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一共參加過七次婚禮, 每次都能收到喜糖、紅雞蛋和紅糖饅頭。


    林知夏知道, 她的哥哥很喜歡吃紅糖饅頭。她準確地回憶了當年的情景:“2002年的大年初四, 表叔辦婚宴的那天下午, 哥哥你一個人吃掉了三個紅糖饅頭……”


    林澤秋立刻板起一張臉:“我現在不愛吃了,沒嚼頭,沒滋味。這兩天你待在家裏休息不好嗎?你哪個朋友的叔叔要辦婚禮,你還非去不可?”


    林澤秋的語氣有些嚴肅, 激發了林知夏的逆反心理。


    林知夏振振有詞:“我的朋友是江逾白,我已經答應他了。我認識他的叔叔,還想看他的嬸嬸,怎麽了, 不可以嗎?”


    “不可以!”林澤秋厲聲道,“誰允許你和他們家的人走得那麽近?”


    林知夏充滿底氣地說:“我自己允許的!我是一個大學生, 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林澤秋想起自己的高中生身份, 難免感到煩躁、鬱悶和羞恥。他的妹妹今年九月份才會年滿十五歲, 而他已經十八歲了, 竟然還比妹妹低了一個年級。


    哪怕林知夏如此挫傷他的自尊, 他仍然改不掉關心她的毛病。林知夏去北京上學的這半年,林澤秋天天擔心她在北京過得不舒坦。


    最可氣的是, 林知夏很少跟林澤秋講話。


    有那麽幾次, 林澤秋特意蹲守在電話機旁邊, 等候林知夏的來電。當他接到她的電話,他甚至用了最溫柔的語氣:“喂,林知夏, 你找我嗎?”


    林知夏每次都回答:“我好想媽媽,媽媽在哪裏呀?我要媽媽。”


    媽媽,媽媽,一天到晚就知道媽媽!


    她都十四歲了!還是個纏媽精!


    往事曆曆在目,林澤秋的臉色變幻莫測。他握手成拳,錘響了門框:“婚宴上一堆亂七八糟的陌生人,你一個小女孩沒有大人陪,這怎麽能行?你要是非去不可,你必須跟我一塊兒去。”


    林知夏卻說:“我先問一下江逾白。”


    林澤秋下達最後通牒:“他不同意,你就別去了。”


    林澤秋滿心盼望著江逾白能拒絕林知夏的請求。隻可惜,江逾白再次讓林澤秋失望了。江逾白告訴林知夏,隻要她高興,她可以帶任何人參加婚禮,不用拘束,就當是來吃一頓飯。


    江逾白的這番話,又讓林知夏很開心。林知夏不禁感慨道:“他真的很信任我呢,最純粹的朋友之間的信任。”


    林澤秋有苦說不出。


    當天夜裏,林澤秋坐在沙發上閱讀一份《晨間日報》。林知夏從他麵前經過時,忽然彎下腰,一句一頓地念道:“本報訊,世界著名音樂家江紹祺將於近日在我市與未婚妻舉行婚禮……”


    林知夏抬起一隻手,搭住了林澤秋的肩膀:“江逾白叔叔的婚禮消息上報紙了。”


    林澤秋合上報紙:“他叔叔是江紹祺?拉小提琴的那個?”


    “對呀,”林知夏坦誠相告,“就是江紹祺,史上最年輕的小提琴首席,獲得過無數獎項,曾經在國家大劇院、維也納金色.大廳、卡耐基音樂廳獨奏,他還是中國音樂家協會的榮譽會員。”


    林澤秋問:“我們家是不是有他小提琴獨奏的dvd?”


    “對的,”林知夏打開電視櫃的小抽屜,“這張dvd碟片,是江逾白送我的。”


    林澤秋聽過那張碟片,原本他還蠻喜歡的,現在他沒有一點感覺了。他放下報紙,走回自己的臥室,打開台燈,埋頭做題。


    林知夏搬來一隻椅子,擺在林澤秋的身邊。她說:“哥哥,這個寒假太關鍵了,是你高考的衝刺階段,隻要我有空,我就會來陪你學習。”


    “我沒事,你忙你的吧。”林澤秋態度敷衍。


    林知夏問起他的班級排名,他避而不答。她猜測道:“你是不是掉出全班前十了?”


    林澤秋低聲說:“管好你自己。”


    他握著筆杆,寫起一套六校聯考的理綜模擬試卷。卷子上的新穎題型難住了他。他凝神細思,仍然毫無頭緒。


    林知夏在草稿紙上列出方程式,林澤秋又催促道:“你回你屋去睡覺,我不需要你幫我。”


    “為什麽?”林知夏驚訝道,“你都快高考了,為什麽還要和我鬧別扭?”


