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中旬,時值大寒。天寒地凍,枝頭掛著的幾點零星雪花,也被凍成了晶瑩剔透的冰雕。仔細看去,還會有六角形的細微紋路。斑駁的印痕,像是歲月的足跡,聚成一本叫做命運的書。


    邊荒城外,尚且不見行程歸影。唯有留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足跡,還在風雪中呐喊嘶吼。然後逐漸被北風掩埋,這一刻的行跡蹤影。守候著這一方蒼茫天地,頓覺天地萬物浩大如斯。


    飄泊如浮萍的渺小的人類,還在自怨命運的不公。卻多半是忽略了,掌中命運的羅盤。誠如婉凝掙紮著醒來的時候,卻是不見君顥的人影。她直著脖子叫了幾聲,也未見回應。


    大約是君顥不在房間裏吧,她努力甩甩腦袋。然後咬著牙狠命起身尋水,卻是在大插屏後,聽到了君顥和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難麽一瞬,婉凝的腦袋裏立刻清醒了許多。


    於是許多關於君顥的記憶,關於江苓嫣的故事,紛紛擾擾在腦海中。越發的清晰起來,她幾乎有些不信。那場大火,她本以為江苓嫣會放下一起的。可是誰又會想到,江苓嫣會有如此心思。


    趁著複國之際,讓君顥倚重起她來。如此心思,如此計謀。倘或有朝一日成功複國,江苓嫣便是最大的禍患。左思右想之際,婉凝便忽然站了出來。指著江苓嫣大罵:“妖言惑眾!”


    婉凝說的這四個字,理直氣壯。仿佛是每一個字,擲地有聲。重重的砸在江苓嫣的心頭,本來還好生說話的江苓嫣。此刻冷不防聽到這四個字,也是愣住了。怔怔的站在那裏。


    及至回過神來,才看到是婉凝站在那裏。昏暗的燭火下,越發顯得婉凝清瘦憔悴了。盡管麵容蒼白的婉凝,卻在江苓嫣看來。如此的有氣魄,有毅力。這樣的女子,還真不多見。


    看著她茫然的眸子,江苓嫣便知道。她的眼睛還是沒有治愈的,於是也便理了理思緒,反問道:“我不過是為了替君顥分憂,早日複國而已。如何妖言惑眾?還請說出道理來。”


    曾經的一場言語相鬥,在婉凝的腦海中盡數出現。她隻覺此刻,頭腦有些發痛。眼前也是一會兒黑一陣,一會兒白一陣的。也隻是模糊看到,燈燭下江苓嫣那個模糊的輪廓來。


    挑釁的言辭,翻到的火爐,噴濺的炭火,浣衣局冰冷的懲罰。那些曾經記憶的片段,此刻在婉凝的大腦中。反反複複出現,她的眼前,甚至出現了江苓嫣猙獰的笑意。


    “將來入住後宮,還不都是你的天下?”婉凝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出這番話來。雖然現在頭腦混沌,可是婉凝的心裏卻是清晰的。她也十分的用心要自己記得,玉池這裏尚未做好準備。


    燭台上,已經搖曳了一層厚厚的燭淚。江苓嫣聽了婉凝的話,不覺輕輕拍手笑著:“看來你還沒有糊塗到如此!那就讓我們一起等,等到京都內亂的時候。看最後,誰才是勝者!”


    作為一個成功的王者,倘或沒有足夠的耐心。是不能夠堪稱為王的,為王者。必當深謀遠慮,必當忍辱負重,必當隱忍大度,必當寬容相待。於是楚君顥,才能成為東麓的王。


    幾遍冷風吹下來,將天地萬物吹得生硬冰冷。就是窗戶也被凍住了,花盆裏的梔子。也被提前移到了桌案上,還好有炭火烘著,方才不至於凍掉嫩芽兒,說好的春天,卻還是冰冷如水。


    隨著門軸聲動,是楚君顥回來了。婉凝一時之間內心激動,卻總不好顯露出來。於是靜靜的端坐在桌案前,與江苓嫣對茶而坐。如此情景,倒是讓君顥頓感詫異萬分。


    “君顥?你可算回來了!”江苓嫣故意撒嬌,撲入君顥的懷中。她知道婉凝看不見,卻總歸是可以聽得到的。如此這般,時日久了。婉凝自當會離開的,江苓嫣也本不想讓君顥為難。


    試想一下,如果江苓嫣害了婉凝。君顥必不會饒了她的,那時記住一個死人,會比記住一個活人更加長久。倒不如讓這層誤會生根,從此定下了君顥的心。江苓嫣素來,都是軟硬兼施的。


