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晶瑩無暇,散落人間每個角落。木格窗被北風吹開,頓時侵襲著房間每一處。婉凝摸索著走上前去,想要去關窗時。卻有一滴雪,輕飄飄的滑落在掌心。冰冷,寒涼,輕薄。


    “姑娘怎的下床了?”才剛進屋的纖雲,驚呼一聲的跑過來,“讓奴婢來吧……姑娘快躺下,元大人說姑娘的眼睛,見不得光的!”於是婉凝被纖雲扶著,重新回到了床榻上。


    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隱約可以看得見纖雲的輪廓。婉凝不覺笑著道:“你不必太過小心,我這裏真沒有什麽事兒……”“那可不成,”纖雲一麵說著,一麵伸手去關窗戶,“會有人擔心姑娘的。”


    擔心?還會有人擔心自己麽?婉凝的思緒,慢慢的散回到了那個初冬。迷蒙的冬雪,蕩漾在回憶之中。斑駁的歲月,留在婉凝的腦海裏,盡是酸楚。她好想君顥,真的好想好想見到他。


    淚水彌漫眼眶,在這寒冷的冬夜。越發綿延悠長,君顥的離開。對於婉凝而言,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隻是平日裏,她不想讓外人看到罷了。隻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隨著思念漫漲。


    “姑娘,”細心的纖雲,還是發現了她的眼淚,百般安慰道,“才剛皇上來過……這是皇上送的草藥……”“雲兒!”婉凝忽然抓住了纖雲的手,痛哭著說道,“我要去找他!我想他,我真的,很想他……”


    一個人,即便再過堅強。也在有的時候,無法壓抑內心的情感。其實從婉凝的雙目失明開始,一切都在改變。伊芙公主、麗妃、汐月、萍貴人,她們與婉凝而言,似乎更多的則是阻隔。


    阻隔了與君顥的相見,素日君顥與自己的一切。都已然無謂,隻是她真的想他。想念一個人的時候,是痛苦的,是寂寞的,是傷心的。還是很多年以後,婉凝才曉得這樣的念想,其實還可以是甜蜜的。


    纖雲緊緊地擁著她,低聲寬慰著她的心:“姑娘,別哭了,你把雲兒的心,都哭碎了……”嘶啞的聲音,在婉凝耳畔回蕩著。她摟著婉凝抖動的雙肩,不覺心兒也為之痛楚。


    還是多年後的那片初雪,安靜如初。屋內爐火正旺,桌案上的米酒。散發著四溢的芬芳。一根梔子花,浸染在微微寒夜中。翻開一本詩集,眼眸處,盡是關於君顥的回憶。


    婉凝的記憶,有些模糊。確是很清楚地記得,雙目失明後的那個夜晚。自己離君顥越來越遠,這般遙遠的距離。仿佛水天之間,遙遙相望。千山萬水的阻隔,總歸離不開萬萬千的思念。


    木格窗外的雪花,紛飛蕩漾。透過一道黯淡燭光,君琰可以看到,婉凝那顆顫抖的心。他伸出手來,緊緊抓著門框處。糾結的心,千瘡百孔。他以為可以求得婉凝的諒解,隻是他錯了。


    對婉凝的傷害,兩次。一次,導致婉凝雙目失明。悉數毀去婉凝所有,兩次。足以讓他,扼腕痛惜。冷清一片天地,侵蝕著君琰的心。他緊緊攥緊手心,對於婉凝,他真的是無可奈何。


    殘月勾住過往,不知多年後的月兒。是否也同今夜般,迷蒙淒楚。門軸聲動,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進來。君琰微微抬頭,是婉凝進來了。她攙扶著纖雲,顫顫巍巍的站在君琰麵前。


    盡管暗淡無神的眼光,卻是在君琰看來,是一段無解的愁緒。他轉而笑著:“小凝來了?快坐下……”一盞梔子花的淡雅清茶,將婉凝的思緒。帶到了遙遙的,滿是苦海的回憶之中。


    其實不管怎樣,對於君琰而言,這份遺憾他是無法彌補上的。婉凝沒有坐下,也沒有接過茶水。而是淡淡的對他說道:“我要去江城。”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將君琰期待的心,悉數打碎。


    他一直以為,婉凝最終還是會原諒他的。隻是他的想法太過簡單,簡單到無視婉凝心中的痛。婉凝要去江城的話,他聽了許多遍。盡管他沒有正麵回應,可是他知道,他是無法左右婉凝的去留。


    “小凝,你最終,還是要離開我,”君琰緩緩放下茶杯,悲涼的語氣縈繞其間。像是薄涼的月,柔暖緩和。“皇上,”那聲生硬的字眼,在君琰聽來格外刺耳。仿佛一切,都在開始疏遠。


