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晶晶感覺頭腦發脹,睜開眼睛已是清晨。


    鼻中的味道不是自己房間的味道,並不熟悉,也不陌生,介乎兩者之間,一股濃濃的男人味兒。


    她撐著身子悠悠坐起,手臂和腰有點酸。雙手搓了搓緊巴巴的臉,有眼屎。


    她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所處的這個房間:關閉的窗,對拉著天藍底色的白花窗簾,床尾相離一步處立著一個頗有些年代感的二次三開門的實木衣櫃,床身一側靠著白色的牆壁,一側伴有一隻漆皮斑斑駁駁的實木床頭櫃,上麵放置著一盞蒙罩台燈,裏麵的燈泡還亮著,燈光透過磨砂燈罩,黃蒙蒙的並不刺眼。床頭櫃上還放著一隻牛皮紙袋,那紙袋原封未動,還沒有被打開過。昨天的昨夜,她還沒來得及打開紙袋一看究竟就被門外的一雙驚奇而又欣喜還又摻和著幾分迷惑的眼睛嚇得哧溜一下鑽回了被窩。昨夜種種紛至遝來,迷迷糊糊記得:他好像把我抱到床上,放到了被窩裏,然後……?


    易晶晶甩了一下有些發沉的頭,


    “然後!”


    她心裏大叫一聲,連忙掀開裹在身上的被子!


    呼——!一股怪味道,裹在熱被窩的氣息裏撲麵而來,撫耳而過!


    如此讓她心慌慌的時刻,眼中所看到的——不知該算作驚喜,還是相反。說不清有多少種情緒一起湧上心頭,同一時間攪和成一鍋粥。


    雙腿間隱約的漬痕,昭示著昨夜身體對自己意誌主權的背叛。褲子裏麵又黏又皺好不難受。


    昨晚就那樣睡著了嗎?晶晶努力回憶著‘然後’之後的然後……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他……沒有給我……脫衣服?她想著,眼睛又確認一遍,“他沒有給我脫衣服”


    “你希望他給你脫衣服?”一個聲音問。


    “他不該嗎?”另一個聲音反問。


    “應該嗎?”一個聲音不答反問。


    “不應該嗎?”另一個聲音也不答反問。


    “不該嗎?”


    “該嗎?”


    “不……?”


    “都別吵了!”晶晶大怒,“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易晶晶默自低喃,眼眶泛紅。


    她心裏清楚——一切,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


    門開了,是他,手上端著洗臉水。


    晶晶下床,赤腳穿上她的鞋,沒有抬頭看他那張灰敗的臉,默然擦身而過,走出房門,走出院門,走到自己的愛車旁。


    從來沒有過的對愛車的強烈的親切感,一時湧上心頭。


    她伸出指頭,輕輕觸摸愛車的車門上端的車頂……眼淚,不知不覺順頰而下,洗過兩道夜的痕跡……


    東野承歡定在原地,他眼中的雜亂繁複的情感在水光中千回百轉隨波晃蕩,終於忍耐不下,放下盆子,追了出去。


    易晶晶按動手中的遙控器,車嘟嘟兩聲解除防盜係統。指尖觸上車門……猶豫卻像泥潭一樣黏稠,她掙紮著想要把手移向車門把手,可不爭氣的身子卻極力跟她唱著反調。


    她要逃離這裏,離開這個冰火交織的恐怖之地……可她不願意離開,想要在這冰寒火炙之地涅槃重生……


    她恨她,就像晶晶恨晶晶!


    她恨那隻軟弱無力又蒼白醜陋的臭手!好恨!好痛苦!


    辛辣的痛苦使她呼吸困難,一隻有力的大手憑空出現,理所當然,又在意料之外,生生扣住她懸而無力的手腕,她猛然轉身,正撲進那一個曾經可靠、又溫暖的胸膛!


    好想……這醉人的胸膛,即是永遠……


    好想,再一次成為鐵門下的木姨奶,哪怕就此,失去生命……


    好想……


    淒哀的哭聲,摻隨進玉米地裏的清醇晨風嫋嫋而升,複又飄然上坡,吹進坡上村莊。


    “他家出事了?”村頭晨起鍛煉的老人互相問。


    是時,風中有一個聲音說:“不!那是一對即將天各一方的戀人在作最後的吻別!”