    她一麵拉著君顥的衣袖,一麵為他褪去披風。然後又親自沏了茶水,為他準備好了小手爐。江苓嫣不會忘記,前些日子她照顧君顥的時候。君顥都沒有反駁,可見君顥似乎已經接受了她。


    不管怎麽說,江苓嫣還是暗暗欣喜的。她偷偷瞥見了婉凝,但見婉凝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似乎與她總無關係。就在江苓嫣偷著樂的時候,卻忽然覺著肩頭一陣疼痛,痛徹心扉。


    她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卻看到了自己的肩頭。已經深深紮上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匕首雖然小,卻很是鋒利。刀刃處的血口子,已經浸染了衣襟。“你若不走,會死的,”楚君顥的聲音有些沉重。


    那一刻,江苓嫣好似覺著做夢。她不會相信,也不敢相信,君顥會對她如此!難怪,難怪婉凝會毫不在意。原來都是已經計劃好的。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隨後狠狠抽出了匕首。


    “我還要感謝你,”江苓嫣冷冷的笑著,“沒有刺穿我的心口!楚君顥,不論你是否願意,我都要,助你複國……蕭易寒哪裏,早已布置好了。你不要,妄想逃離我的掌心……”


    一陣冷風吹來,很快將屋內的暖意驅逐殆盡。挾裹而來的是江苓嫣沉重的腳步,還有她那聲嘲諷陰沉的笑。而今在夜裏聽來,卻甚是可怖。因為權力,江苓嫣變得失去了本性。


    一陣輕微的歎息,讓婉凝頓覺有些可憐。但是她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正如當初的薛梓若,因為一次小小的嫉妒。卻是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江苓嫣不幸的走上了這條路子。


    “幸而初晨及早告訴了我,”君顥慢慢走到婉凝身後,輕輕攬著她的腰身,低聲道,“方才可是嚇著了你?念及往後權利相爭,還有姐妹之情。我沒有刺中要害,你,不會恨我吧?”


    婉凝輕笑著搖頭,她怎麽會生出恨意呢?當初江苓嫣是怎樣對她的?原來後宮之中,是真的沒有“姐妹”之說的。她隻覺著好累,好想美美的睡上一覺。永遠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快了,”君顥輕聲安慰著,“隻要端木瑞平一死,再尋得林一凡。顏舜祁這裏再裏應外合,複國有望……”窗外雪花尚且飄落,北風呼呼吹過。婉凝卻隻要,天下太平便可。


    落日下,夕陽斜。九曲橋畔雪柳融融,沾染一襲北風呼嘯。宛如春日飛絮,撲入舊曆的年下。一道即將褪去的餘暉,在飄著浮冰的湖麵上,晃動著最後一點生機的色彩。


    轉眼算來,那場大火距離現在。已經足足四個月有餘,卻總是不斷的徘徊在纖雲的腦海中。每次午夜夢回,總會冷汗涔涔。她記得那場大火的斑駁歲月,記得流離失所的百姓。


    隻是每次醒來的時候,看著眼前與自己朝暮相盼的男子。卻是東麓的敵人,而自己卻是嫁給了他。並且還是毫無緣由的,對他戀戀不舍。盡管知道,他是不會救出尺素的。


    事到如今,纖雲也唯有甘心被他欺騙,因為她是喜歡他的。就是上一次的事情,挑撥他與端木焜的關係。到了現在,纖雲的心裏還是分外愧疚。然而從玉池寄來的信,她總要有所回複的。


    無法進入皇宮見到尺素,結果自己還染上了風寒。沒柰何,她也隻好安心的養病。偏偏自己的身體不爭氣,接連幾天高燒不退。頭暈眼花,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看著端木康為自己悉心的熬藥,纖雲的心裏一陣感激:“大汗也病著,你也應該進宮去看看他。畢竟,他是你的父親……”本欲支開端木康,好讓那個侍女再次傳遞消息的。


    隻是端木康卻搖了搖頭,一麵喂纖雲吃藥,一麵笑著道:“我總不能丟下雲妹?我可不是那麽狠心的人呢。父汗哪裏,自有元易斌和尺素照料。總歸是不用擔心,我隻是想著你要快些好起來……”


    出自真心的話語,讓纖雲倍感溫暖。不過體貼是一方麵,纖雲這裏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她想著明天,一定要見到尺素的。那怕是商議一下,也是好的。不然,如何與玉池哪裏交代。


    隻是纖雲並不曾想到,林一凡的心思全在尺素哪裏。對於所謂的複國,竟然也是淡去了心思。其實隻要抓住尺素,那麽這一切就很容易辦了。“聽說元易斌是端木焜請去的,”纖雲漫不經心道。