    林澤秋編了一個借口:“你越講,我越煩,你讓我靜靜。”


    林知夏默不作聲。


    林澤秋推了她的椅子:“你快走,別傻坐在我這兒。”


    椅子略微搖晃,林知夏蹙眉,嚴肅地說:“我們寢室的人都誇我溫柔有耐心,在我的輔導下,大家的成績穩中有升。林澤秋,隻有你一個人,接受了我的輔導,還對我凶巴巴的,我不想跟你吵架,更不想浪費時間,你要是真嫌我煩,我整個寒假都不會再和你說一句話,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時候,林澤秋惹怒了林知夏,她會氣鼓鼓地說: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而現在,林知夏好像長大了。她竟然敢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林澤秋沒反應過來。他被林知夏鎮住了。室內安靜了幾秒鍾,他反問道:“你幹嘛發這麽大火?”


    “跟你學的。”林知夏憤怒道。


    林澤秋沒有接話。台燈散發著柔光,他把頭低下來,對著燈光,仔細讀題。


    林知夏遞給他一張草稿紙。他遵循紙上的方法,終於做出了那道困難的物理題。他鬆了一口氣,又翻開一本筆記,勤勤懇懇地歸納自己的解題思路。


    窗戶開了一條縫,涼絲絲的空氣湧入室內,窗外的月亮滲透樹影,送來昏暗朦朧的光線。這個夜晚並不寧靜,林知夏能聽見小區街道上的鄰居談話聲、鍋鏟炒菜聲、還有哥哥筆下的沙沙聲。


    她雙手托腮,自言自語道:“你的心思真難猜。哥哥心,海底針。”


    林澤秋寫字的右手一頓。


    他開始教育妹妹:“不聽哥哥言,吃虧在眼前。你少和我頂嘴,不管怎麽說,我年紀比你大。”


    林知夏直戳他的心窩:“哥哥十八我十四,哥哥高三我大一。”


    林澤秋側目看她:“你出去,別讓我趕你。”


    林知夏推開椅子,腳步“噠噠噠”地跑遠了。


    夜風吹來,窗簾浮動,林澤秋的心緒不寧。他回想剛才的那一段對話,後悔自己態度惡劣,詞不達意,又和林知夏產生了矛盾。


    他走到林知夏的臥室門前,輕輕推開房門,才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客廳的微弱燈光灑進臥室,她緊緊抱著那隻毛絨企鵝,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仿佛她從未離開過這個家。


    2010年1月17號上午,江逾白給林知夏打了個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出發,他會派車來接她。


    林知夏卻拒絕了江逾白。


    因為林知夏要帶著哥哥一起參加婚宴,如果哥哥在車上議論江逾白,豈不是會讓司機陷入尷尬的境地?


    經過一番周全的考慮,林知夏和林澤秋乘坐公交車抵達目的地。不出林知夏所料,這一路上,林澤秋談起江逾白,基本沒什麽好話。


    林澤秋還問她:“你們在北京的時候,那小子有沒有打擾過你?”


    林知夏一口咬定:“沒有。”


    林澤秋說:“我不信。”


    林知夏哈哈一笑:“你隻會相信你願意相信的東西。”


    她從背包裏掏出一張精致的婚禮請柬。她左手握著請柬 ,右手牽著哥哥的手腕,拖著他走向一座極其豪華的五星級酒店。


    酒店的外觀高大巍峨,氣勢宏偉,入口旁的廣場上立著噴泉,清澈的水流起起落落,水麵漂浮著幾朵粉紅色的玫瑰花,預示著今天的婚禮主題。


    整座酒店都被江家包場,除了新郎和新娘的親朋好友與隨行人員之外,酒店不再接待任何客人。所有來賓都有專人護送,停車場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車,酒店門口還有幾位膀大腰圓的保鏢站崗。


    林知夏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陣仗。


    她緊緊牽住哥哥的手,並把婚禮的請柬遞給一位身穿西裝的工作人員。


    那名工作人員連忙說:“您好。”


    林知夏坦白道:“我哥哥沒有請柬,我和江逾白打過招呼了。”


    工作人員微笑道:“是,我們收到了通知。”


    在他的帶領下,林知夏和林澤秋走進酒店的內部,來到了舉行婚宴的大禮堂——或者,更確切地說,那根本不是婚宴禮堂,而是一個如夢似幻的仙境,是一個完全由玫瑰締造的神秘國度,超脫了林知夏的想象範圍。


    禮堂門口擺著一條玻璃鋪成的寬闊長路,玻璃的底層開滿了粉色薔薇,路邊立著幾棵綴著玫瑰的高達六米的樹形銅燈。再往前看,還能見到遠處的室內人造瀑布,那瀑布的設計極其巧妙,半麵封閉在玻璃隔板中,附近全是假山、銀燈、水晶、和玫瑰花叢。


    清澈的水流從瀑布的底端延伸岀來,被塑造成一條寬約四米的淺溪,流淌在整個禮堂的內部。禮堂的地板分為兩種——完全透明的玻璃隔板,打磨光滑的輕質白板。而天花板竟然是黑色的,處處懸掛著花蔓般的吊燈,交錯的燈光照耀出絕豔的美感。


    林知夏呆呆地站在門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林澤秋和她的反應一模一樣,兄妹倆像是被定身了一般,時間都在他們的眼前靜止了。


    林知夏的衣服口袋裏還裝著兩隻紅包。每隻紅包裏都塞了一百塊錢,那是她誠心準備的份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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