    許是在婉凝雙目失明,這所有的期許。都隨之改變,君琰的虛偽在婉凝看來。不過是一場謊言的掩飾,格外醒目。“你就算是,為了東麓的百姓,”君琰苦澀的找到了一個,可以挽留婉凝的理由。


    這樣的借口,如此的荒謬無端。如果說是為了東麓,那麽君琰就要退位的。隻是這一次,婉凝是真的要離開了。她實在無法忍受,失去君顥的痛苦。夢裏醒著,都是想念君顥的淚水。


    其實最後的最後,不過是君琰的一場幻想。他以為得到皇位,就可以彌補對麗妃,對婉凝的虧欠。他的自以為是,從來都是虛偽幻滅。這樣的君琰,隻會給婉凝厭惡的神情。


    “你果真,要去往江城?”君琰緩緩的問著,卻又暗裏嘲笑自己。婉凝不是都說過了麽,自己卻還要問這個愚蠢的問題。真是可笑,可笑!“也罷,朕親自送你……”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婉凝了。


    聽到君琰說這樣的話,婉凝的心裏泛起絲絲喜悅。她微微露出笑意的嘴角,轉而向君琰道謝:“多謝皇上……奴婢自己走便好,不勞皇上費心……”看到婉凝的笑,君琰的心也隨之欣喜。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隨著她的高興而高興,隨著她的悲傷而悲傷。天長日久的相處,君琰的心似乎也承載了一份思念。隻是這份心的喜歡,對於麗妃,卻是一個百口莫辯的誤解。


    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後,君琰才曉得自己的心。一直一直都在麗妃哪裏,對於婉凝而言。他隻是想著,得到婉凝的諒解。卻被麗妃誤以為喜歡,最終給麗妃一個悲涼的結局。


    “小凝,”君琰望著婉凝,不覺提醒道,“此番路途千裏之遙,你的眼睛又不好……路上要小心才是……”“好,”婉凝微微點頭應允,讓君琰的心有了些微安慰。隻是這一去,又會有怎樣的遇見。


    暗夜淒迷,隱藏無盡遐想。回想著君琰最後的那番話語,江苓嫣輾轉難眠。她送出去的信鴿,尚未飛回。讓她有些焦躁不安,得到後位談何容易。她開始有些後悔,後悔當初幫助了君琰。


    表麵上看著溫婉如玉的君琰,卻是心機深重的另外一個人。她開始細細的想著,這幾天後宮的變化。皇後和萍貴人被軟禁,汐月、麗妃、尺素都被冊封。是一切變化的太快,還是她有些遲鈍。


    如果自己此時,反手幫助君顥,報複君琰的話。那麽起初做的一切,就會前功盡棄。君顥複位,受益的就是婉凝了。可是,江苓嫣苦心經營的一切。怎會拱手交給燕婉凝?


    “娘娘,來信了,”蝶兒抱著那隻信鴿,將鴿腿上的素箋遞給江苓嫣。她忙不迭的拆開信箋,隻見上麵隻有四個字:靜觀其變。靜觀其變,再無多餘的言語,讓江苓嫣陷入寂靜的沉默。


    她將素箋扔進火爐中,看著火苗吞噬著那四個字。心裏開始默默盤算,究竟那一邊才是自己的受益最多。蝶兒看著江苓嫣淡漠的神色,不覺悄聲道:“娘娘聽說了麽,燕姑娘要離開東麓了……”


    離開?她怎會舍得離開東麓。是了,江苓嫣細細一想,一定是婉凝要去找君顥。其實江苓嫣早就料想得到,她隻是不願去承認罷了。她甚至於想過,要去江城找到君顥,可以讓君顥感激與她。


    不過這隻是她的假想而已,即便她找到了君顥,也不可能取代婉凝的位置。一如麗妃在君琰心中的地位,仿若淡雅的清韻蓮花。飄逸著似有若無的芳香,遊離在這片蔚藍之上。


    “蝶兒,可是真的麽?”江苓嫣再次確切的問道,得到的是很肯定的答案。蝶兒的微微點頭,讓江苓嫣的心裏,頓時舒坦了一些。她略微定了定心神,轉而笑著對蝶兒道:“這樣真好,真好……”


    蝶兒攏上繡花軟簾,放下紗帳。鋪好錦被,笑著對江苓嫣說道:“娘娘這次,可以安心睡覺了。”燕婉凝的離去,的確讓江苓嫣鬆了一口氣。可是她的後位終是一場空,讓她無法定下心來。