    女人挽著男人的一條手臂,站在合適不合適的距離,看著眼前朦朦朧朧的傷離別,想哭,又好笑。


    日升一摣,又一指……時光,焦急等待著最後扯出的粘絲絲。


    長吻離別傷是痛,隻恨綿綿也匆匆……


    這對共過生死的新鴛鴦,還沒有來得及築巢下蛋做他們的比翼蝴蝶夢,就給狠心路人用棒球棍打散了……


    相逢,是艱難的緣分;


    離別,是緣盡的艱難。


    晶晶擦了擦源源無盡的淚水,強顏作不出歡笑,她用盡身心之力對他揮了揮手,艱難打開她的車門。


    “慢著!”一個極富穿透力的、可怕女人的聲音逆風而來。


    晶晶身子一抖,耳中欺入這冷冰冰的叫喚——沉到穀底的心,被壓扁在了冰冷的礫麵上,繼而破碎。她仍禮貌轉身,對來到身前的女人點頭微笑——如果那張流著淚的臉,其上的表情能算作微笑。


    “把你的東西帶走!”女人看著她下巴尖端的水珠串落,抿住微顫的唇,遞過來一個什麽東西。


    晶晶不由伸手,那東西就落在手上。


    是一隻牛皮紙袋。晶晶隻覺得天在旋,地在轉,腳下一個不穩,一隻手下意識扶住打開了的車門。


    東野承歡不由自主伸出的雙手,又縮了回去。


    結束了嗎?


    結束了吧?


    結束了……


    晶晶拚命呼吸,低頭,鑽入車中。


    “慢著!還有這個!”


    一隻好大的愰影嗚地丟進她的懷裏,砸痛了她的胸口……是一隻陌生的背包,卻不是她的東西。


    她強撐著一絲清醒,強生出一絲疑惑,不得不下了車來,滿含傷心淚水,仍然對這外柔內狠的女人極盡所能禮貌地顫聲說:“阿姨……這,不是我的東西”


    女人卻置若不聞,看也不看她。


    “還有!把你的狗也牽走!我們不想替你喂了,太能吃!”


    雙眼早已模糊的女人咬牙照著東野承歡的屁股狠踢一腳,粗魯地把他踢進易晶晶的懷抱。


    終於……


    女人溫柔地笑了,


    開心地笑了,


    笑得那般令人心疼,流出好多,好多的眼淚……


    是那個刹那!


    什麽東西在晶晶的胸口裏麵爆炸了!


    在這億億萬萬又萬萬億億分之一秒的時刻裏,她已粉身碎骨!——不!她,被丟進了核爆中心!——不!她已置身在塌縮到極點的恒星內核中……


    她猛地把懷抱中的狗推翻在地,直接推他個黑狗搶屎!


    激動若狂的姑娘飛也一般衝進眼前女人的懷抱,情緒嘭然爆發:“媽——!媽——!”


    媽————————!


    幽穀中,有奔湧的熱泉,如間斷不間歇的狂潮,直教血肉之軀,化為縹緲飛羽……


    “大清早的,那家夥揍他媳婦兒了?”坡上老人們遙望著坡下玉米地裏的那進暗愰不清的小院,互相問。


    “太可憐了,揍得直叫媽!平時為人可以呀,哪個不知道他疼媳婦兒?”一老人停下手上的晨拳動作,臉上不無疑惑。


    “老俗語怎麽說來著:黃豆割生不割熟;媳婦娶醜不娶俊。樹怕招風豬怕壯,莊稼漢怕娶俏婆娘!他家裏的恁地水靈俏模樣,看著都不像莊稼人,雞窩裏蹲不下金鳳凰……”另一個老人住了手中劍式,喋嘮不休。


    “指不定偷了漢子露了餡兒,我看還是揍得輕!正該揍斷她的賤腿,就老實了!”對麵滿臉紋路深刻的老太婆翹了翹年輕時就上揚的眼角,口沫也濺。


    近側老漢對此辭頗不以為然,瞥一眼身旁矯色橫溢的老婆婆,駁斥道:“你老嬤子懂個毬!現在是法治社會,打人那可是犯法的!那叫家暴!不懂別在這兒瞎嘰歪!”


    “咋?!你個老東西看不慣啦!不守婦道不該打嗎!依我看正該往死裏打!”老婆婆橫過來淩厲一眼,怒從心底起。


    老漢晨起時的平靜心情順勢激蕩,故作不屑扭臉看向坡下玉米地,偏嘴‘嘁’了一聲,“狗屁不通!”


    老嬤子耳尖專聽著呢,早料到黑狗嘴裏吐不出白象牙,共同生活幾十年,老頭兒一張嘴,數都不用數她就知道能屙出幾個驢屎蛋兒,“你個龜孫說的啥!我說我的你心驚什麽!也不撒泡黃尿照照!一臉的老褶子,耷拉得像狗毬皮!離了八丈遠人家小媳婦兒看了都幹噦!”


    這話忒也明顯,意思說,你想好事兒沒有自知之明!


