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尚卿不想聽江逾白講話。他搶先一步說道:“你們可別生氣, 我不想占你們的便宜。”


    他輕輕地拍了拍桌子, 語調抑揚頓挫:“我問過上一屆的幾個學生, 他們的軟件開發進度沒跟上, 前端和後端的對接出了問題。林知夏,你要是一個人寫完前端和後端,我們不就沒有對接問題了嗎?”


    如果林知夏一個人寫完了前端和後端,那就相當於她獨自承擔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工作量。


    林知夏目不斜視, 直勾勾地看著賀尚卿:“好的,我接受。不過,我會找助教,我還會在報告裏寫……你們幾個人消極怠工。”


    賀尚卿一點也不怕她:“是我們消極怠工, 還是你不讓別人參與項目?”


    “什麽意思?”林知夏反問道。


    賀尚卿好心為她解釋:“你要是去老師那裏告狀,我不可能沒話講。我打個比方, 不是講真的, 你先不要生氣啊……”


    林知夏屏住呼吸。


    賀尚卿麵帶微笑, 透露道:“我可能會說, 你太想拿高分了, 你總認為,你負責的內容越多, 你的分數就越高, 因為你看不起別人寫的代碼, 所以你不願意把工作分配給別人。你罵我們消極怠工,是你太自負了,你瞧不上別人的努力成果——這導致了我們四個組員都沒有活兒幹。《軟件工程》這門課考驗的, 可不止是寫代碼的能力。你寫得再好,你不懂溝通,害了別的同學,你的《軟件工程》總分就上不了九十。”


    賀尚卿這一招過於陰損,他的三位室友都害臊起來,甚至有一位室友想臨場倒戈,賀尚卿卻攔住了他,還問:“林知夏,你怎麽想?”


    林知夏向後靠上椅背:“你在威脅我?”


    賀尚卿搖了搖頭。


    林知夏放話道:“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人能威脅我。”


    林知夏長得漂亮清純,說話聲音又軟,她發怒的時候,就像一隻小貓亮出爪子,根本嚇不到任何人,賀尚卿抿著嘴笑了:“我沒威脅你,你別激動啊。”


    日頭漸高,樹影漸濃,那影子落在林知夏的身上,蒙住了她的半張臉,她平靜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製定一份任務規劃書,發到你和助教的郵箱裏,如果你不按我說的去做,我寧願放棄《軟件工程》這門課。”


    “洛櫻呢?”賀尚卿指了指洛櫻,“你願意放棄《軟件工程》?”


    洛櫻被他氣得發笑:“我寧願休學一年,也不想跟你們一組。”


    洛櫻好歹是個美麗的女孩子。她如此攻擊那幾個男生,讓他們臉上的麵子掛不住了。


    賀尚卿的一位室友試著圓場:“你有話好說嘛,不要亂開火。”


    不開火行嗎?


    他們都欺負到頭上來了!


    洛櫻出離了憤怒。她揚言:“你們是物理學院的,我認識不少物理學院的人。我會讓你們的同學瞧瞧你們在小組作業裏的表現。”


    洛櫻不太會罵人。她無法用確切的預言表達她激動的情緒。


    四方形的木桌周圍,總共坐了七個人——賀尚卿和他的室友們坐在一側,林知夏、江逾白、洛櫻三個人坐在另一側。林知夏和洛櫻的恐嚇都沒有起到作用,絲毫沒有動搖賀尚卿的立場。


    這時候,江逾白看著賀尚卿,緩聲說:“你很聰明,了解好學生的心態。好學生多半是完美主義者,做事挑剔,自我要求高,你覺得林知夏不敢放棄《軟件工程》,一旦她開始寫代碼,她就會好好做,幫你們寫出一個完整的軟件。”


    “你非這麽說,我可沒轍,”賀尚卿側著頭,理了理自己的發型,“我和林知夏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我沒撂挑子不幹事啊,你不如多勸勸林知夏,勸她麻利兒地把軟件搞完,咱們六個人都有好日子過。”


    “我不搞!”林知夏態度堅決。


    賀尚卿歎氣:“我跟我三位室友一塊兒做個破破爛爛的軟件,我們坦白地告訴老師,你不肯出力,你想拿零分,敢情這樣你才能滿意?”


