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顯示, 當前時間為晚上八點。


    溫旗陷入了窒息狀態。


    溫旗的導師是個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不過,導師的妻子是“東亞研究”領域的教授——她精通中文和日文。她肯定能讀懂這一封郵件。


    郵件的標題裏,還包含了印度學姐的名字。


    郵件的正文中, 出現了supervisor(導師), vicious witch(凶惡女巫)等等零星幾個英文單詞。


    隻要印度學姐把郵件內容複製粘貼到網上的中譯英翻譯器裏, 她就能大致理解溫旗要表達的意思。


    溫旗從未遇到過這種局麵。


    他麵無血色, 手指剛碰到鍵盤,就把咖啡杯打翻了, 溫熱的咖啡濺到他的腿上, 他的郵箱提示音再度響起。


    他瞥眼一瞧,隻見印度學姐發來一封郵件。


    印度學姐的郵件標題是“we needtalk(我們需要談談)”。


    我們需要談談。


    溫旗沒有回複學姐。


    他的靈魂已經出竅了。他的身體還留在寢室裏,但他的意識被分解成了無數個碎片。他不再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他是一個殘缺的破布娃娃。


    這是個晦暗無光的夜晚, 滂沱大雨傾盆而下,溫旗既不能出門散心,也不能躲在宿舍裏抽煙——每一間學生寢室都安裝了火警裝置, 火警探測到一點煙霧就會爆發淒厲刺耳的恐怖叫聲。


    溫旗掏出手機, 想找他的本科同學聊聊天。他想知道別的同學會怎麽處理這件事。他從去年開始使用一款名叫“微信”的社交軟件, 他通過微信給一位本科同學發送了一條消息:“你好。”


    手機屏幕跳出一行提示:“對方開啟了好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好友……”


    溫旗被他的同學從好友列表中刪除了。


    他的微信通訊錄裏, 一共有十七個聯係人。


    而現在,隻剩下十六個。


    他越發惶恐, 立刻按下關機鍵。


    窗外大雨如注, 嘩然作響, 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第二天,溫旗沒來實驗室。


    他關掉了手機,不回複任何消息, 仿佛人間蒸發。


    研究組裏的大部分同學都借助“中譯英翻譯器”閱讀了溫旗的郵件。今天的晨會氣氛稍顯尷尬,誰也沒主動提起昨晚的那件事,aishwarya在作報告的時候連續說錯了兩個詞。


    aishwarya的臉色很難看。


    她握著一支馬克筆,在一塊白板上寫了一行公式。


    她背對著所有人,突然開口說:“what should iif the students hateor don`t meetexpectationwish i had thoughta waysolve that problem before being a supervisor.(如果學生討厭我,或者達不到我的期望,我應該怎麽辦?要是我在成為助教之前,考慮過如何解決這種問題就好了)”


    aishwarya學姐的態度非常誠懇。


    這個時候,他們的導師發聲了。


    導師說,組內的所有學生畢業之後,都會在各自的領域裏扮演重要角色,他希望大家都能保持耐心,他會隨時為大家提供幫助。


    就這樣,他們的晨會在一片和諧友善的氛圍中結束。


    aishwarya學姐起身離開。她的身形被投映在一扇玻璃門上,格柵燈的白光從她頭頂灑下來,讓她的背影顯得格外寂寥。


    林知夏連忙喊住她。


    她和林知夏一同站在會議室的外側,林知夏非常認真地向她道歉。


    林知夏說,溫旗之所以發錯郵件,就是因為她問了溫旗,aishwarya學姐是這麽好、這麽聰明的一個人,為什麽會被本科生投訴呢?林知夏下學期就要做助教了,從沒教過外國學生,因此,林知夏特別害怕犯錯。


    aishwarya學姐聽完林知夏的話,似乎一點也沒生她的氣。


    林知夏放下心來。


    然而,aishwarya轉頭就說,溫旗讓她非常失望。


    失望?


    學姐的氣還沒消嗎?