    起初老頭兒實是在就事論事,不想這老妖婆哪壺不開提哪壺,此時他就想起古語還曰:揍怕的媳婦兒揉倒的麵!立即怒發衝了冠,破口就罵,“我&*¥%……”手指著老婆婆布滿細紋的鼻尖,唾沫亂濺,看勁頭隨時就要動手。


    老婆婆嘴上如何肯吃虧,張口就來:“我日*%¥#@……”


    “長春!咋了這是?!”老頭老太太們一看這陣仗趕緊聲勸。


    長春老漢罵得挺凶,指指戳戳又跺腳,就是不見動手。


    老婆婆還偏就把臉伸過去迎著那揚起的老手,回罵得更凶,而且似乎還技高一籌,句句不重樣兒,連唾沫星子都隨著那兩張老而彌堅的褶皮嘴唇迸出各種新鮮花樣。


    老夫妻仗打了幾十年,文武兼施,如今這年歲隻能文鬥不能武鬥了。一來旁人看了笑話,二來武鬥的資本沒了,力不從心了,所以二人都入了文職;


    很快有一天,文職也幹不動了,也就閉嘴了。


    老頭老太太們一看這武仗打不起來,紛紛上前,各自把人拉到一邊勸架。


    喊媽的聲音沒了,或許是風轉了向的緣故,再聽不到了。晨練的村中老人們群中氣氛有些不太和諧,約摸時候也差不多了,就各自散夥,各歸各家吃早飯去了。


    離別的結局逆轉如此之大,易晶晶和東野承歡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要麽就是幻覺?心理上仍然不敢全然接受如此現實,怎麽也踏實不下來。


    常言說,捧打的鴛鴦各自飛,孤獨終老……敢情還有這操作,就把鴛鴦往一塊兒趕著照死裏打?


    尤其是東野承歡,驚喜和激動早在黑狗搶了一嘴巴屎(泥)的時刻就把他拋到了雲裏霄中;而同時,驀地一道梁楦在心裏……仿佛牛郎看到了織女,激動萬分,淚流滿麵,張開雙臂奔向彼此的懷抱,突然一道天河橫亙眼前,過去無源頭,未來無盡頭;又像一座高不見頂的大山,翻越不過;還像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淵,無法跨越……


    那是一句無言的承諾,一道牛皮紙做的銀河,裏麵充滿了無數顆銀幣做的星星……


    離別總煽情,卻在早飯後。


    再一次。


    這一次,易晶晶帶上了她的狗。她吃飽上路,人家也替她把狗喂了——最後一次。狗坐上副駕的那一刻,就又一次脫去單身的外衣,露出男朋友的原形。晶晶知道他的憂慮,見他從雲霄裏落回來就意誌有些消沉,就來氣,抓住他的衣領指著他的鼻子尖兒威脅說:“你奪了人家的初吻,休想拍屁股抹嘴走人!告訴你,初吻就像一張船票,我剪了你的票,你上了我的船,就要與我同舟共濟!就得和我一起努力,你有精誠,我爸媽就算鐵石心腸也會被你打開!”忽然晶晶麵色一轉,眼睛裏就帶出審判的光芒:“除非,……除非你承認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算放屁!”


    放屁兩個字晶晶說的特別重,東野承歡當然明確知道那天晚上的話其實就隻有長鯨吸水般濃縮成的那一個字——我喜歡你!


    “說你願意!”晶晶的指頭幾乎觸到了他的鼻尖,“快說!”


    “我願意”


    “大聲點!老娘聽不見!”


    “我願意”


    “水餃沒吃飽啊!大聲點!”


    “我願意——!”


    “這還差不多”晶晶得意仰臉,這句比較滿意。聲音很響亮,震得耳朵裏嗡嗡直發癢,一直癢到心裏。作為獎賞,一個熱烈的長吻封印上他的雙唇。


    久久難分。


    你以初吻買了我的初吻,這第二吻就算添頭,白送。


    女人等著與車內咬在一起的男女揮手告別,偏生這兩個家夥像咬在一起的比特犬,女人等得直掉淚,實在不耐,流著眼淚狠下心對男人說:“回家!”


    入了院子,女人勒令:“鎖門!”


    男人把院門上了三道閂、一道鎖。


    “我心裏難受,抱我回屋”


    男人抱著妻子進入內室,關門上鎖。女人說:“帶我飛!直到你飛不動……”


    膠著激烈的咬戰終於歇止,唇與唇扯出老長的粘絲絲,也沒分出個勝負輸贏。好像落了個兩敗俱傷,身子某處似乎還受了內傷,而且是‘硬’傷,好不辛苦難受。


    揮手作別,才發現人去門關。晶晶羞意來襲,臉上紅暈一直傳染到雪山峰頂。


    手機鈴聲乍起,把迷醉中的晶晶嚇了一跳!


    是青青,又在催她回家。


    末了青青在電話裏煩惱問她:“你在幹什麽啊,我心裏慌慌的,醫院的同事見我臉紅紅的,還以為我發了高燒?”晶晶一陣驚慌,電話裏吞吞吐吐:“我……我這裏信號不好,見麵再說吧!”


    “你是不是在幹什麽壞事?!”青青恍悟驚問,於是電話裏隻剩下一片‘嘟嘟’的忙音。青青這才後覺,舌頭……好像也有點兒麻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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