    江逾白插話道:“你希望林知夏一個人做完軟件,再把她的功勞分成四份,平均地分給你們四個人。我覺得這不現實。”


    “你在挑撥離間。”賀尚卿含笑。


    江逾白推開一杯擺在賀尚卿麵前的飲料:“我在說實話。你和你的三位室友寫不了軟件報告。你們搞不清一個軟件的前端和後端,在軟件的展示和答辯階段,你們回答不了老師的問題,會被扣分。無論林知夏願不願意跟你合作,她都躲不開風險,畢竟你們寢室的四個人都是混子。”


    早在小學升初中的那一年,江逾白就從段啟言的口中學會了“混子”這個詞。


    “混子”是段啟言的口頭禪。


    江逾白活學活用:“你們都是混子,沒人會跟混子合作。我建議你去找老師,退掉《軟件工程》,選一門別的課。”


    “就是!”林知夏挺直腰杆,“賀尚卿,你敢威脅我,你以為這是一個‘囚徒困境’……”


    “這和‘囚徒困境’有什麽關係?”賀尚卿不耐煩地問道。


    囚徒困境是《博弈論》的經典題型,兩個犯人同時被警察抓住,如果他們都撒謊,每個人判刑一年。如果他們都認罪,每個人判刑八年。如果一個人認罪,另一個人撒謊,前者獲得自由,後者判二十年。


    這個簡單的題型,在場所有人都知道。


    林知夏也不廢話。她直接說:“你就是覺得,我幫你寫完作業,再跟你一起撒謊,才能獲得最好的結果……不可能的,你想都別想。對我來說,誠實比分數更重要,我可以得零分、重修這門課、甚至退學,我都不會作弊,更不會幫你撒謊。你不該用《軟件工程》的分數來威脅我,我連退學都不在乎,會在乎這一門課?這不是囚徒困境的遊戲,隻有你一個人是囚犯,我一直站在警察的那一邊。”


    賀尚卿唇角微勾,與她對視。


    林知夏站起身來,望向賀尚卿的三位室友:“你們能念到大三,沒有中途輟學,說明你們的成績還過得去……當初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你們的家人和朋友開心嗎?十八歲剛進校門的時候,你們對未來有幻想嗎?這裏是全國最好的大學,老師盼著你們成才,家人盼著你們成長,走出這個校門,你對得起自己嗎?”


    林知夏雙手扒住桌子。她聲音雖輕,卻直抵人心。


    三位室友眼神飄忽,賀尚卿麵色一變:“你別想給人洗腦。”


    林知夏再接再厲:“我相信你們,你們有機會在小組工作裏證明自己,做一個有尊嚴的人,靠自己的本事吃飯,靠自己的能力生活,沒必要跟著賀尚卿一起乞討。賀尚卿並不是想幫你們節省時間,他剝奪了你們思考的權力,不允許你們通過一個實踐項目來學編程。賀尚卿,究竟是誰在洗腦?”


    洛櫻聽得愣了。


    江逾白早就見識過林知夏的巧舌如簧。他不緊不慢地幫腔:“自己不學好,還不讓別人學……”


    “自己不學好,還不讓別人學”這句話,是江逾白的初中班主任經常掛在嘴邊的。江逾白依舊記得班主任的語氣,他像個老師一樣批評一群學長,徹底激怒了賀尚卿。


    賀尚卿皺著眉,沉著聲,說:“你們都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從頭到尾就沒說我是個混子,林知夏能一個人把作業做好,為什麽不交給她做?這就跟管理公司一樣,降低公司的勞動成本……”


    林知夏正要反駁他,江逾白拉住了她的袖子:“我帶了錄音筆。”


    滿座皆驚。


    江逾白從口袋裏掏出一隻銀白色的金屬管。他將金屬管放在桌麵,指尖搭住一枚按鈕:“剛才的對話,全被我錄了下來。我聽說,你們的校規很嚴格,考試作弊,會被學校開除。”


    他流露出一絲惋惜:“賀尚卿,你大三了,被學校開除,多可惜。”


    賀尚卿微微張大了嘴,過了兩秒鍾,才說:“你偷偷錄音,侵犯了我的隱私。”


    江逾白否認道:“我沒侵犯你的合法權益,你沒受到約束和強迫,我還是談話的參與者,這支錄音筆,能去法院當證物。”


    江逾白說完,鄰桌一個男人忽然搭話道:“我留個聯係方式,你們要是真把錄音筆交到學校了,我願意當你們的證人,我作證,那個賀尚卿在威脅你們,太壞了,我以前念大學也被同學欺負過。”