    再加上君琰的利用和欺騙,讓江苓嫣倍感痛心。她輾轉反側,終不成眠。遂起身下床,寫了一張字條。綁縛於鴿腿上,期望可以得到一絲絲的啟發。寒夜淒冷,席卷離人的苦痛相思。


    “咱們明天,也去送一送婉凝。”江苓嫣忽然這麽說著,讓蝶兒頓覺訝然。素日江苓嫣與婉凝的不合,後宮上下皆知。如今江苓嫣要去送婉凝,還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呢。


    看著蝶兒瞪得大大的眼睛,江苓嫣不覺“噗嗤”一聲笑了:“怎麽?本宮就不可以送送她?說到底,她還是本宮,同父異母的妹妹呢……”這層關係,除了纖雲以外,並無他人知曉。


    此番蝶兒聽在耳裏,也是大吃一驚。她跟了江苓嫣這麽久,方才知道一切。出於姐妹之情,江苓嫣的所為。還是讓她實在有些不敢相信。原來一個人,是可以隱瞞這麽久,這麽久的。


    素手款款,一曲七弦琴,調動心內所思。幾番思緒,翻飛木格窗外。桌案上的一枝梅花,老幹虯枝。散發著紛飛的幽香,讓心內躁動的江苓嫣。暫時安穩平靜下來,她終是有了頭緒。


    窗外皚皚白雪,些微涼意。充斥著這片浩大天地,江苓嫣披著榴紅大氅。舉著小傘,緩步行走在幽深小徑處。宮人已將雪痕清掃幹淨,小徑處微微露出一條小路。遠遠望去,像是雪中的一株紅梅。


    有多長時間,沒有來到這正陽殿了。五天,七天,十天,還是半個月?記不清了,隻是君顥離開的那一天。除了找過君琰索要後位,江苓嫣便再也沒有來過。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她開始有些在乎君顥。


    這份在乎,摻雜了多少利益權衡。江苓嫣從未如此想過,她隻是要問一問婉凝。有關接下來的計劃和打算,或者說,她已經決定留在宮裏。等待信鴿帶給她的消息,也許時機就快要成熟了。


    小小偏殿,溫暖如春。窗台上的梔子花,開的尚好。她看到婉凝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纖雲則在一旁默默的收拾行李。暗淡無神的眼光,可以看出婉凝的雙目。並無好轉的跡象。


    “你,果真要走了?”她慢慢走向婉凝,輕聲問道。熟悉的聲音回蕩在耳畔,模糊的視線。還是讓婉凝認了出來,來人卻是江苓嫣無疑。這就是了,婉凝早已料想得到。江苓嫣回來找她的,一定會的。


    她微微點頭,笑著道:“這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我走了,這後宮便是你的天下。”短短兩句話,道出了江苓嫣的心思。她看著這個雙目無光的女子,不覺嘲諷道:“沒想到你的眼睛,還是可以洞察一切的。”


    看著她沉默不語,江苓嫣不覺開口道:“你雙目失明,行動不便。我還真有些擔心……”“誰說姑娘的眼睛,看不見了?”纖雲放下包袱,走到江苓嫣跟前道,“多謝昭儀娘娘的好心!”


    幾根銀針,在婉凝的後腦勺緩緩刺入。她早已習慣了這種痛楚,隻是微閉雙目並不言語。冷汗浸透全身,她也隻是咬緊牙關,攥緊拳頭。生生挺了過來,一旁的江苓嫣,頓覺有些可怕。


    “這針灸之法,可是元易斌告訴你的……”江苓嫣不覺失聲開口,“你的眼睛,早就好了,不是麽?”“你害怕什麽?”婉凝緩緩睜開雙目,清晰的看到江苓嫣幾近變色的臉。


    這不可能的,江苓嫣還想著。婉凝雙目失明,在路上一定會有意外的。那時君琰知道了,定會誤以為是君顥所為。兄弟之間產生隔閡,江苓嫣就會坐收漁翁之利的。隻是這一次,她真的是想錯了。


    “燕婉凝,你,什麽時候開始針灸的?”江苓嫣的聲音,有些顫抖。“放心,我不會揭發你的行徑,”婉凝緩緩開口,“隻是此番我走後,你在宮裏。要好自為之……”出於姐妹之情,婉凝還是好心提醒著她。


    一片風雪,席卷著這片幽深宮苑。君琰登位、薛梓若自刎、皇後與萍貴人被軟禁、江苓嫣的算盤——這悉數種種,在婉凝心頭揮之不去。幸而有陳書閣和柳子煜,可以在宮裏做她的眼線。


    這個時候,她隻需要找到君顥。聯絡一切力量,助其奪回君位。隻是她沒有想到,這次的邊關之行。會讓她輸盡所有,甚至於連回宮的力量,都失去了。最後,隻有彌漫的風雪相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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