度攜手。


    就算是,就算是他不在乎自己的過去。那些世人的眼光又如何看待?身為細作,先後嫁給楚君琰和端木瑞平。她已非完璧之身,就是死後也會被當做“後妃”看待。


    不如拋開紅塵俗世,到佛祖跟前贖罪的好。“沒有,”尺素含著淚,生硬的吐出這兩個字來。心兒卻是猶如針紮,須知此時的尺素。早就已經心如死灰,或許唯有梵音才可洗淨心靈。


    夜色深沉,寺廟裏的鍾聲。敲響了最後的時刻,落幕下來的這一天。尺素感慨良多,她想著與林一凡的初遇。想著自己出嫁時,林一凡為自己護衛。還有他為救自己,切斷一根小手指。


    往事曆曆在目,讓她不忍回憶。早晨的時候,她拿著掃把清掃台階。就看到林一凡也拿著一把掃帚,早就已經將所有的落葉清掃幹淨了。以後每個清晨都是如此,風雨無阻。


    可是據尺素所知,林一凡早就被任命為禦林軍統領了。怎麽不在宮裏巡邏,而是跑到寺廟裏來呢。後來她才從婉凝口中得知,林一凡放棄了這個職位。專程住在廟旁,守護著尺素。


    他真傻,真的。禦林軍統領,看可以日夜守護皇宮。並且靠著複國做出的貢獻,完全可以領著高官厚祿。然後娶一房嬌妻,過著富足榮華的生活。他卻放棄了,真傻的可以。


    苦苦笑過之後,尺素的心裏暖暖的。每天清晨都可以看到他,每天黃昏也可以看到他。幫著廟裏提水掃地,擦拭香爐。簡單的活計,隻為可以看到尺素。這可以算作,是默默的關懷吧。


    下雨了,淅淅瀝瀝的秋雨。沾染了廟裏的每一處角落,今天應該不會來了。尺素忽然有些失落,她已經習慣了看到林一凡。不覺落寞的回過頭去,卻是看到了一臉凝重的慧明主持。


    “凡心未斷,怎可入我佛門修行?”惠明的聲音有些低沉,卻又帶著一種勸解的味道,“哪個小夥子對你很是上心,莫要為了逞一時之快,放棄你的大好姻緣……”


    本來因緣不可破,勸和不勸分。尺素望著惠明慈愛的目光,想起來那天雨夜。自己侍奉端木瑞平的夜晚,不覺心生恐懼。她不覺慢慢跪在地上,含著眼淚說道:“但求主持,讓我修行。”


    她不想,不想把這份罪責帶在身邊。那樣活下去會很累,這幾天的確是有些歎戀紅塵的意思。可是她並不想著,帶給林一凡痛苦。卻又無法抵擋他對自己的好,實在是有些不舍。


    是不是自己對林一凡,真的是凡心未斷?她想著,昨天林一凡掃地的時候。那根斷了小指,還留著一道疤痕。觸目驚心,卻又帶著一種哀求的味道。她很糾結,也很痛苦。


    那一天晚上的雨,點醒了尺素。既然選擇了佛門。那麽就不要再想著紅塵俗世,何必再自添煩惱。默默誦著一段經文,點染一段檀香。便安然入睡,夢裏如何遇見,再也沒有那個人的影子了。


    風動花落,葉落歸根。那一年的十月,她再也沒有見過林一凡。石階上的落葉安然飄零,輾轉隨風。而後飛向天際,尺素撫了撫額角的汗水。靜靜聽著空山鳥語,心兒如此落寞。


    於是關於尺素和林一凡的故事,到此化為一個句號。隻是他們的故事,起了一個完美的開頭,卻是歸於唏噓的結局。到底是造化弄人,還是命運使然。都隻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


    過往的行人,路過金光寺的時候,總會看到一個小尼姑。手裏拿著一把掃帚,賣力的掃地。林一凡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有的說是聽了主持的話,默然離開了。有的說,是暗中一直在護著尺素。


    連續一個月的秋雨,終是肯停下了。連日來的潮濕氣息,氤氳著整片天空。那些花花草草,紛紛沾染著一層露珠。和著透明的陽光,散發著清新的味道。隻是此時的正陽殿,卻是一片陰霾。


    當楚君顥好容易安頓了京都百姓,修通了道路之後。卻不料陳國竟是切斷了後路,不肯救濟東麓百姓。眼下雨季才過,僅有的一點糧食。也隻夠宮裏和部分百姓的花銷。


    還有從壽陽那邊趕來的災民,紛紛流落街頭。他們原本的家園已被洪水衝毀,隻好徒步來到京都謀生。站在城頭,看著骨瘦如柴的災民。婉凝的心裏也不好受,她不明白為什麽陳國會反悔。


    當初說好的,隻要割讓蕉城,陳國就會繼續救濟。上次君顥已經拿了地圖,讓使者帶回陳國去的。怎麽忽然過河拆橋,讓人捉摸不透。婉凝正要上前詢問究竟,卻被王連瑛攔了下來。


    他指了指眉頭緊皺的君顥,低聲對婉凝說道:“你還不知皇上的脾氣?還是不要過去的好……蕉城至今還是東麓的領地,根本就沒有割讓出去……”原來兩國之間,還沒有置辦交接手續。


    蕉城曆來是東麓的東大門,易守難攻。陳國一直想要這座城池,雖然後來君顥頗與複國的壓力才答應下來。結果卻是遲遲不肯,將守城令牌交出去。自然,陳國國君就不肯救濟糧食了。


    本以為可以靠著時間拖延,來與陳國繼續周旋的。可是陳國豈是好惹的?縱然是國小人少,卻是強弓硬箭。每個陳國人都是血性男兒,怎可被東麓戲耍?一怒之下,封了糧倉。


    聽聞此言,婉凝方才明白過來。其實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君顥的不對。當初答應了人家,就要兌現諾言的。可是王連瑛卻是搖著頭:“邦國外交,豈是如此簡單?”