    關於這一點,其實端木康是知道的。他慢慢放下藥碗,緩緩坐下道:“你是是不想說,端木焜與東麓有來往?”他的這般問話,恰是問到了纖雲的心聲。她不覺心裏一驚,卻是不住的咳嗽起來。


    一時之間,咳嗽了四五聲的纖雲。臉頰紅的宛如午後夕陽,又像是熟透的番茄。在端木康看起來,更加惹人憐愛。他趕忙上前,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地給她一杯茶來:“你還是少操心了,多休息才是。”


    纖雲舉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方覺嗓子才好些。她的“挑撥離間”已然見了成效,卻不能因此放棄。也不知道端木康說那番話,是故意的。還是早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這件事對於康哥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纖雲想了想,順著他的話繼續分析下去,“端木焜想著盡孝道,卻不知道朝中人說他謀害大汗。不然,怎會請了東麓的元易斌?”


    聽著纖雲這番話語,端木康一時望著她的眼睛。似乎看出了她隱藏的智慧,不覺拍手大笑:“知我者,雲妹也!到時我便以此為由,繼承王位輕而易舉!”於是一切,在纖雲的計劃中慢慢進行著。


    暮色微微寥,撥動著湖麵上的寒冷水氣。籠罩在其間的薄薄輕紗,像是朦朧的境界。圍繞著一圈圈回憶,一寸寸的長短相思。此時這個時候,端木康已經回來了的。可是今天沒有。


    記得早晨的時候,端木康說過要進宮的。大約是,要去探尋端木焜近來的情境吧。這番行程,恰是合了纖雲的心思。於是半天時間,端木康都不在府上。纖雲方才有時機,詳細的問那個侍女。


    且不說這個侍女相貌如何,單隻給纖雲的印象。便是“清冷”二字,她是端木蓉府上的人。被委派給纖雲使喚,因為知道端木蓉與纖雲關係甚好。所以也總是暗中幫助纖雲。


    她穿著一件樸素的青衫,安靜的垂手侍立。從不肯多言一句,就是纖雲問了她的名字,她也隻是回應兩個字:“蝶衣。”蝶衣,蝶衣。也算是與她這個人,合上了性格的。


    躺在榻上,想著昨天的事情。纖雲的腦子才慢慢清醒,她深思熟慮了一番。方才將一份信箋,交付蝶衣:“宮裏的於尺素,一定要交付她手。準備準備,這幾天我要去公主府。”


    對於蝶衣的信任,其實是出於上次的相救。如果不是蝶衣及時通傳,纖雲計謀隻怕是要被拆穿了。但見蝶衣收好信箋,便應聲而去。望著蝶衣單薄的身影,纖雲的心總算是安定了下來。


    也是湊巧,這裏蝶衣才走。端木康便趕著進了門子,邊進屋邊罵罵咧咧:“該死的丫頭!見了本王也不行禮!真是沒禮教!”還好,還好端木康沒有發現。他本來,就不是很喜歡蝶衣的。


    不僅僅是因為,蝶衣是端木蓉哪裏的人。更因為蝶衣為人孤傲,從來不把主子看在眼裏。但是念在服侍纖雲的份上,端木康也就忍下來。對於蝶衣的某些舉動,也從來不問。


    纖雲見了,不覺伸出手來,替她解開外麵的大毛衣衫。笑著說道:“蝶衣素來如此,王爺不必生氣。改天我親自教訓她,讓她給王爺賠禮道歉。”她一麵說著,一麵遞了茶水。


    接過溫熱的茶水,端木康立刻撫著纖雲的手。然後上下端詳了一番,自言自語道:“看這樣子,比昨天好了不少……今兒上午,大夫可曾來過?藥吃了不曾?有沒有受涼?”


    這一連串的問題,在纖雲聽來,不覺咯咯發笑。笑得時候還咳嗽了幾聲,心裏卻還是輕鬆的。大約是,在宮裏的端木康也是遇到了什麽好事吧。不然,也不會如此關懷自己的。


    “父汗的病越來越重,”端木康的臉色一沉,“你說的還真沒有錯,元易斌照例開藥,還都是端木焜親自熬藥的。”由此看來,尺素在宮裏利用端木焜,也算是小小成功了一半兒。


    不管如何,事情還是有進展的。眼下之際,是要盡快見到尺素。然後商議下一步的計劃,想到這裏,纖雲的思緒越發清晰起來。“隻是這件事,莫要連累了尺素,”纖雲好心提醒道。


    對於纖雲而言,她不想因為所謂的權利。將尺素拉下水了,畢竟尺素為了複國,已經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望著纖雲哀求的目光,端木康不覺撫著她的臉頰,柔聲道:“我答應過你,會放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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