    事實證明,aishwarya不是一般的憤怒。


    aishwarya和林知夏合作了一篇論文。那篇論文裏,還有溫旗的一點貢獻,aishwarya直接把溫旗的工作全部刪掉,換成了另一種實驗方法。


    而溫旗已經有整整一周沒露麵。


    溫旗給導師發了郵件,謊稱自己身體不舒服,要在家裏休養幾天。他默默地待在寢室讀論文,早起晚睡,學習效率依然很高。


    在此期間,唯一願意陪他聊天的人,就是他在晚宴上認識的一位年輕女孩。她叫苗丹怡,中文講得很好,對中華文化很有研究,溫旗每天大概能和苗丹怡聊十句,這對溫旗而言,已經是極大的進步——他和父母的聊天內容一般都隻有一句話:“我還活著,我在學習。”


    溫旗的父母在江浙一帶做生意。他家裏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父母對他的關注度並不高,哥哥姐姐除了給他打錢,也很少有別的交流。


    所以,或早或晚,他注定要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他平靜的世界卻在周六中午被打破了。


    那天中午十二點,他先是收到了苗丹怡的微信:“你家住哪兒?”


    他沒回。


    片刻後,苗丹怡就說:“我找人問到了,我上你家做客去。”


    他差點瘋掉。


    十二點半,微信再度響起。


    這一次,林知夏告訴他:“溫旗同學,你一周沒來實驗樓了,導師說你生病了,我們都有些擔心你。你的身體還好嗎?我答應了其他同學過來看看你。我可以帶著我的男朋友拜訪你嗎?我會給你帶一些吃的東西,希望你不要嫌棄(我想帶一份煲仔飯,我記得你經常在學校吃煲仔飯)。”


    溫旗的目光,聚焦在一行字上:導師說你生病了,我們都有些擔心你。


    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在英國待了這麽多年,哪一次生病不是自己硬生生熬過來的?肚子疼就吃止疼藥,發燒了就捂著被子睡一覺,睡得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醒來還要麵對冷鍋冷灶。


    今天的天氣非常晴朗,林知夏的心情也很不錯。


    林知夏牽著江逾白的手,和他一起走向溫旗的學生宿舍。江逾白問她:“溫旗隻回複了一個單詞?”


    “是的,”林知夏如實轉述,“他說,okay。”


    江逾白建議道:“我們把塑料袋放在他的家門口,你就跟我回家吧。”


    林知夏挽住江逾白的手臂:“我們應該和他打個招呼。”


    江逾白右手拎著一個塑料袋。那袋子裏裝著林知夏從餐館裏買的一份煲仔飯、一盤雞翅、一盒草莓、還有一瓶橙汁飲料。


    今天中午,林知夏專程去了一趟餐館,親自為溫旗買了一份午餐。


    江逾白隱隱有些危機感。他知道,林知夏的本質相當善良柔軟。小學時期,她對丁岩、董孫奇都挺不錯,還請大家吃過草莓糖——當年的草莓糖,就是今天的午餐,這二者之間並沒有任何區別。


    更何況,留學生出門在外,無親無故,好比一片無根的浮萍,大家都不容易,互相有個照應,還能體現“團結友善”的傳統美德。


    就這樣,在短短幾秒鍾之內,江逾白打消了醋勁,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他平靜地說:“溫旗發錯了郵件,你們組裏沒人再提這件事 ,差不多就過去了。如果有機會,他和學姐最好能談一談。”


    “我也是這麽想的。”林知夏讚成道。


    江逾白又說:“你們將來還要合作論文……”


    江逾白的話音一頓。


    “怎麽了?”林知夏問他。


    在學生寢室的樓下,江逾白看見了苗丹怡。


    這一棟寢室樓鄰近街邊,街上的行人絡繹不絕,苗丹怡暫時沒察覺林知夏和江逾白就在附近。


    而溫旗剛好披著一件風衣,走出了大樓的正門。溫旗和苗丹怡一副關係很熟的樣子,苗丹怡跳起來拍了他的肩膀,還很自然地幫他理了理衣領。


    他沒怎麽掙紮,半推半就地順從了。


    “那是他的女朋友嗎?”林知夏問道。


    江逾白沉思片刻,回應道:“不好說。”


    “什麽意思?”林知夏的反應極其迅速,“你認識那個女生嗎?”


    江逾白對林知夏很誠實:“她是我一個同學的女朋友。”


    林知夏第一次麵對這種情況。她習慣往好的方麵考慮。於是,林知夏一臉坦然:“可能她也認識溫旗,擔心他的狀況,順便來看看他吧。”


    除此之外,林知夏再沒做出任何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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