    以前在宮裏的時候,婉凝就曾聽過這句話。當時沒有理解,現在是深刻體會的到其中的緣由。當今之世,東麓是最大的國家。極有可能一統天下,其他林立的小國不足為患。


    唯一的對手就是東邊的陳國,倘或拿下陳國。那麽東麓就會長驅直入,直接拿下緊鄰海邊的魯、衛、華三國。那時東邊就可高枕無憂,便可以放心的對付西南的蜀國了。


    “聯姻怎樣?”婉凝記得,東麓高祖皇帝時期。就曾迎娶蜀國女子為妻。使得兩國平和五十年。百姓安居樂業,盛世興邦。如果同陳國聯姻,兩國自然就不會計較什麽割讓城池一事了。


    即為兒女親家,那麽自然就要互相幫助。小小糧倉不算什麽,蕉城也可成為兩國友好姻緣的見證。如此美事,何樂而不為呢?王連瑛聽後頓時眼前一亮,怎麽想不到這個主意。


    不過隨後,王連瑛便沉下聲來:“如今乃多事之秋,皇上怎還會有心思,迎娶什麽後宮?”“救民如救火呀,”婉凝萬分焦急,“災民蜂擁而至,糧倉卻是空空如也。你說該如何?”


    兩下權衡一番,王連瑛點頭應允。這又囑咐了婉凝幾句,要她說話謹慎一些。畢竟聯姻乃兩國大事,不可草率了事。否則必然會影響兩國邦交,更會火上澆油,好事變成壞事的。


    燈火昏暗,搖晃著一夜的惆悵。一碗小小的米酒,溫暖著整個秋夜。秋風吹過,窗外的樹葉聲嘩啦啦作響。此時婉凝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君顥看書。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年前。


    不過那時小心服侍,隻知用心而已。而今心有君顥,忽然提出“聯姻”二字,頗讓婉凝有些說不出口。她甚至想好了,等到此事辦成。自己便出宮尋找蕭易寒,漂泊天涯。


    此事想著午後的提議,不覺有些後悔。後悔當時會有這樣的主意,大約是腦子壞掉了。才會想出這樣的主意,左右思慮之際。她還是開口提出這個建議,要君顥好好斟酌一番。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君顥慢慢放下書冊,轉而抬頭看著婉凝。她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燭火下。顯得清澈而又帶有一份期許,也真是難為婉凝,聯姻都想得出來。


    “隻是朕的身邊,並沒有合適的女子出嫁,”君顥敲著桌子,細細的想了一遍。轉而看向婉凝,慢慢問著,“依你看來,派誰去合適?”他的目光甚是灼熱,將婉凝的臉頰燒的通紅。


    這話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是要自己去聯姻?怎麽會呢,那個陳國國君都可以做她的祖父了!她才不要!她寧可一輩子在宮裏,做禦前侍女。隻是她所擔心的,卻並不是這個。


    素聞陳國國君有一公主,年芳二八。生的貌美如花,頗通音律。更妙的是,渾身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兒。許多王公貴族前來求婚,都是被生生拒絕了。聯姻,聯姻,聯姻……


    自己在想什麽呢,她不可以辜負等著她的蕭易寒。他說過要回來迎娶自己的,自己怎麽還可以,擔心這個聯姻的事兒呢。就算是那個公主嫁過來,也不關自己的事兒呀!


    如此看來,這份擔心是多餘的。隻是不知怎麽的,她忽然有些心神不定。一旁的君顥看著婉凝若有所思的樣子,不覺輕輕喚著:“凝兒在想什麽呢?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婉凝這才回過神來,聽聞“吃醋”二字。不覺麵如紅霞,假意嗔怒道:“皇上說什麽呢?奴婢,奴婢……”平素說話振振有詞的婉凝,此時卻是磕磕巴巴。卻讓君顥分外歡喜。


    長久以來,與婉凝相處的時日。都會讓君顥一一記在心裏,他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一直都想著,得到婉凝的歡心。他費盡心思,將蕭易寒派出去征戰。就是要,永遠擁有婉凝。


    隻是誰也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誰也不會想得到。後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當婉凝讀著“賜死蕭易寒”的聖旨時。對君顥充滿了恨意,以至於在君顥病重之時,從未說過一句貼心的話語。


    可是看著君顥抱憾的離開,婉凝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墜落。原來她的心裏,一直一直都惦念著君顥。君顥和蕭易寒離開的歲月裏,婉凝的雙目因為時常流淚,而變得越發模糊。


    這麽多年來,她在乎的人究竟是誰。是守候著她的蕭易寒,還是那個占據自己心房的楚君顥?又或許,都有呢?一份虧欠,一份遺憾。盡數隨風化去,抬頭看著窗外梔子,開得分外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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