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悶聲不語,似在回味著我們方才的對話,目光閃閃,像針尖似地紮進人心。他朝我走近一步,我頭也不回的往家中走去。


    他追過來,緊扣住我的雙手,“雅兒,我們之間的事情為何要別人摻和進來?”


    “摻和?”我不懂。


    “你不覺得全是因為紀昀,你才會同我疏遠的嗎?”傅恒兩眼低垂,露出憂慮困惑的神情。


    我無法接受他這樣的說辭,也不願同他解釋,我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這同惡人先告狀又有何分別?為什麽他要把所有的罪責全都怪在別人的身上,而不能好好的反省下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氣急,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定定的看著我,又道:“半年前的那場大火,你為了他和我吵上一架,現在又是為了他來指責我。雅兒,究竟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他的手撫上我的臉,輕輕的婆娑著。


    我甩開他的手,心上湧起一股冰徹骨髓般的涼意,又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煩躁,如果他能同紀昀一樣在皇兄麵前堅定的回答出“不”字,我和他根本不用麵對現在這樣的問題。


    “六哥哥,”我盡量心平氣和,“或許你有你的難處,可是雅兒愚鈍,實在是參透不了。”我歎了口氣,疲憊的說道:“我先回去了。”這一次他沒有再阻攔我,而我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走回了家。


    這次見麵,我們不歡而散,往日的溫情似乎漸行漸遠了。


    又到瑞雪霏霏的臘月嚴冬,窗上繪成了晶瑩的冰淩花,屋簷下掛著條條冰柱,外頭是朔風凜凜,銀裝萬裏,有人經過時厚實的雪堆在腳步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我躲在屋裏,手中捏著本《李義山文集》,一頁一頁的翻著。光陰如梭,這一年又過去了。我微微歎息,思及去年的這個時候,六哥哥自寒風中踏雪而來,執起我的手,牽我上馬,南下的這段時光雖然短暫,卻是我們在一起的最開心的日子了。


    “篤篤”的清脆敲門聲,打破了屋內的沉寂,“進來吧,”定是聽蓮又做了點心來,自打我回來後,她就變著法子給我做這做那,說是我從宮中回來,不見豐腴反而日益消瘦,要給我好好的補回來。


    果然,聽蓮笑眯眯的舉著托盤進來,她一手端起碗,另一手在我麵前輕輕扇了下,“嗯,好香,小姐要不要嚐嚐?”


    我好笑道:“今天又做了什麽?”


    “小姐嚐下不就知道了嗎?”她調皮的將芙蓉碗塞到我手中,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小姐,你快些吃,前廳來了客人。”


    我吹了吹手中的銀色小勺,慢慢送進嘴裏,不以為然道:“是來找爹的嗎?”


    “不,她指明要見小姐。”


    “找我的?”我放下手中物事,稍稍整理了下頭發,“那我們這就去吧。”


    “不勞沈大小姐移駕,我自己找來了。”虛掩的房門被推開,一個纖細的身影站在門口,一身素白的衣衫將她的臉色映襯的更為蒼白,但見她眼睛有些紅腫,稍露疲態,隻有神情還是那麽倨傲。


    “你怎麽闖到我們小姐屋裏來了?你懂不懂規矩啊?”聽蓮搶著開口。


    我並不介意瀟湘的不請自來,隻是為她的這一身打扮犯了疑,早幾日便聽聞皇兄指婚的聖旨下到了傅府,按理說她應該是喜笑顏開,正忙著籌辦婚事才對,又怎麽會有閑情來我這裏?


    我低聲吩咐聽蓮:“去砌壺好茶來,我和瀟湘姑娘難得有此機會敘舊。”


    “請坐,”我看著聽蓮出門,才挨著瀟湘坐下,平心靜氣的說道:“瀟湘姑娘來此有何貴幹?”


    “皇上為我和傅恒指婚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她慢條斯理的說著,眼底卻未見喜色。


    “確有耳聞,怎麽,瀟湘姑娘今日是來向我示威的嗎?”她咄咄逼人,我自然是不甘示弱。


    她笑了,媚眼如絲,挑戰似的反問:“是又怎麽樣?”