    這位男人遞上一張名片,其上寫著一行字——“柴陽,東陽科技公司,首席執行官”。


    江逾白收下了這張名片。


    而賀尚卿雙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他鼻腔呼出的熱氣順著指縫往外冒,他的兩位室友都坐到了距離林知夏更近的地方,隻剩下他最好的兄弟依然留在他的身旁。


    打從大二上學期開始,他們整個寢室都迷上了一款遊戲。賀尚卿在遊戲中的地位很高,遊戲幫他緩解現實壓力,兄弟們一起開黑,別提有多快活。沒想到,他們寢室的和諧關係,竟然被一個小女生給瓦解了。


    賀尚卿拎起筆記本電腦的手提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廳。他的一位室友追了過去,還剩下兩個室友坐在咖啡廳裏——他們願意和林知夏、洛櫻一同商討軟件的設計目標。


    他們四個人開始談話。


    江逾白問起柴陽:“你在等人?”


    柴陽歎了一口氣:“我……對麵,剛才坐了個投資的客戶,他沒等我講完方案,喝了幾口咖啡,就走了。我早上出門前還幻想今天能搞定天使投資人。”


    江逾白圓場道:“他可能有急事。”


    這段時間,江逾白剛剛接觸創業投資領域,他隨口問道:“方不方便告訴我,你們公司的主營業務是什麽?”


    柴陽的笑容和煦:“你是高三學生吧,你先加油高考。”


    “我考完了,”江逾白說,“我準備出國留學。”


    柴陽將公司的一份方案文檔折成了圓筒形。他心不在焉地用圓筒敲擊桌麵,心想:他在投資商之間轉來轉去,就像一匹迷路的千裏馬,至今沒遇到他的伯樂。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他是千裏馬嗎?他興許隻是一頭耕地的老黃牛。


    老黃牛的破耕犁,沒什麽用。


    他幹脆將那一份方案送給了江逾白。


    他說:“我們一群人花了四年多時間做出來智能識別係統,申請過了專利,用戶群體太小,投資商都覺得沒前途。”


    他站起來,整理一下公文包,揮手道:“我走了,你們保重。”


    柴陽走後不久,林知夏的討論會結束。


    其他同學都返回了校園。林知夏把她的筆記本電腦交給洛櫻學姐保管,然後,她牽住江逾白的袖子,和他沿著一條街散步。


    春天的柔風吹拂著她的發絲,她含笑道:“我和你一起走路,都覺得開心。”


    江逾白不經意間碰到了她的小拇指。她立刻彎曲小指,勾起他的食指,他那隻手的觸覺經曆了一係列的變化——從最初的發熱,到最後的發麻,這一切隻發生在短短幾秒鍾之內。


    他幾乎以為,她洞見了他的內心。


    倘若她突然告訴他,她有讀心術,他也不會感到驚訝。


    人來人往的長街上,她立定不動,又抬頭盯著他。


    微風作亂,樹影婆娑,她雙眼顧盼生姿,欲言又止。


    江逾白忽然心生一種可恥的、不該有的期待。他低聲誘導她:“你有話直說吧。”


    林知夏略微後退半步,直接問道:“你的錄音筆是不是假的?”


    江逾白頓了幾秒鍾,才反問:“你想說這個?”


    “不然呢?”林知夏有些困惑。


    江逾白掏出口袋裏的那支金屬管:“這是一支遙控器,不是錄音筆,你猜得沒錯。”


    “你為什麽會隨身攜帶遙控器?”林知夏鍥而不舍地追問道。


    “我家裏養了一隻貓,”江逾白說,“送你一支遙控器,操控電子老鼠,你可以來我家玩貓。”


    林知夏果然被他家的寵物深深地吸引,她雙眼放光:“太好啦,我最喜歡小貓了!”


    再過幾個月,江逾白就要去英國上學,林知夏還在北京讀大三。趁著自己還沒出國,江逾白想盡可能地多和林知夏接觸,他委婉地邀請她:“你最近忙不忙?你要是有空……”


    林知夏握著那支遙控器,若有所思道:“明天,我要參加一場北美學術交流會。北美的一位教授帶著他們組的幾個學生來我們學校訪問了。我聽楊術文學長說,譚千澈的初戀女友也會來,她也是一個博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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