    我麵不改色,沉著應對:“那你似乎是找錯人了。我既非傅恒的福晉,同他也無任何的瓜葛,你和我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她大概沒料到我會答的這般爽快,微微發怔,一時竟無言相對。


    正在這時,聽蓮奉茶進來,我招呼道:“瀟湘姑娘,請用茶。”


    她小口輕啜,不悅的重重擱下茶盅,鄙夷道:“原來這就是你沈家的待客之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端起茶盅細看,色澤清澈明亮,葉底嫩勻成朵,再抿上一口,香氣撲鼻,甘醇鮮爽,確是上好的龍井茶。


    我淡淡笑道:“這茶有什麽問題嗎?”


    “這茶色暗味苦,分明是以次充好,真沒想到你沈家就是用這樣的劣等貨來招待客人的。”瀟湘不屑的說道:“這樣的茶水,要是擱在我們張府,是絕對不會端出來的。”


    我幾乎啞口無言,她存心找茬,再好的東西也能被她說的一錢不值。我淡然一笑:“瀟湘姑娘真會說笑,我對於品茶得確是不在行,但這是皇上親賜的貢品,想來也不會差到哪去,你說是嗎?”


    聽蓮“噗哧”一聲就笑了出來,我朝她使了個眼色,她仍是捂著嘴笑個不停,瀟湘兀自尷尬的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我打發走聽蓮,良久瀟湘幽幽的說道:“傅恒對你確實很好。”


    我默然,但我並不打算澄清。就讓她自以為是下去也好,算是對她今天無理取鬧的小小報複。


    她忽然抄起茶盅擲在地上,恨恨的說道:“沈卓雅,論家世論才貌你哪點比的上我?憑什麽你就占據了他心中不可動搖的位置?”


    剛才還溫婉嫻雅的她一下子似變了個人似的,歇斯底裏,淚水奪框而出,我木然的聽著,我不是聖人,我沒辦法去安慰一個試圖搶走我心上人的女子。何況,即便我和傅恒的情意再深厚,始終比不上那一道聖旨,君臣之道在他的心中,至高無上。我們終究還是不能走到一起。


    我拉了她一把,這趾高氣揚的女子竟也會有如此柔弱的時候,若不是愛慘了他,又怎會痛徹心扉。“瀟湘姑娘,現在贏的是你,而不是我沈卓雅。你在我麵前哭訴,不覺得過於諷刺嗎?”我雖同情她,言語上仍是寸步不讓。


    她用力推開我,狠狠的抹了把眼淚,冷聲道:“我隻是比你晚一步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否則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你說的對,現在的勝利者是我。不要以為你有三年的時間,就可以把他從我身邊奪走。”


    我驚訝的望著她,不明所以,她鬱鬱道來,“我要回蘇州為師父守孝三年。”


    我震驚無以複加,那銀髯飄拂,仙風道骨一般的人就這樣去了嗎?人世無常,我感慨萬千,縱然醫術卓絕,也還是逃脫不了生老病死的規律。眼前絢麗明媚的女子,明知道一別三年,會存在多大的變數,仍是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回鄉盡孝。我對她是敬佩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而瀟湘的選擇恰恰印證了她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


    “我不怕這三年你會玩出什麽花樣來,”她的眉眼間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自信,隻是聲音沉悶,容顏越發的憔悴。


    我柔柔笑道:“姻緣皆是上天安排好的,並不能強求,瀟湘姑娘,是你的緣分就絕對跑不了。如今我都能坦然麵對了,而你還是想不通嗎?”


    她呆呆的看著我,像是在認真揣摩我話中的意思,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她握了下我的手,吞吞吐吐的支吾了半天,道:“你是個很特別的姑娘,但是我不會放棄。”


    我一直保持著笑容,直到她離開,我才卸下了全部的偽裝,淚水無聲的流淌,滴落在泛黃的書頁上,染出了淡淡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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